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除夕詩情
(二)除夕詩情
寶湘二人既到都中,仍在馮府款留了幾日,二人便要請辭。馮紫英苦留,說:「我與你們賃一處小宅院,助成喜禮,就住在那裡,豈不方便,如何必要遠離?」寶湘卻都不願久在城中。後來倒是衛若蘭說:「紫英兄固是一腔美意,但依弟想來,城中耳目亂雜,實易生事,倒不如遠在郊外的清靜自在些。」馮紫英方覺有理,遂應允了,又忙著替他二人收拾些東西,以便出郊尋個僻處去安身過活。
從此,寶湘二人便在一處村裡居住下來。因男女有別,只得將湘雲暫安於左近的一座小小尼庵之內。
此時漸近隆冬,他二人在此苦度光陰。看看臘月年近,城中好友特來探望,送些過年的禮物,食用皆有。眾友見他二人景況,都婉言勸說:你們兄妹備經患難,竟得重逢,仍舊孤苦零丁,也不是個長久之計,不如大家作合,莫負這一段奇情,也是天緣,並非人力——就在臘末,你兄妹行一個婚禮,住在一處,也好彼此有個照顧。
寶湘二人見如此美意德音,也就別無話說,依了好友的安排。寶玉說,一切俗世禮數場面從簡,不吹吹打打,花花綠綠的,只求有一雅趣別緻的媒妁,作為見證,也就好了。馮紫英說道:「有了,昨兒有人送我一盆紅梅,著實可喜可賞,就把這梅花送了來,他就是位大媒了。」眾人聽了都拍手笑道:「妙極!梅豈不正是媒?有趣有趣!」
轉眼已到大年三十將近。那村舍鄰居,都很貧苦,過年竟無應有的物事,冷冷落落,寶湘十分感歎,便將城中諸友送來的年禮,分成十幾份,都送與了鄰舍。自己卻什麼也沒留下。
這日正在收拾些許過年的東西,忽有叩門之聲,迎出去一看,卻是賈芸、小紅夫妻二人來了,說是馮大爺托他們送來一盆紅梅花,給寶叔過年擺的。賈芸又說:「我也給你老送來了一盆單瓣水仙,金盞銀台,知道是寶叔素昔喜愛的。馮大爺說他把過年的東西已送齊了,不叫我再費事了,誰知來了看您這兒什麼也沒有!」說著十分歎息後悔沒再帶些吃的來。
寶湘二人卻十分歡喜,說:「你們送來了好花,這比什麼吃的都要緊,這個年就不白過了!」
四人敘談不盡,很晚方才依依作別。
當下除夕之時,二人守歲,屋內只有三件東西陳設:一盆梅花,一支紅燭,一個舊銅爐。案上倒還有一副筆硯。
湘雲說道:「咱們今夜要過一個有趣的年、行一個不俗的禮才是。」寶玉笑道:「自然,你說得是。但只大紅春聯是我極喜的,卻不能當俗禮蠲了。」湘雲笑道:「你就寫一副,正有城裡送的紅紙還有,——不許寫那些『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的俗套子,你自撰一副寫來。」寶玉笑道:「這有何難,你要幾副都有。咱們就寫了貼起來。」
說著,湘雲展紙磨墨,寶玉說道:「天冷的墨是拉不開筆的,你兌上一點酒,便又潤滑又光澤了。」湘雲果然滴入硯內幾滴酒,研得濃了,寶玉蘸飽了筆,大書一聯,寫道是:
「舉頭已覺千山綠,得酒猶能雙臉紅。」
湘雲笑道:「這個雖也使得,只是宋人成句集來的,不能充自撰,還得再寫!」
寶玉提筆又寫道:
「絳蠟分輝聯兩歲,銀籤接響肇三春。」
湘雲看了喜道:「這倒罷了,雖無大好處,也還有些味道。這貼大門上。這室門呢?你還有好的沒有?——小時候你說在夢裡見什麼『幻境』一副聯,真假有無四字作得很妙,你何不也仿那個作一副來?」
寶玉笑了,說:「你專會出這些刁鑽古怪的難題,誰作過這個?倒得想一想——」
只見他低頭沉吟了片刻,忽然振筆疾書,湘雲看時,寫的乃是:「夢永須醒醒續夢,詩深見史史箋詩。」
寶玉寫罷問道:「這可使得?」湘雲笑道:「也還難為你。到底不如人家那聯自然渾成。只是市井人只知醒字念上聲像省親的省,而不知詩詞裡總是平聲念『星』的,便讀不順了。」
寶玉答道:「我們如何管得那些不通之人!但你可看出這聯裡『須』『續』與『見』『箋』各有音聲之妙?」湘雲聽了再看時,方點頭笑道:「妙極!這回服了你。等會兒多敬你一杯!」寶玉十分得意,連忙張羅打漿糊,就貼起來。一時,湘雲又說:「大年底是供神的日子,咱這兒又沒個神紙,未免缺了典。」寶玉歎道:「我素常不信鬼神,你也知道;唯獨大年夜人們供神紙,香燭氤氳,我卻喜歡——因有二說:一是人們說今夜百神降臨,這是一年到底、人天同樂的大道理,非大智慧者無此精神體會。二是大年夜的燈火香煙,一種輪囷氤氳之氣息,乃是我們這中華人所自創的人間仙境與詩境。這是哪裡也沒有的境界。那些俗人只知這夜是酒食喧嘩熱鬧享樂之時,卻是太淺薄無味了。也是令人歎恨之事。」
寶玉說罷,又道:「沒有神供,我另拿三件物事,也供起來,燃燭焚香一祀,也就是咱們今夕之禮了。」湘雲只見他取出一個茶器,一個佩飾,一卷字幅。細一看時,不禁吃驚叫道:「二哥哥,你從哪裡得來的?!」
寶玉道:「就是用甄公子的假玉從你那貴東家換來的。他出銀子,擺出許多古董,我都沒要,只取了這三件。」
湘雲歎道:「人人說你傻,果然真癡。你收了銀子,何致今日受此貧苦?」
寶玉聽了笑道:「我得一萬銀子,成了個腸肥腦滿的大俗人,吃喝淫樂,也不過就與你那買你做使女的主子一樣,——不是你這紅拂女也還得夜裡偷跑上船去嗎?咱們也就不能一起在這裡過年了。怎麼又怨我傻起來?」
湘雲聞言軒眉大笑,說道:「你倒更會巧辯胡纏了。你又提紅拂,我才想起『絳河槎』來,這不是那年寶琴妹妹詠紅梅花的句子?」
寶玉一下子如夢方醒,拍案說道:「果然奇了!我還能背誦——
『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閒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幽夢冷隨紅袖笛,遊仙香泛絳河槎。前身定是瑤台種,無復相疑色相差。』你看,這句句都是你,都是這回南京尋訪、巧計逃生的事,絲毫不爽!」
湘雲也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說的原是真的:餘雪,豈不是寶姐姐?落霞,豈不是枕霞舊友?——我還要你細想:那三首紅梅詩,邢姑娘的句句合寶姐姐,紋兒的句句合林姑娘,這首才是切合我的!」
寶玉也猛然起身指那幅詩卷說道:「了不得!你再想想,那中秋聯句的一聯——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孫。不是也早就道出了咱們金陵江上之事了嗎?真是奇極,不可思議!——這也不是神鬼精怪,只因人有精誠之心,便能通靈感應,所謂『誠則明』,即是此理了。」
二人驚訝感歎一回。湘雲便又說道:「二哥哥,你我這段經歷這段前緣,倘後人寫成一部書,大約也是有人愛看的吧?」寶玉聽了,不禁又笑又歎,說道:「雲妹妹你這話也有些傻氣了,若有人寫咱們,不是成了佳人才子,私訂偷盟,就是成了花妖石怪,妖魔畢現。再不然,就是懷才不遇,罵世傷時,恩怨謗誣……,豈不正是糟蹋了咱們?」湘雲道:「如此你何不自寫?陶淵明還要寫一篇《五柳先生傳》表表自己的為人志趣呢?你就寫自己的事,又有何不可?」
寶玉笑道:「我拿什麼比那些賢人哲士?不害臊的才總覺得自己怎麼了不起,要流芳百世。我是個最無好處、最不值什麼的人,寫出來,豈不成了笑話?」湘雲聽說歎道:「這也就過於自卑自貶了。你常常說的,天地生才最難最貴,女兒之才更是其貴無比,可惜總是『花落水流紅』,為之悲感流淚——這不是你的一個高見嗎?」寶玉笑道:「只憑這個也叫一部書?寫了又有誰懂呢?還不是被人笑罵譏評——不然又是穿鑿附會,我就成了個大怪物!又有甚趣?」湘雲道:「照你一說,你這人就一無可取了不成?」
寶玉便歎道:「我一無學問,二無功業,十足廢物而已;但只我重真情,崇靈性,敬真憎偽。我一片誠心對人,一種真情待物。你若寫我,只這幾句話,也就足矣。所以縱使寫成書,只怕無人愛看,或是歪解了我的本真。因此還是不寫的好。」
二人正說時,只覺更冷起來,往外一看,已是滿地白雪。冷厲害了,已無厚衣可加。湘雲尋出十條敝舊的破氈來,給寶玉圍了,口裡說:「我去燙酒,也該焚香點蠟,行個祭歲禮了。——可是拿什麼下酒呢?你把東西已送與鄰居了。」寶玉看時,果然沒給自己留些守歲的食物,卻見盆裡還有昨兒好友來時做飯留的一堆羊肉剔剩的羊胛骨。寶玉便說道:「咱們把這個煮湯吃,卻很香呢,上面還帶點兒殘肉,也就夠了。」
湘雲無奈,只得依言自去收拾。寶玉將綠玉斗和詩幅、麟佩陳在小案上,對湘雲說道:「爐是最要緊的,我平日凡有心事,達誠申信,都只在這個銅爐上——雖沒處去尋真宣德,也是個舊器了,厚重古雅得很。等一會兒焚起香來,可惜沒有上供的果品。」湘雲道:「就把你白日山下檢來的石頭,擺一碟子供上,倒也不俗。」寶玉聽了喜得笑道:「到底你不像我這麼笨,有些道理。」果然去擺了一碟來,磊磊碌碌,各式各色,比果子還好看。二人重燃紅燭,將爐香焚著,一齊下拜,心中默禱,願那些亡逝流散的親人友伴們齊來會饗。
行禮已罷,寶玉方將那枚金麟取下,與湘雲佩在腰間,又將自己絛上的一個佩物舉與湘雲觀看。湘雲抬眼看時,不禁失聲叫道:「可了不得!——你這是怎麼又得的他?!」
寶玉便將衛若蘭公子當日如何偶然得了、如何在馮府相會蒙他見贈的前情一一說與她聽。又說道:「今日所祭,從老太太起,下及鳳姐姐和妙玉、晴雯、芳官……,都是一人不忘的。沒有妙師姑,咱們園裡中秋聯句如何會留到今日?綠玉斗就是永誌勿諼之物了。這麟更奇——我忽悟了:原來林妹妹名諱林黛玉,豈不就是『麟待玉』的隱義合音?」二人感歎一回,真是百端交集於胸間,不知如何方能說得盡。
湘雲已端來了羊骨湯,斟上了兩盞酒。寶玉看時,只還有一碟醃菜,再無別物了,因笑道:「咱們這年菜,倒也別緻有趣,不可辜負這大年夜,各飲一杯為賀!」
二人舉杯正飲時,一陣從水仙紅梅來的寒香,襲人襟袂,沖人鼻觀,湘雲便又斟上一杯,敬與寶玉,說道:「請孤鶩乾了這一杯!」
寶玉茫然不解,問道:「什麼孤物?」湘雲道:「我既被琴妹妹詠作『流水空山』裡的『落霞』了,你怎麼還不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的孤鶩嗎?」二人一齊大笑,將那杯一飲而盡。
湘雲重又將煮湯的柴炭弄了些來,放在火盆裡。羊骨湯倒又熱又香,屋內也有了氤氳之意。寶玉圍了破氈,吃著醃菜下酒,十分歡喜。湘雲說道:「今夜無詩,豈不可惜,何不作一首?」
一句話提醒了寶玉,連說「到底是落霞,我這孤鶩空歡喜一陣,卻沒個頭腦。咱們就作起來。」
湘雲道:「亂作無趣,還是二人聯句如何?」寶玉喜得叫妙極,說:「你就限韻」。湘雲不答,走向案邊,將爐後供的詩卷取下來,對寶玉笑道:「不必再限韻,就是還要十三元,疊那中秋聯句的原韻,豈不更有趣味?」
寶玉撫掌稱快,說:「是極是極!就作起來。」
二人一邊聯,寶玉一邊寫。時近三更,早已完篇。湘雲從頭再看時,只見寫道是——歲時尊守夕,璿柄復周元。天上辰垣肅,人間笑語繁。新巢黃葉屋,舊榜絳芸軒。
湘雲笑道:「這軒字卻押得恰好,自然得很!」又看是:爆竹聲同慶,寒梅氣異暄。桃符裁戶侶,綵勝剪鄰媛。
寶玉說道:「這兩聯雖無甚新奇,到底也是今夜的實景,也還罷了。且看下面又如何宕開,方不拘滯於一味鋪敘。」湘雲也道:「正是這話了。」又往下看道是:味苦懷高楝,詞榮仰瑞萱。蕉棠明小院,煙雨散名園。
湘雲吟罷這兩聯,評道:「筆倒是夠活的,才一宕開,即便收回歸到近處,只怕楝萱兩典,外人難曉——也不暇計了。但筆雖收回,還要歸到當前實境——且看下面又怎麼挽轉。」看下面卻是:勒碣文艱記,燒燈句可宣。金爐申素信,玉漏訴清喧。
寶玉笑道:「暄宣喧三韻都難得很呢!卻押得自如有味,也就可存了。」湘雲道:「是」。又看道是:牛女雙星坎,媧皇一卦坤。齊眉非語俗,得友是詩昆。失茗空傳盞,無財不閉門。情真緣易厚,事遠恨難諼。漂水殘芳沁,濡毫淚墨痕。臥香曾枕芍,浮釀正和棔。
湘雲看至此處,不禁又是笑,又是歎:眼中落淚。寶玉說道:「只怕棔韻又無人能解,當年我們合歡花制酒的事,已無第三人知道了。」又看下面:窗雪微棲幕,庭莎悄戀根。心遭蛇蠍毒,肉任虎狼吞。江浪玄雲急,風塵紅袖奔。
湘雲道:「金陵那夜的事了。這個奔字貼切得很,——這也不單是我一個吧?『花落水流紅』,正是你常常悲歎的。即如你供上綠玉鬥,那妙姑娘不知還在哪處風塵中掙扎呢!」寶玉淒然無語。半晌,二人又往下看:才思兒與女,仁恕於傳孫。靈秀迷今古,英豪付歿存。春回鍾欲動,臘往燭將昏。大誓歸灰化,深悲斷石魂。
湘雲一見「魂」字,登時想起那年的寒塘鶴影、冷月花魂的往事前情,便將紙一掩,說道:「到此不可再添了,也要留著下面的韻,或者又有一個妙姑出來續成完篇,那才是不忘了她,不負了她當年的一片真情厚意。」
寶玉極贊有理,便止住不往下聯,抬頭一看,還是那梅花與水仙清芬襲袂,使陋屋如在瑤台一般;那支紅燭卻只剩半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