《紅樓夢》研究中的一大問題

《紅樓夢》研究中的一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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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真故事

《紅樓夢》研究中的一大問題

   

緣 起

1979年,美國的余英時在香港發表文章,提出了《紅樓夢》的「兩個世界」論和「紅學革命」論。余氏的論點是批評和輕視紅學研究中的已然存在的各個流派,認為那些都要不得,至少是到了「山窮水盡」、「眼前無路」的地步了,一個「紅學革命」應當或已經出現了。兩篇文章都不短,但撮其要旨,就是為了倡導這場頗曾動人聽聞的「革命」。

近些年來,紅學界的情況依拙見看來,是貌似繁榮興旺而實際上新的建樹不多,確實需要有一個新的局面逐步展開才符合大家的翹望。這個設想中的新局面,大約就是很多人所說的「突破」——也可能就是余氏所說的「革命」吧?

學術研究,經歷了時日的發展演進,量變質變,遲早會有「突破」或「革命」到來,過去是如此,將來也必然是如此。所以,提倡「紅學革命」,那是應當歡迎響應的。紅學界的某些現象中正是包藏著大量的「原地踏步」和「炒冷飯」的長篇撰述——這是群眾的議論。那麼來場「革命」,掃舊弊而策新猷,那是再好沒有的大事了。

但是,余氏的「革命論」的前提,是他的「兩個世界論」。所謂的兩個世界,大意是說:這部書中的榮國府的生活一切,是現實的;而大觀園的生活一切,則是虛構的——亦即理想的。那不過是作者的「烏托邦」罷了,是一種思想寄托的 虛幻世界。余氏進而論斷:大觀園與「太虛幻境」是異名而同質的。他的「名言精義」是:「大觀園不在人間,而在天上;不是現實,而是理想。更準確地說,大觀園就是太虛幻境。」他又用了「乾淨世界」一詞,意思則又以為是針對榮寧二府為污穢世界而設的比照之「世界」。

余氏的用意是說:紅學應該從「文學創作」的角度去研究這部「小說」,而不該是歷史的索隱、考證或其他,所以非「革命」不可了。

余氏的這種見解,甚至影響到建築學家——認為二府是寫實,而一園是「虛構」云云。則可見那影響之波及於文學藝術等方面,又是如何之大了。

對於「兩個世界」與「紅學革命」的論調,畢竟應當如何看待?在學術討論上,各抒己見,百家爭鳴,是唯一的好辦法。因此不揣愚陋,將個人的看法試寫出來,就教於海內外諸位方家,以資考鏡。

本文擬分為:一、大觀園的「性質」;二、大觀園命名的取義;三、大觀園的主題是什麼;四、大觀園的現實感;五、是「聚散」還是「理想」等幾個方面粗陳鄙意。

一、大觀園的「性質」

理解《紅樓夢》離不開大觀園。大觀園並不能徑與《紅樓夢》劃等號,可是它也實在是《紅樓夢》的主體部分,是人們神遊嚮往的所在。因此,大觀園早已 成為「老生之常談」。雖然眾多人還是津津樂道,卻也容易惹動一種「陳言」「俗套」的副感情。但在實際上,人們至今對它的認識與研究究竟如何,還是一個很大的問號。我們若想談論這個話題,最聰明的態度與做法恐怕不會是自以為能,神情倨傲,口吻輕薄的那種常可見到的了不起的「權威」勢派,而應該是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充當曹雪芹的小學生,做一番學習與思索的功夫。因為要想「游賞」這座名園,必須向雪芹筆下尋討鑰匙,而不是向自己的「理想」去覓求入門之路。姑以三五個要點作例,我們不妨試來溫習一下雪芹的原文,引起我們 已有的記憶,並引發目下重新理會的再思索和深玩味。

第一點,大觀園是個什麼「性質」的地方?大家說東說西,說人間,說天上,說真說幻。我看還得諦聽雪芹的原話,只有那方可作準。「甲戌本」第一回詳細交待石頭下凡歷世的去處,有很明白的文字:

(僧道)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這榮華富貴。……便口吐人言,……適問(聞或作問)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二仙師聽畢 齊憨笑道:……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

請看芹文明敘,字字清楚:那石頭嚮往的地方是人世,是紅塵,是富貴場,是繁華境,是溫柔快樂之鄉。這一點,是如此明確,任何玩弄筆頭以圖曲解,都是無用的。下文接言:

然後好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脂批:伏長安大都),詩禮簪纓之族(脂批:伏榮國府),花柳繁華之地(脂批:伏大觀園),溫柔富貴之鄉(脂批:伏紫芸軒),去安身樂業。

至此,大觀園的「坐標」已經確定得無可移易:那是人世間,是紅塵中,是一處京都,是一門望族,是一座花園,是一所軒館。四個層次,井然秩然,—— 然則大觀園之為地,其性質若何?難道還要再費唇舌嗎?

大觀園的「屬性」是一處花柳繁華之地。今存列寧格勒的「在蘇本」相應的文句則寫作「花錦繁華地」。這也很值得注意,「花錦」者,團花簇錦之意也,試看秦可卿托夢於鳳姐時,預示「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可見「花錦繁華地」,不同於寫訛鈔誤,正是「鮮花著錦」的呼應之文、詮釋之句。

總之,大觀園是人間的繁華榮耀之境,也就是石頭動心謁慕的可以「享」其「樂事」的地方——這地方,與石頭之本來居處大荒山青埂峰下構成最強烈的對 比。還聽雪芹的原話:

(賈妃)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花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此時(石頭)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淒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安得能見這般世面?(第十八回)

請問,青埂峰那地方,豈不是凡人想到而不可得的「仙境」?如今與它構成對比的正是人間的最高級的富貴風流之新所在。這就是大觀園的最根本的性質。此一點,乃是全書的開宗明義第一章絕大關目。只要想談大觀園,就得牢牢記住。

二、「大觀」的本義是什麼 園子的性質明確了,再看它的特點特色何在?園子取名「大觀」,到底是何意義?把這個弄得清楚些,又可以避免很多纏夾,也使那「性質」更加顯豁鮮明。要想解釋「大觀」,大可不必援引什麼《易經》的詞句或者天下曾有過多少樓亭建築都以此二字為名,等等之類。學究式的羅列,對我們此時此題的用處無多。我們需要的仍然是雪芹自己的交待。

這個答案,並不繁瑣,就在賈妃游幸以後所作的一首七言絕句上,便說得一清二楚: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莊錫大觀名。

此詩是分兩大方面來解說因何以「大觀」命名取義:第一,它是借山水自然之美 而加以人工建造而成。此義亦即黛玉題詩所謂:「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這個條件,乃是「大觀」的根本特色。——當然,也是中華園林思想藝術的總準則。第二層,便是進而說明:在天工人巧之間,佈置下了皇家苑囿與臣民私園的雙重特點。「天上」特指皇家,我在拙著《恭王府與<紅樓夢>》一書中已舉過明清人詩句的良證,而不明斯義者,就又在這種常識性文詞上發生了誤解。除了把「天上」誤會為天國神居,還有一個「仙境」。這個詞語也使很多人發生了錯覺,他們認為,黛玉題詩既言「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豈不正說 明的是此園與「人間」有別?但論事研文,最忌斷章取義。黛玉的詩,這開頭兩句下面接的正是「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這就是「仙境」的註腳,說的是山川之秀,使得此園幾乎不像人間所有,所以下面才說:「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拿晉朝首富的石崇家的金谷園來作比,恰恰只是人間的富貴,紅塵的別趣而已,與神仙之事真是了不相涉。

這點錯覺誤會如得免除,自然會更能體認到大觀園的真正含義。

三、沁芳——一把總鑰匙

但是「大觀」是此園的「字面」,它同時還有—個「字膽」,藏在其間,——請君著眼,這就是「泌芳」。

「沁芳」一詞,它的引發、緣起,先要略講一講;而它本身又自具「表」「裡」兩重語義,更需解說清晰。

沁芳表面上原是為一座亭子而題的,但實際上溪、橋、閘、亭通以「沁芳」為名,可見其重要。亭在橋上,故曰「壓水」而建,更是入園後第一主景,所以主眼要點染「水」的意境。題名的構思,則是由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這篇名作而引發。此記的開頭,說是滁州四圍皆山,而西南特秀,林壑尤美。請注意這個「秀」字,——不但林黛玉用了它,李宮裁的「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也用的是它。(歐公原句為「蔚然深秀」。早年燕京大學對門是一古園,即名蔚秀園,亦取義於此。)這西南勝境,則有一泉,其聲潺潺,瀉於兩峰之間,因此賈政提議要用上這個「瀉」字。一清客遂擬「瀉玉」二字。寶玉嫌它過於粗陋,不合乎元妃歸省的「應制體」,這才改擬曰「沁芳」。雅俗高下,判然立見。賈政含笑拈鬚點頭不語——這乃是十二分的讚賞的表示了呢!

世上一般看《紅樓夢》的,大抵也都如此,因為確實是新雅典麗,迥乎不同於庸手凡材,——可不知就在這裡,透過字面,卻隱伏著雪芹的超妙的才思和巨大的悲痛——原來這正是以此清奇新麗之詞來暗點全園的「命脈」,亦即象徵全 園中所居女子的結局和歸宿!

雪芹寫《紅樓夢》,為什麼要特寫一座大觀園?據脂硯齋的批語說是:「只為一葬花塚耳。」這種批語,至關重要,但也被人作了最狹隘的理會,以為修建了一座大觀園,只是為了寫「黛玉葬花」這個「景子」——這已然被畫得、演得、成了一種非常俗氣的套頭兒了。要領會雪芹的深意,須不要忘掉下面幾個要點:

(一)「寶玉系諸艷(按即「萬艷同悲」之艷字)之貫,故大觀園對額,必待玉兄題跋。」(第十七回總批)寶玉是身親目睹群芳諸艷不幸結局的總見證人,他題「沁芳」,豈無深層涵義。

(二)寶玉與諸艷搬入園後,所寫第一個情節場面就是暮春三月,獨看《西廂 記》至「落紅成陣」句,適然風吹花落,也真個成陣,因不忍踐踏滿身滿地的落紅,而將花片收集往沁芳溪中投撒,讓萬點殘紅隨那溶溶漾漾的溪水,流逝而去。——這才是「沁芳」的正義。

(三)雖然黛玉說是流到園外仍舊不潔,不如另立花塚,但雪芹仍讓她在梨香院牆外細聆那「花落水流紅」的動心搖魄的曲文,並且聯想起「流水落花春去也」等前人詞句,不禁心痛神馳,站立不住——試問:他寫這些,所為何來?很多人都只是著眼於寫黛玉一人的心境,而體會不到在雪芹的妙筆下,所有這些都是為了給「沁芳」二字作出活生生的註腳。

沁芳,字面別緻新奇,實則就是「花落水流紅」的另一措語。但更簡淨,更含蓄。流水飄去了落紅,就是一個總象徵,諸艷聚會於大觀園,最後則正如繽紛的落英,殘紅狼藉。群芳的殞落,都是被溪流「沁」漬而隨之以逝的!

這就是讀《紅樓夢》的一把總鑰匙,雪芹的「香艷」的字面的背後,總是隱掩著他的最巨大的悲哀,最深刻的思想。

沁芳,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是大觀園的真正眼目,亦即《石頭記》全書的新雅而悲痛的主旋律。這個奧秘其實早在乾隆晚期已被新睿親王淳穎窺破了,他詩寫道:

滿紙喁喁語未休,英雄血淚幾難收。

癡情盡處灰能化,幻境傳來石也愁。

只道春歸人易老,豈知花落水仍流。

……

雪芹的書,單為這個巨麗祟偉的悲劇主題,花費了「十年辛苦」,在知情者看來,字字皆是血淚。他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總圖卷,又於卷末用了一張「情榜」的形式,從《水滸傳》得來了一個最奇特的啟迪:記下了「九品十二釵」的名次——正、副、再副、三副、四副……以至八副,總共是一百零八位脂粉英豪,與《水滸傳》的一百零八位綠林好漢遙遙對峙、對稱、對比!

四、十分現實,本是人間

大觀園乃是「群艷歸源」之地,脂硯又說明:《葬花吟》乃是「諸艷之一偈 也」。它的小說含義是「教訓」石頭,使它明白切慕人世間富貴繁華榮耀溫柔的錯誤估量(由此引出了以「色空觀念」的俗淺之思來解釋芹書的陳跡舊話),而它實際上那是雪芹的重人、愛人、為人、唯人的思想之靈光智焰,他痛惜天地生材毓秀而不得其地、不得其時——不得其用。他為這些人英灑淚嘔血,寫成《石頭》之記,以代慟哭,——這就是看上去區區兩字「沁芳」的全部涵量。

這個主題意義,雖經雪芹用各種巧妙藝術手法為世人提破點醒,可惜後世悟者為數不多。正解既湮,枝義自夥。近些年來,余氏又把大觀園的出現說成是一 種「理想世界」,並且執行單文弱義而大言「紅學革命」。只因此說文詞聳聽,一時頗曾引動耳目,播散影響。時至今日,不覺也是十幾年光景了,深愧不知這一「革命運動」已達何等階段?依愚見而言,一是此說的立論根據的問題,二是以西方「烏托邦」觀念來套解大觀園的文化認知問題,這兩者都禁不住推敲[注],而尤其禁不住以雪芹原書來勘驗是非。「革命派」已經給「考證」從「學術史」上判定了「山窮水盡」「眼前無路」,所以,我上文的以芹言證芹意,恐怕還會被譏為「窮而不思變』的吧?但把大觀園、太虛幻境、烏托邦三個不同質的東西當成是一個概念,斷言雪芹作書是為了追求一種所謂的「理想世界」,那我只好 還是請雪芹「出席作證」:

(一)一次賈芸要入園來求見寶玉,寶玉派奶娘李嬤嬤領他進來。紅玉乘機探詢李奶娘時,李便答云:「……偏偏又看上了什麼雲哥兒雨哥兒!……讓上房知道了,可又是不好!」由此可證,園中來一生人,上房(賈政王夫人處)也是在查訪監視之列的。

(二)花兒匠將進園栽樹,前一日即傳知全園,丫嬛們不許混跑,不許混晾(鞋腳內衣)——這在舊時都是不許外人男子入目的。

(三)晴雯病了,圖省麻煩,瞞著管家的正主,私自請個醫生看看,還得也向大嫂子李紈打了通關,但也早已傳命眾女子迴避,結果胡太醫白出入了一番,連 一個女子也未看見!「胡大夫以為是為小姐瞧了病,婆子笑說:『你真是個新來的太醫。小姐的繡房,你那麼容易就進去了!?』」

(四)平素各房丫嬛們都是以做針線活兒為必然日課的(全書例證具在),一次李紈處碧月清早來到怡紅院,見芳官等在炕上玩鬧,熱鬧非常,因說:我們奶奶不頑笑,所以連兩位姨小姐(紋、綺)和琴姑娘也給「賓」住了。可知丫嬛們更無從玩起,所以冷清得很。這充分說明,怡紅院之外,連頑笑也是不常見的。——其實就連怡紅院裡,也並非真的「自由」。一次大丫環們夜間說笑遲了,外間的 老媽媽就「警告」了:姑娘們睡罷,明日再說吧!

(五)一次柳五兒(不過是一個小姑娘),想私自入園找芳官,不料正巧被查園的人碰見,詰問盤查,軟禁起來。五兒連委屈帶生氣,以致病倒。女孩兒尚且不得混入,更何況男的?——寶玉最「貼身」的小童茗煙,總是只能在二門外「探頭探腦」,寸步不得入內的(可笑電影、電視裡,那小廝一直飛跑進園,如入「無人之境」)。

(六)群芳夜宴壽怡紅,這回可算「自由」「理想」了吧?可是須等查園,查園特別囉嗦,對付過去,才敢關院門,也是得有大嫂子作「主心骨」,這才敢請 人,排坐,卸妝,才敢吃酒。至於唱曲,那是吃醉了之後的「瘋態」,第二日提起來還要羞得摀住臉呢!

不必再絮絮了,余例讀者自可連類憶及悟及。這種「世界」,有人從中體會出一個「理想」來。我深愧弗如,沒有這個智能。我讀《紅樓夢》,只是覺得大觀園現實得很——也森嚴得很。

姊妹們除了「異想天開」地鬧了一兩次「詩社」之外,絕不見有什麼「軌外活動」發生過。寶玉入園時的「新生活」也不過是「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聞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這個「理想」的「世界」,倒是還派了婆子們管理起來,講起「經濟效益」來,一草一花 都不許人隨便折采的。老太太招待劉姥姥,領著她來見見「理想世界」的局面,姥姥也果然東北角上屙屎、怡紅院中醉臥,——也得到了她的「理想」了吧?事實上,作者曹雪芹寫這個園子,連冬天寒冷,姐妹們出園到上房吃飯的種種不便,因此另設小廚房,廚房的「人事關係」引起了各樣的矛盾傾軋,以及守園門的婆子們的貪杯聚賭,以致發生了許多奸盜之事等等,這是全書一個極大的關目。這一切,雪芹的筆是清楚不過的,整個是人間的生活實際,而絕不是什麼「天上」,也並不「乾淨」,更沒有什麼「理想」之可言。如果有人作此理解, 那只能是他個人的事,而不能歸之於作者雪芹,更不能算是一種「研究的革命」。

五,盛衰聚散才是主題

孔東塘的《桃花扇》,最為人傳誦的名句是卷末的「眼看他起樓台,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曹雪芹寫大觀園,有無孔東塘的那種「瞬息繁華」之感?不敢妄言。但看他怎樣在「熱鬧」中寫冷落,也可參透些消息。第七十回書(前文略引數句),明面是桃花社、柳絮詞,好像仍是一派「賞心樂事」,實在筆筆都是寫那個「聚散」的散字、盛衰的衰字。這回書開頭是芳官等四人「大清早起」在外屋炕上「裹在一處」地頑鬧起來,恰值李紈打發碧月來,見此光景, 說「倒是你們這裡熱鬧」,寶玉問她你們人也不少,怎麼不頑?她答了一席話:

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姑)娘合琴姑娘也賓住了。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頭去,更寂寞了。兩個姨(姑)娘今年過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寶姑娘那裡,出去一個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個雲姑娘落了單。

你看雪芹的筆,就是這等令你在不知不覺中已引入大觀園將散之境了。再看早在第二十八回,寶玉在山坡上聽得黛玉嗚咽自誦《葬花吟》,聽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之句,不覺慟倒,懷中兜的花瓣,撒了一地: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蠹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這段悲傷?

試看如此種種情懷,全是存亡聚散之大痛,所謂「我這—段悲歡離合,炎涼世態的陳跡故事」(第一回石頭自雲),那是一絲不走的。紅玉說的「千里搭長棚,沒 有不散的筵席」,「不過三年五年,各自干各自的去了,誰還守誰一輩子不成!?」也正是全書「家亡人散」大構局的點睛之筆.我們讀《紅樓夢》,越到後半幅,越是「熱鬧」抵不過冷落的氣氛,一直到第七十九回,迎春既已締婚,邢夫人命她搬出大觀園,寶玉「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不過只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芹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再參看脂硯所見雪芹原文中後來的瀟湘館的「落葉蕭蕭,寒煙漠漠」,——這一切聯屬起來,不難領略大觀園後來應是 何等境況了。這之間,雪芹的寓懷與主旨畢竟是什麼?是否是以大觀園來表現自己所假設追求的理想的世界?又有人認為石頭與雪芹是兩回事,那麼,石頭的「理想」原本就是去享一享人間的富貴繁華,石頭嚮往的「世界」原本就是紅塵下土、俗世凡間。石頭原無其他「理想」可言。然則雪芹借它又抒寫了一種何等的「理想世界」?上面的問題,我都解答不出。因此,深愧下愚。

我的感受,仍然是一個盛衰的巨大變化的感慨悲痛,而不是一個理想世界的得失幻滅。「是幻是真空歷遍」,真者既逝,追尋如夢。但大觀園怎麼蓋成的?道是「黃金萬兩大觀攤」(「戚序本」回後詩),「再省一回親,只怕窮精了」(賈珍與烏進孝語)。這也是一個很實際的問題,它完全不同於一座空中樓閣,可以憑「吹口氣兒」就「幻化」出來。

石頭被棄在荒山青埂之境,得僧道二人之助,攜到「太虛幻境」掛了號,方得投胎下凡,生長於榮國府大觀園之中。石頭切慕的既是人世繁華,怎麼又會是來到了「理想世界」?如果把大觀園、太虛幻境、理想世界三者作等同觀,這裡有一個論證邏輯的問題,到底是否已探驪珠,得芹本旨?我看最好還是在中國文化的多環節上多作些基本功式的研尋討索,少引些洋火洋文化的事,庶幾對人對己,都有些實在的好處。 六、「太虛幻境」是怎麼產生的雪芹獨創的東西很多,而太虛幻境是其中最特別的一個,在他筆下,此一「幻境」又寓有沉痛的涵義,又富有幽默的筆調。

據我所知,第一個在著作中指出「太虛幻境」的藝術構想的來源何自的,應推鄧雲鄉的《燕京風土記》(請參閱該書第3-5頁論牌樓)。我認為,他的看法是真知灼見。

所謂「太虛幻境」,其構想引發,來自北京朝陽門外的東嶽廟(天齊廟),此廟建自元代,明清歷次增修,聲勢為京師諸廟之冠,山門外有精美的牌坊,廟內有一層閻王殿,殿的兩廂是陰府「七十二司」,內中各鬼卒塑像十分兇猛可怖(雪芹筆下也提到過),並有機括,可以活動起來,曾活活嚇死過香客,無人不曉。雪芹的「幻境」佈局,全仿此而生,門外有牌坊,門內也有「薄命」「癡情」等諸「司」;其意若曰:都說陰曹地府七十二司管人的生魂死魄,有「生死簿」。我則另設「太虛」一「境」,也分諸司,也有簿冊,卻專管女兒的命運,與之對台抗衡,這番意思也由一條脂批透露清楚:

菩薩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點(醒)俗人,獨不許幻造太虛幻境,以警情者乎?觀者惡其荒唐,余則喜其新鮮。有修廟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造太虛幻境,以(似)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甲戌本」第五回)

這是一個鐵證。雪芹本意,亦莊亦諧,時時調侃俗世陋習,大都如此。而且本是「女兒清淨之境」,卻又偏偏許寶玉「濁物」來游;既「秘垂淫訓」,又還替榮寧先靈教導裔孫,立身功名,委心經濟!你看這本身一切,已都是調侃的意味,荒唐的語言,可是卻被人拉來當成了什麼「理想世界」。《紅樓夢》本不易讀,但各種揣測之詞加上來攪亂耳目,就使得事情更加麻煩了。

結 語

綜上所述而觀,我不能不對所謂的「兩個世界」之說的可信性感到疑問重重。從這個論據前提而倡導的「紅學革命」,也並沒有真的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來理解《紅樓夢》。拿這種觀點來反對不同流派的紅學研究(歷史視角、文化層次),究竟有多大的實際功能與價值?竊以為是大可商榷的。

~~~~~~~~~~

[注一]脂批除平實正面註釋說解者外,還有四大類別:沉痛感慨的,調侃戲謔的,隱詞暗點的,故設迷陣的。涉及大觀園的,有兩條批,都不屬正面說解類:「大觀園系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玄境,豈可草率。」「仍歸葫蘆一夢之太虛玄境。」有人便上了當,據此認定大觀園即與太虛幻境「等同」,皆屬虛幻之荒唐言。殊不知那前一條,只是一個遊戲式的比喻,否則,既為幻境,如何又不可草率、要畫細圖?就自己講不圓了。後一條則同處的另條脂批又已指明:此不過文章過長時的一種截斷手法(寶玉見牌坊,若曾見過,而有所思,遂無心詠題)。只用這樣兩條「煙雲模糊法」「蒙蔽讀者」一類的批浯,便作為認識與立論的根據,其實是很脆弱,經不起什麼檢驗的。

[注二]中國園林思想,根源於道家的歸返自然,故山林丘壑,福地洞天為上,此不可常得,乃於居宅之間,彷彿其風神,領會其意致。它與西方的烏托邦思想——常常包括政治的、社會的理想空想,並不是一回事,不必強作牽合。

[注三]寶玉入園後,快活了一時,即忽然不樂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終日悶悶的,只在外邊鬼混」。試問寶玉既入了「理想世界」,為何又現此形景?如何解釋?

[注四]賈政與寶玉的「園林思想」有同有異,賈政也不喜過於人為塗飾。寶玉批評稻香村的設計全是人力穿鑿,而違背自然之理,卻惹得賈政大不高興。賈政的「理想」是在此園內「月夜讀書」與「歸農之思」。探春的「理想」也只是一邱一壑,「些山滴水」,小中賞大。但這皆與烏托邦無涉,唯一的一例可與「烏托邦」拉扯的就是第十七回題對額時有清客擬曰「武陵源」「秦人舊舍」,暗用陶潛的《挑花源記》之典。但寶玉批評中已經指出,那是「避亂」的政治語言,也與所謂「理想世界」是不同科的。

辛未秋七月寫訖於燕市東郊廟紅軒。時

病足困坐,倚榻草成,引書不能備檢,然大意具在,不致懸殊。附記。壬申新正初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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