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海微瀾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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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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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立意撰寫一部小說巨著,開卷先用一段「楔子」閒閒引起,說的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媧皇煉余之石,故全書本名即是「石頭記」。當雪芹筆下一出「青埂」二字,格外觸動讀者眼目,脂硯於此,立時有批,為人們點破,說:

妙。自謂墮落情根,故無補天之用。(甲戌、夢覺、蒙府、戚序四本同)

這在脂硯,是乘第一個機會就提出「自謂」一語,十分要緊。「自」者誰?高明或有別解。須莫忘記:此剩「石頭」之「記」尚未開篇,只是楔子的起頭之言,則此「自」,應指「楔子撰者」無疑。然而楔子才完,在「後曹雪芹於悼紅軒中……」那段話上,脂硯即又為人們點破,說:

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則[原作後]開捲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獪之甚!後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原作弊]了去,方是巨眼。

短短一則批,連用「作者」數次之多。如謂此乃脂硯文筆有欠洗煉,那也從便,我自己卻以為,這正見脂硯是如何重視「作者」這個「問題」,故此不惜詞煩,再四提醒,「觀者」諸君,「萬」不可為雪芹這麼一點兒筆端狡獪纏住。所以,明義為「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題詩至第十九首,就說:石歸山下無靈氣,總使能言亦枉然。

也許是由於明義頭腦比較清楚,也許他先看了脂批,也許二者兼而有之,他對「石頭」、「雪芹」、「作者」三個名目,並不多費一詞,「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猶是例應著字,而這處小小狡獪,在明義看來,原是天下本無事也。但是,雪芹「自謂」的「墮落情根」,又是何義呢?

一位朋友偶來見問,我試作解人,回答說:君不見洪昉思之《長生殿》乎?《長生殿》一劇,曹寅佩服得無以復加,當昉思遊藝白門,他置酒高會,搬演全劇,為昉思設上座[注一]。雪芹作小說,有明引《長生殿》處,也有暗用處,他對這個劇本,是不生疏的。在《補恨》一折中,寫的是天孫織女星召取楊太真,太真見了織女,唱的第一支曲子是《普天樂》:——歎生前,冤和業。才提起,聲先咽(ye四聲)。單則為,一點情根,種出那歡苗愛果。

全劇的最末一支曲(尾聲之前),是《永團圓):——神仙來是多情種。蓬山遠,有情通。情根歷劫無生死,看到底終相共。

這就是雪芹諧音、脂硯解意的「情根」一詞的出處。它的意思,昉思說得明白,不須再講了。

朋友聽我這樣說,引起興趣,便又問:這就是你說的「暗用」之例了。此外還有沒有呢?

我說,有的。「開闢鴻蒙,誰為情種?」情種一語,已見上引,並參後文, 不必另列。即如警幻仙子,出場之後,向寶玉作「自我介紹」時,說是「吾……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這話也是暗用《長生殿》的「典故」。《密誓》折,生唱《尾聲》與旦同下後,有小生(牽牛星)唱的一支過曲《山桃紅》,中間一句,道是:願生生世世情真至也,合令他長作人間風月司。

雪芹為警幻仙姑所設的言詞,顯然是從這裡脫化而出。

一提到警幻,便不得不多說幾句。其實,雪芹的想像,創造出一位「司人間之風情月債」的女仙來,也還是與《長生殿》有其關聯。他所受於《長生殿》的 「影響」(現在常用語,以「啟發」為近似,舊語則謂之「觸磕」),是「證合天孫」(《傳概》折《沁園春》中句)的天孫織女,是這位女仙「綰合」了明皇、太真的生死不渝的情緣。

原來,在《長生殿》中,是天寶十載七夕,太真設了瓜果向雙星乞巧,而明皇適來,二人遂同拜牛女設誓:——雙星在上,……情重恩深,願世世生生,共為夫婦,……有渝此盟,雙星鑒之![唱]……問今夜有誰折證?[生指介]是這銀漢橋邊,雙雙牛女星!

這樣,牽牛向織女說項,織女遂答應久後如不背盟「決當為之綰合」。後來,昉思以《慫合》一折寫上元二年七夕,牛女雙星重新上場,他們的心願,表達在一 支《二犯梧桐樹》裡:——瓊花繞繡帷,霞錦搖珠珮。斗府星宮,歲歲今宵會。銀河碧落神仙配。地久天長,豈但朝朝暮暮期。[五更轉]願教他人世上、夫妻輩,都似我和伊:永遠成雙作對。

然後牽牛再為提醒明皇、太真之事,「念盟言在彼,與圓成仗你!」織女這才應允,「沒來由,將他人情事閒評議,把這度良宵虛廢。唉李三郎、楊玉環,可知俺破一夜工夫都為著你!」

所以,牛女雙星,一到了昉思筆下,早已不再是「悵望銀河」的恨人,而是司掌情緣的仙侶了。這一點,在文學史上是個創新之舉,值得大書。

那麼,雪芹於此,又有何感受呢?我說,他不但接受了這個新奇的文藝想像上的創造,而且也「暗用」了這個「典故」:——這就是,「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這句回目之所以形成。

當然,到了雪芹筆下,事情就不會是淺薄的模仿,簡單的重複。他是在啟發觸磕之下再生發新意,藉以為小說生色。在前半部,雪芹除了這句回目,透露了一點鱗爪之外,大約只有傳本《紅樓夢》第六十四回中微露一點:——大約必是七月,因為瓜果之節,家家都上秋祭的墳,林妹妹有感於心,所以在私室自己祭奠,……只見爐裊殘煙,奠餘玉醴,紫鵑正看著人往裡搬 桌子收陳設呢[指瓜果爐鼎等]。

但這回書,文筆不似雪芹,出於另手,因此其情節故事,是否合乎雪芹原意,一時尚難判斷。八十回書中,對「雙星」一語別無呼應,而雪芹是文心最細,絕無孤筆,絕無閒話,何況大書於回目之中,豈有落空之理?——更何況回目者,大約連不承認《紅樓夢》為雪芹原著者也無法否認「分出章回,纂成目錄」的畢竟還是雪芹吧。雪芹用此一句,毫無猶豫之跡象(即回目頗有變動,而從諸舊抄本中,略不見此一回目有異文出現過),那麼,「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八個字,總該不是「胡亂」寫下的,或者是無可解釋的。

許多資料說明,這句回目指的是後文寶玉、湘雲最終結為夫婦(參看《紅樓夢新證》頁927—940)。對這一點,也有不相信的,即不必更論。但也有相信的,就我所知,就頗不乏人。不過在這很多相信者當中,大都把「雙星」直接理解為即指寶、湘二人而言。我覺得這卻還要商榷。拙見以為,雪芹用此二字的本意,並不是徑指寶、湘,他用的其實還是《長生殿》的「典故」,即雙星是「證合」「綰合」「慫合」之人,其誤會「雙星」為徑指寶、湘的,原因就在於未能明白這是借用昉思的作意。

當然,這不是說寶、湘的綰合人也一定是女仙之流,但很顯然,那是一對夫 婦。

在《長生殿》中,織女不甚滿意於李三郎,認為他斷送太真,是一個負義背盟者;經過牽牛的解釋,說明皇迫於事勢,出於巨變,並非本懷,天孫才同意他情有可原,決意為之證合。寶湘二人所歷的變故之巨,非同尋常,也幾乎是出入生死,而人們議論寶玉,大抵認為他竟娶寶釵,是為負於黛玉,也是背盟之輩,不肯加諒。綰合者,大約也是「雙星」之一認為寶玉背盟負義,而另一即為之解釋,說明寶玉之忘黛而娶釵,是迫於命令,並非本懷,而後兩人這才共同設法使寶湘二人於歷盡悲歡離合,興衰際遇,嘗遍炎涼世態之後,終於重相會合。而這 些都是以金麒麟為「因」「伏」的(參看《新證》頁916—924)。這樣,似乎更合雪芹原著的設計和用語的取義。

《重圓》折中的兩支曲,今亦摘引一併觀看:——[五供養]……天將離恨補,海把怨愁填。謝蒼蒼可憐。潑情腸翻新重建。……千秋萬古證奇緣。

警幻仙子說的「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可知這種新名目實在也還是來自昉思。

[江兒水]只怕無情種,何愁有斷緣。你兩人呵把別離生死同磨煉,打破情關開真面。前因後果隨緣現。覺會合尋常猶淺,偏您相逢在這團圓宮殿。讀這些詞句,就總覺得「似曾相識」,因為無論雪芹的正文還是脂硯的批語,都 能從中窺見一些蛛絲馬跡。

更重要的則是,《石頭記》並不是《長生殿》的翻板,雪芹不是「請出」黛玉的「亡魂」來再唱「新戲」,那就俗不可耐了。黛玉死後,寶釵「打進」,寶玉無可奈何(他不會搞什麼「黛玉復活」之類),遂益發思念黛玉生前與之最好、亡後可作替人的早年至親閨友——史湘雲。睛雯的性格類型,正是黛型與湘型的一個綜合型,所以晴雯將死,海棠先萎,亡故之後又作「芙蓉女兒」,蓋海棠暗示湘雲(「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芙蓉暗示黛玉(「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東風怨未開」),這裡的文藝構思和手法是複雜微妙的。

《長生殿》以中秋節日廣寒清虛之府為重圓的時間地點。這一點,似乎也給了雪芹以「影響」。黛湘中秋夜聯吟,是前後部情節上一大關目,也可以說是結前隱後之文。眾人皆散,寶釵回家,獨剩黛湘,中有深意。二人吟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之重要詩句。這上句隱指湘雲,下句隱指黛玉甚明,黛玉(次年?)於中秋此夕,即葬身於此(「葬花魂」,是明季少女詩人葉小鸞的句子,見葉紹袁《續窈聞》記亡女小鸞與泐庵大師問答語錄)。俗本妄改「葬詩魂」,大謬(「花魂鳥魂總難留」;《葬花吟》中已見,與「葬詩」何涉?)。妙玉旁聽, 出而制止,續以末幅,試看她的話:——「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不必再往下聯……」「……只是過於頹敗淒楚。此亦關人之氣數而有。所以我出來止住。」「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脫了咱們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淒楚之句,亦無甚礙了。」她的續句,由「嫠婦」「侍兒」「空帳」「閒屏」寫到「露濃」「霜重」,又寫到步沼登原,石奇如神鬼,木怪似虎狼——可見事故重重,情節險惡。最後,「朝光」「曙露」,始透晨熹,千鳥振林,一猿啼谷,鐘鳴雞唱,——這就是寶 黛一局結後,寶湘一局的事了: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與誰言。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

到雪芹原書後半,大約這些話都可看出,其間多有雙層關合的寓意。

本文側重於從一些語詞上窺探雪芹構思上的各種巧妙聯繫,並非說雪芹是靠「典故」、「觸磕」去作小說,他「靠」的主要是生活和思想。這原不須贅說,無奈有一時期繩文者有「必須」面面俱到的一條標準,不無責人以備的故習,還是在此交代一下,可免誤會。如果不致發生誤會,那我還可以再贅一點,雪芹選取中秋這個重要節日來寫黛湘聯句,也不止一層用意,除了我上文推測的後來黛 玉是死於中秋冷月寒塘之外,恐怕寶湘異日重會也與中秋佳節有關。雪芹全書開頭是寫中秋節雨村嬌杏一段情事,而脂硯有過「以中秋詩起,以中秋詩收,又用起詩社於秋日。所歎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鍵」的揭示,這「以中秋詩收」「用三秋作關鍵」,必有重大情節與之關合,如非寶湘會合,則又何以處此「團圓之節」?這在我看來,覺得可能即是此意,當然這只是我的思路所能及,因為在《長生殿》中昉思設計的就是雙星特使李、楊二人在中秋「團圓之節」來重會,雪芹有所借徑於此,聯繫「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而看,或者也不為無因罷。 行文至此,未免有究心瑣末,陳義不高之嫌。但我本懷,殊不在此,實是想用這種不太沉悶的方式來提端引緒,使人注意《長生殿》與《紅樓夢》在內容方面的關係。昉思制劇,楝亭嗜曲,二人交誼,也還要提到昉思曾為楝亭的《太平樂事》作序,甚為擊賞,以及楝亭為昉思說宮調之事[注二]。楝亭有贈昉思七律,我曾於《曹雪芹家世生平叢話》及《新證》中一再引錄:——

惆悵江關白髮生,斷雲零雁各淒清。

稱心歲月荒唐過,垂老文章恐懼成。

禮法誰曾輕阮籍,窮愁天亦厚虞卿。

縱橫捭闔人問世,只此能消萬古情。

試看,倘若洪、曹二人毫無思想感情上的交流,只憑「文壇聲氣」,這樣的詩是寫不出的。我並曾說:如將題目、作者都掩隱過,那麼我們說這首詩是題贈雪芹之作,也會有人相信。由此可見,說《紅樓夢》與《長生殿》有關係,絕不止是一些文詞現象上的事情。和我屢次談論這二者之間的關係的,是徐書城同志,他早就提出這個話題,有意研討。我受他的啟發,後來也常常想到這個問題。《長生殿》這個劇本,思想水平,精神境界,都遠遠比不上《紅樓夢》小說,但我們不應單作這樣的呆「比」,還要從思想史、文學史上的歷史關係去著眼。比如,如果沒有《金瓶梅》,從體裁上、手法上說很難一下子產生《紅樓夢》。同樣道 理,從思想上說,那雖然複雜得多,但是如果只有臨川四夢,而沒有《長生殿》在前,那就也不容易一下子產生《紅樓夢》。昉思在《傳概》中寫道:——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先聖不曾刪鄭衛、吾儕取義翻宮徵(zhi三聲)。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滿江紅》)

從這裡,既可以看出昉思、雪芹的思想上的不同,又可以看出兩人創作上的淵源關係。昉思定稿於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雪芹則在乾隆前期是他創作的歲月,卒於一七六四。昉思身遭天倫之變,不見容於父母,處境極為坎壈。兩人不無相似之處,相隔一朝,後先相望。《長生殿》由於康熙朝滿漢大臣黨爭之禍,遭了廢黜,掀起一場風波,雪芹豈能不知其故。種種因緣,使雪芹對它發生了興趣,引起他的深思,對他創作小說起了一定的作用,是有跡可尋的。理解《紅樓夢》,把它放在「真空」裡,孤立地去看事情,不是很好的辦法,還得看看它的上下前後左右,當時都是怎樣一個情形,四周都有哪些事物,庶幾可望於接近正確。提《長生殿》,其實也只是一個比較方便的例子而已。

197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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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事見《新證》頁417引金埴《巾箱說》。

[注二]我整理《新證》增訂本,仍不知曹寅《太平樂事》世有傳本之事,書排就,始知之,已簡記於頁1122。後得徐恭時同志錄示昉思序文及楝亭自序,在此追志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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