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層 《紅樓》文化(5)
第一層 《紅樓》文化(5)
提起劇曲,元代之極盛時期,所有人物、社會之多樣性、多面性最可驚歎,英雄、少女、忠孝節義,無所不有,悲歡離合情節也豐富無比,卻不以「情」字作為標目,而是《長生殿》在第一支曲子裡作出了概括,昌言一切故事的感動人心,總在一個「情而已」。
這又是一個「突破」式的明言至理,影響了《紅樓夢》。
那麼,《紅樓夢》和《長生殿》又有什麼異同呢?
《紅樓夢》是受了《長生殿》的感召,這無疑問;但它更是「接過」了所有的「情」——從《易經》的「聖人之情見乎辭」直到宋玉、曹子建、王實甫、馮夢龍等所有的「情」字而加以再擴充再提升,最後寫出了「大旨談情」四個大字。
這個「大旨」是以前未曾有的,超越了洪公。這方是中華文化的一個真內核——因為它比仁義道德的儒教更為高尚廣大。
儒教不敢多談「情」,把人的真情裝裹在倫常、社會的人際關係的「服飾」箱框裡,而曹雪芹則把這「情」從那箱框裡「釋放」出來,並且賦以更新、更高、更大的精神文化涵義和容量,比那更真、更善、更美。
《紅樓夢》的「情」,已不再僅僅是「人際關係」了。
真善美,這種口號式的理想標準早已盛行於世,但在乾隆時代,尚無此種提法。那麼,說曹雪芹彼時就倡導「真善美」,這話「通」嗎?又有何為證?
先說「證」,有了證自然「通」就不必再辯了。
《紅樓》一書,開捲到第五回,提出了「真」的問題,在此以前就先提出善與美的標準。三者俱見於書內,不是向外搜求比附。
第五回寫「太虛幻境」的對聯,開口即道出「假做真時真亦假」的妙理與感慨之言。他說人世常常是真假不分,以假混真,而人們偏偏甘願崇假而棄真——於是真不如假,真的反而當成假的。脂硯一條批語云:
一日賣了三千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
可見其感慨之深且重也!
所以,寶玉這個被誤解的人,事實本乎真,憎惡假東西。流行說法,說他「反封建」,其實他對倫常禮法並未「反」過,他處處重禮,只是厭恨世俗假禮假應酬,其中並無真情,全是「演戲」——有的還不如戲之含「真」。
他祭晴雯特筆提出「達誠申信」之大義,何嘗反對「封建道德」?他說,如是真情悼念,只供上一杯水,一片真誠感召,那受祭者是會來享的。
——哎呀,這不是「迷信」嗎!
嗚呼!人們怎麼理解賈寶玉(或寫出了他的那位曹雪芹)的心意?
他是說,世俗之講道德,說仁義,多無實諦,只是變質弄成了一派假外表!他之崇真惡假,證據已明。
再講善與美。
也是開卷不久,就提出了「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小才,或微善……」這是有意的謙詞。善雖微,已是性情之本;才雖小,又即美好的材質。
什麼樣的善才是至善?曰以情待人,即以真情體貼他人的甘苦辛酸,悲愁喜怒,這才是最大的善心——不是僅僅救濟貧寒、捨衣施米的慈善行為。因為,那種救濟舉措,也有真有假,有搏名,有取利。
賈寶玉為千紅一哭,為萬艷同悲,這方是出自深衷的真美。一念似微,功德至大。
至於美,那倒不必煩言而自明。這部偉大悲劇性小說,本身就是一部悲壯而哀艷之大美。書寫一百零八位女兒,脂粉英雄,閨閫豪傑,美好的心田,才華的表現,精能的才幹,高潔的品格……一一具備。她們「命定」在薄命一司之中,流逝於沁芳之閘,即悲即美,亦美亦壯。
能達斯境,真、善、美三者合而一體者,是謂中華文化之精華,民族審美之命脈,何其偉麗崇弘而難以數語盡也!
末後,附說一義:賈寶玉的至真至誠的「情」,由人及物,一視同仁。他的「平等」「博愛」觀與西方的也並不相同。他視魚兒燕子與己為同類,可以交感,體其悲音,諒其情愫。他說凡物皆有情、有理,與人無異。這就是「天人合一」的本真,這就是中華文化的「化及草木,賴及萬方」的精神境界。
中華文化是個至大至高的題目,豈是小文如本篇所能盡萬一;只因是為了講說《紅樓夢》名為小說而實具吾華夏文化的精義在內,故為之簡言淺講,略申大概。倘能有助於理解,則幸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