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層 《紅樓》本旨(1)

第二層 《紅樓》本旨(1)

第二層 《紅樓》本旨(1)

紅樓十二層

第二層 《紅樓》本旨(1)

   

曹雪芹自云:「大旨談情。」

魯迅題曰:「清代人情小說。」

魯迅先生之題品,是正解「大旨談情」一語的原創名言。

本書又解魯迅之名言而作如是宣說——

「人情」者何?人是以感情而相互交際的「萬物之靈」。故人之情,貴在有情,情即「通靈」的靈性,所謂「靈心慧性」,是為人的精神方面的精華表現。

有情,則我與人、物與我,皆為一體,相互體貼,慰藉。此「情」博大,乃雪芹所重所惜,而他將今日所謂之男女「愛情」名之曰「兒女私情」,以示分別。

是故,魯迅才是20世紀之初最懂得《紅樓夢》的大師。

情在《紅樓》,是最博大的真情。情到至極處,癡心一片,百折不回,忘我為人,不知自私為何「物」,不知名利有何益——如一「不慧」「無智」之人,是謂之「情癡」。

書中主人公,以此為他人生品格。

故寶玉為「千紅一哭(窟)」,與「萬艷同悲(杯)」。

詩曰:

大旨談情費考量,大師指點有專章。

「人情」莫作「言情」解,萬艷千紅總可傷。

解得情癡是聖賢,為他痛悼為他憐。

人間何處無芳草,開闢鴻濛第一篇。

巨大的象徵

什麼是象徵?據現時通行版《辭海》,其定義是這麼寫的:

用具體事物表示某種抽像概念或思想感情。

文藝創作的一種表現手法。指通過某一特定的具體形象來暗示另一事物或某種較為普遍的意義,利用象徵物與被象徵的內容在特定經驗條件下的類似或聯繫,使後者得到強烈的表現。

我自己非常害怕讀這種「科學的抽像思維」和「理論術語」,覺得又囉嗦又糊塗。為了此刻的方便,我斗膽自創一個簡單好懂的解說:「象徵者,取象於物,以表喻人或事(境)之特徵也。」

象徵包含著譬喻的因素,但譬喻並不總能構成象徵。比方《紅樓夢》裡說李紈是個「佛爺」,是說她一問三不知,與世無爭,「超然物外」……這只是個比喻,「佛爺」還不能為她的「象徵」。等到群芳夜宴,祝壽怡紅,李紈伸手一掣,掣得的是一枝老梅(花名酒籌),正面鐫著這梅枝,反面刻著「竹籬茅舍自甘心」一句古詩——這,才是她的象徵。兩者的分際,倒確是微妙的。

在《紅樓夢》第六十三回(「七九」之數),寫此一大關目,與第二十七回「餞花」盛會是遙相呼應,其妙絕倫!每個抽得的簽,都是以名花來象徵抽籤者:湘雲是海棠,探春是紅杏,黛玉是芙蓉,寶釵是牡丹,襲人是桃花……最後麝月是酴醾!這真好看煞人。這才地地道道是象徵手法。其實在中國小說中,人物的別稱、綽號,都是今之所謂象徵,並不新鮮。

這些,讀者能悟,原不待多講。研究者論析雪芹藝術的,若舉象徵,總不離這一佳例。這是不差的。但是,《紅樓》一書中,另有一個總括的、特大的象徵,論者卻忽視了,這也可以戲比一句俗話:「小路上揀芝麻,大道上灑香油。」只顧細小的,丟了巨大的。

若問:此一總的大的象徵端的何指?便謹對曰:就是大觀園之命脈,曲折流貫全園,映帶了各處軒館台榭的那條溪水的名字——沁芳!

「沁芳」二字怎麼來的?值得從「根本」上細說幾句。

原來,整部《石頭記》,到第十八回(「二九」之數)為一大關目:元妃省親。古本第十七、十八兩回相連不分,是一個「長回」,前半就是專寫建園、園成、賈政首次入園「驗收」工程,並即命寶玉撰題匾對,是為有名的「試才題對額」的故事。在此場面中,寶玉的「偏才」初次得以展顯。寶玉當日所提對聯匾額雖然不少,但有一個高潮頂點,即是為了給那個入園以後第一個主景——壓水而建的一座橋亭題以佳名。這段故事寫來最為引人入勝,也最耐人尋味。試看——

那是賈政初見園景,滿心高興,上得橋亭,坐於欄板,向圍隨的眾清客等說道:「諸公以何題此?」

須知,只這一句,就是為了引出這通部書的一個主題、眼目。

眾人所對答的,是引據宋賢歐陽修的名篇《醉翁亭記》,提出名之為「翼然亭」。賈政不贊同,指出此乃水亭,命名焉可離水而徒作外表形容(舊套濫詞)?自己倒也順著原引的歐記,想出了一個「瀉」字,又有一清客足成了「瀉玉」二字的新名來了!

諸君,你怎樣領略《紅樓夢》的筆致之妙?亟須「抓」住這一關鍵段落,細細玩味——這「瀉玉」,比方纔那「翼然」(只形容建築的「飛簷」)真是不知要高明多少倍!而這佳名,縱使說不上錦心繡口,但出自素乏才思、不擅詞章的「政老」之啟示,那意味之長,斤兩之重,就是斷非等閒之比了!

可是,在賈政展才,眾人附和的情勢之下,獨獨寶玉卻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意見。

寶玉說:第一,歐公當日用了一句「瀉於兩峰之間」的「瀉」字很妥當;今在此套用則欠佳。第二,此園乃省親別墅,題詠宜合「應制」的文格,如用了「瀉」字,那太粗陋不雅了。

他總括一句說:「求再擬較此蘊藉含蓄者。」

務請注意:寶玉並沒說反對「瀉玉」的構思——即內涵意義,只是評論了它措詞的文化層次不對,造成了意境上的很大缺陷。

到此,賈政方說:諸公聽此議論若何?既說都不行,那聽聽你之所擬吧。

這樣,文心筆致,層層推進,這才「逼」到了主題,讓寶玉的命名從容地(實是驚人地)展示於我們面前。

寶玉說:與其有用「瀉玉」的,何如換成「沁芳」二字,豈不新雅?!

那位嚴父,從不肯假以顏色的,聽了此言,也再難抑制內心的驚喜讚賞——但外表則只能是「拈鬚點頭不語」!很多今時讀者對此並不「敏感」,視為常語,無甚奇處;而當年那些清客卻都窺透政老的「不語」即是大讚的「最高表現」,於是「都忙迎合,贊寶玉才情不凡」。

你看,「沁芳」二字,是這樣「推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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