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層 《紅樓》文化(2)
第一層 《紅樓》文化(2)
寶玉是待人最平等、最寬恕、最同情、最體貼、最慷慨的人,他是最不懂得「自私自利」為何物的人!
正因此故,他才難為一般世人理解,說他是「瘋子」、「傻子」、「廢物」、「怪物」、「不肖子弟」,因而為社會所不容。
他之用情,不但及於眾人,而且及於眾物。所謂「情不情」,正是此義。
所以我認為,《紅樓夢》是一部以重人、愛人、惟人為中心思想的書。它是我們中華文化史上的一部最偉大的著作,以小說的通俗形式,向最廣大的人間眾生說法。他有悲天憫人的心境,但他並無「救世主」的氣味。他如同屈大夫,感歎眾芳蕪穢之可悲可痛,但他沒有那種孤芳自賞、惟我獨醒的自我意識。所以我認為雪芹的精神境界更為崇高偉大。
很多人都說寶玉是禮教的叛逆者,他的思想言談行動中,確有「叛逆」的一面,自不必否認。但是還要看到,真正的意義即在於他把中華文化的重人、愛人、為人的精神發揮到了一個「惟人」的新高度,這與歷代諸子的精神仍然是一致的,或者是殊途同歸的。我所以才說《紅樓夢》是我們中華民族文化的代表性最強的作品。
以上就是我稱《紅樓夢》為「文化小說」的主要道理。
《紅樓》文化有「三綱」
曹雪芹的《紅樓夢》並非「三角戀愛的悲劇故事」。我個人以為,它是中華的惟一的一部真正當得起「文化小說」之稱的偉著。因此我提出「《紅樓》文化」這個命題。《紅樓》文化包羅萬象(有人稱之為「百科全書」,殆即此義),但那位偉大的特異天才作家雪芹大師卻又絕不是為了「擺攤子」,開「展覽會」,炫耀「家珍」。他也有「核心」,有干有枝,有綱有目。這就又是我在標題中提出「三綱」的原由。
若問「三綱」皆是何者?那當然不會是「三綱五常」的「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紅樓》文化之「三綱」:一曰玉,二曰紅,三曰情。常言:提綱挈領。若能把握上列「三綱」,庶幾可以讀懂雪芹的真《紅樓夢》了。
先講「玉」綱。
雪芹之書,原本定名為《石頭記》。這塊石頭,經女媧煉後,通了靈性——即石本冥頑無知之物,靈性則具有了感知能力,能感受,能思索,能領悟,能表達,此之謂靈性。此一靈石,後又幻化為玉,此玉投胎入世,銜玉而生——故名之曰「寶玉」。寶玉才是一部《石頭記》的真主角。一切人、物、事、境,皆圍繞他而出現,而展示,而活動,而變化……一句話,而構成全部書文。
如此說來,「玉」若非《紅樓》文化之第一綱,那什麼才夠第一綱的資格呢?
次講「紅」綱。
《石頭記》第五回,寶玉神遊幻境,飲「千紅一窟」茶,喝「萬艷同杯」酒,聆《紅樓夢曲》十二支——全書一大關目,故爾《石頭記》又名《紅樓夢》。在此書中,主人公寶玉所居名曰「怡紅院」,他平生有個「愛紅的毛病」,而雪芹撰寫此書,所居之處也名為「悼紅軒」。
如此說來,「紅」非《紅樓》文化之第二綱而何哉?
後講「情」綱。
雪芹在開卷不久,即大書一名:「此書大旨談情。」石頭投胎,乃是適值一種機緣:有一批「情鬼」下凡歷劫,它才被「夾帶」在內,一同落入紅塵的。所以《紅樓夢曲》引子的劈頭一句就是「開闢鴻濛,誰為情種?」「甲戌本」卷首題詩,也說「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紅」與「情」對仗,叫做「借對」,因為情字內有「青」也。詩聖杜甫有「步月清宵」、「看雲白日」之對,正是佳例。)須知,那情癡情種,不是別個,正指寶玉與雪芹。
由此可見,「情」為又一綱,斷乎不誤。
我先將「三綱」列明,方好逐條講它們的意義與價值,境界與韻味。我們應當理解,雪芹為何這等地重玉、重紅、重情。對此如無所究心措意,即以為能讀《紅樓》、講「紅學」,那就是一種空想與妄想了。
中華先民,萬萬千千年之前,從使用石器中識別出與凡石不同的玉石來。中華先民具有的審美水準,高得令現代人驚訝,稱奇道異。他們觀察宇宙萬物,不獨見其形貌色相,更能品味出各物的質、性、功能、美德、相互關係、影響作用……神農氏的嘗百草、識百藥,即是最好的證明。經過長期的品味,先民瞭解了玉的質性品德,冠於眾石,堪為大自然所生的萬匯群品的最高尚最寶貴的「實體」。「玉」在中華詞彙中是最高級的形容、狀詞、尊稱、美號。
比如,李後主說「雕欄玉砌今猶在」,蘇東坡說「又恐瓊樓玉宇」,是建築境界的最美者。天界總理群神的尊者,不叫別的單單叫做「玉皇」。稱讚人的文翰,輒曰「瑤章」,瑤即美玉。周郎名瑜,字公瑾,取譬於什麼?也是美材如玉。稱美女,更不待說了,那是「玉人」、「玉體」、「玉腕」、「玉臂」……美少年,則「錦衣玉貌」。醉詩人,則「玉山自倒」、「玉山頹」……這種列舉,是舉之難罄的。
這足可說明,「玉」在吾華夏文化傳統中,人們的心中目中,總是代表一切最為美好的人、物、境。
你若還有蓄疑之意,我可以再打比方,另作闡釋。例如,世上寶石品種亦頗不少,中華自古也有「七寶」之目。但有一點非常奇怪,西洋人更是加倍不解:西洋專重鑽石,以它為最美,最貴,中華卻獨不然。清代也有「寶石頂」,那是官場上的事,高雅人士沒聽說有以鑽石取名的,比方說「鑽石齋主」,可誰見過?你一定知道「完璧歸趙」的歷史故事,那是周朝後期諸國(諸侯)「國際」上的一件大事,只因趙國的和氏璧,其美無倫,天下艷稱,秦王聞之,願以十五城的高代價請求「交易」,演出藺相如一段堪與荊軻比並的壯烈故事(他歸趙了,並未犧牲。「烈」字不必誤會),「連城璧」已成為最高的贊詞。但是,你可聽說過秦王要為一塊大鑽石而出價「十五城」?當你讀《西廂記》時,如看到這麼一首五言絕句——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拂牆花影動,疑是鑽人來!
那你的審美享受會是怎樣的?這只能出現在「說相聲」的段子裡逗人捧腹而已。
孔子很能賞玉,他也是藝術審美大家,他形容玉的光潤紋理之美,曰「瑟若」,曰「孚尹」,他以為玉有多種德性。他的師輩老子,儘管反對機械區分,主張「和光同塵」,而到底也還是指出了石之「碌碌」與玉之「珞珞」。假使他不能品味石、玉之差,他又如何能道得出那不同之處?中華文化思想認為,石是無知覺的死物,玉卻是有靈性的「活物」。
至於鑽石,它根本不在中華文化的高境界中享有地位。
「玉」畢竟不難解說。可是那「紅」又是怎麼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