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說說鴛鴦
以往的《紅樓夢》讀者,都習慣於將晴雯看作襲人的對比形象,這固然也成立,但與襲人形成更為鮮明強烈對比的,乃是鴛鴦。從身世來說,襲人是外買的丫環,而鴛鴦則是家奴;但從心氣來說,鴛鴦卻具有與襲人截然相反的心胸和風骨。越有身份越拘謹的做人原則在鴛鴦卻是越有身份越自重。在所有丫環侍妾中,鴛鴦作為賈母的管事丫環身居高位。然而正是這樣一個有頭有臉的特殊丫環,不僅懂得幫助別人,而且懂得尊重自己。假如襲人擁有這樣的地位不知會溫柔和順到什麼地步,但這在鴛鴦卻並不因此而放棄自己的存在,即便賈母有令,她也敢於駁回。而且,按照李紈對她的評論,她處事公道,常替人說好話,不倚勢欺人。她像與其他丫環姐妹相好一樣地與鳳姐交好,不僅暗中周全相助,而且在賈母跟前為之鳴不平。在整個賈府中除了平兒鴛鴦是鳳姐最見理解體貼的一個知音。她在第71回中在眾人面前有關「鳳丫頭虎丫頭」的議論,其見識不僅超出賈府中的所有能人,而且也為許多研究王熙鳳的紅學專家所不及。正是這樣的識見和心胸,才使鴛鴦在三宣牙牌令那樣令人矚目的場面上不卑不亢,得體有致,風度翩翩。正如探春有興利除弊的舉措,鳳姐有協理寧國府的輝煌,鴛鴦有三宣牙牌令的風采,而且這次令官還是由鳳姐提名的。《紅樓夢》中凡是才能出眾的優秀少女,在小說裡都有一番令人賞心悅目的表演,鴛鴦的驚心動魄之舉就是那次英勇無畏的抗婚絕嫁。
在當今這個襲人遍地寶釵橫行的年代,鴛鴦的抗婚絕嫁也許是為許多中國少女所難以理解的舉止。這就好比一個號稱交了好運的女孩要嫁給一個外國闊佬時突然變卦,然後宣佈要是對方緊追一輩子,她就一輩子不嫁人。有關鴛鴦拒婚的另一個比方則可表述為,好比在一個終身囚禁的監獄裡,監獄長突然看中一個女囚,結果遭到了寧死不從的反抗。假如中國少女全都具有鴛鴦的心胸和氣概,那麼整個中國歷史就在於將被重新書寫。遺憾的是,鴛鴦只有一個,就像晴雯和齡官們畢竟也只是少數出類拔萃者。即便在小說中,鴛鴦這事鬧出來後,與她真正相通並且敢於仗義執言也能夠仗義執言的,也只有鳳姐一個。平兒襲人雖然同情,但見識卻低,以致被鴛鴦斥責了一通。雖然同為奴隸,但內心自由的有無,於此一目瞭然。讀者不妨好好體味一下鴛鴦對平兒說的那番話兒:「……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做?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我心裡卻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這話我先放在你心裡,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毀六證地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中國歷史上失傳已久的所謂浩然正氣,自由人格,此刻從一個身為家奴的少女口中昂然說出,且不說那些低聲下氣的成群妻妾,即便是滿腹文墨滿腔憂患的中國知識分子聽了,也不免因此汗顏。所謂寧死不屈,就是那麼具體而簡單,袖一把剪子,跑到最高統治者的廳上,當著眾人宣告:「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服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要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這不是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瞧著!嗓子裡頭長疔!」
中國人不是很作興豪言壯語麼,這幾百年來又有哪一個文人騷客的豪言壯語能與此相比?其實中國知識分子根本就用不著老是裝模作樣地擺出一副救國救民的架勢,只消具備這麼一點不自由毋寧死的精神和氣概已經足夠改變歷史了。也許正是看透了歷史的這種奧秘,《紅樓夢》才一面由賈寶玉指出「文死諫武死戰」的荒唐,一面向人們展示鴛鴦這樣的自由風貌。同樣的赴死,前者是多麼愚昧和造作,後者是多麼的明亮和天然。正如平兒的善良寬容與鳳姐的雷厲風行互補一樣,鴛鴦的心胸氣概與探春的清明高遠肝膽相照。如果說黛玉晴雯齡官等一系列少女是大觀園女兒世界的靈魂,那麼由鴛鴦精神所點亮的則是一盞自由的明燈;這盞明燈的意味不在於一呼百應的號召力量,而在於照亮每一個凡夫俗子的心靈,使之明白當人格受到侮辱、尊嚴受到侵犯時應該怎麼辦,使之分清在充滿物質誘惑的身外之物和張揚精神向度的內心自由之間應該選擇什麼才能使自己獲得人之為人的存在立場。這一切本來都是極其質樸的生命原則,不知為何就被「文死諫武死戰」弄得混亂不堪,直到鴛鴦以質樸的方式走上賈母的大廳,才被重新宣告和張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