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揭秘《紅樓夢》 秦可卿生存之謎(2)
第三部分:秦可卿生存之謎
秦可卿生存之謎(2)
為什麼要把賈母對待小道士的事情說得這麼細啊,是為了順這麼一個邏輯往下去推演:如果說秦可卿是養生堂抱來的棄嬰,她的養父是一個宦囊羞澀的小官吏,她居然只因為她的養父跟賈家有一點瓜葛,就嫁到了賈家,嫁到了寧國府,而且嫁到了三世單傳的寧國府的賈蓉的身邊,成為了從賈母往下算,第一個重孫媳婦。如果真是這麼回事,我們可以推測,賈母第一,很可能反對這門親事,說,怎麼可以這麼娶媳婦呢?你寧國府本身跟榮國府還不一樣,我們前幾講已經點明了,你都三世單傳了,你賈蓉娶媳婦非常要緊,不僅是賈蓉個人的事,是寧國府的事,也是寧、榮兩府共同的事,怎麼能這麼娶媳婦呢?當然也可能,由於賈母一想,畢竟寧國府跟榮國府還是有點區別,寧國府人家偏要娶這麼個媳婦,我也不好深管,我就忍了吧。如果說賈母她持這樣一個態度,對秦可卿,她應該怎麼想呢?她可能就會像對待後來見到的那個小道士一樣,可憐見的,你看,父母是誰她都不知道,娘家又那麼樣地貧寒,嫁過來了以後,一看表現也還不錯,於是她就可能囑咐上下人等,說你們要好好對待她,別委屈了她,類似於對待小道士那種態度,應該會出現在我們眼前。可是我們一看《紅樓夢》的描寫呢,不對了,不是這麼寫的。
秦可卿是第五回正式出場的,她一出場就氣象萬千。第五回寫一個什麼故事呢?寧國府梅花盛開,所以尤氏興致就很高,覺得是一個向親戚,特別是向老祖宗獻媚取寵的好機會,就邀請賈母,邀請王夫人、王熙鳳她們到寧國府來賞梅花,於是她們就都來了。賈寶玉照例要湊熱鬧,也跟著來了。賈寶玉雖然一方面確實是反對仕途經濟,具有某種叛逆性,比如他說,那些個讀書、參加科舉、謀求官職的人是國賊祿蠹,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貴族公子。他很慵懶,賞完梅花,吃完午飯,他要睡午覺,而且不是一般地瞎湊合睡,他要好好地睡一覺。這個時候,書裡就有一個很驚人的描寫,就是秦可卿去安排他的午睡。
大家靜下心來想一想,在那樣一個封建社會裡面,一個封建大家庭裡面,賈寶玉這樣一個身份的人要午睡,應該誰來安排呢?最妥當應該是賈珍來安排,他堂兄來安排,他們同輩,又都是男性。那麼賈珍不在,誰出面安排?應該嫂子來安排,尤氏來安排,對不對?尤氏也沒來安排。誰來安排呢?秦可卿來安排!你搞清輩分沒有啊?賈寶玉輩分比秦可卿高,他是秦可卿的叔叔,秦可卿是賈寶玉的侄兒媳婦,她輩分低。但是根據書裡描寫,秦可卿年齡已經很大了,估計有二十歲上下,比寶玉大很多。那麼一個年齡很大的侄兒媳婦去安排一個年齡小的叔叔午睡,你動點腦筋就覺得不合理,不妥當,這樣的話別人眼裡會怎麼看她呢?別人怎麼看,咱們不管,咱們先看看書裡怎麼寫賈母的眼光。書裡怎麼寫的呢?我們把書先拿手摁上。我們設想一下,我讀過好幾遍《紅樓夢》了,現在從頭來重新讀第五回,賈母大概會想,可憐見的,家裡沒人,難為她了……不是的!——「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她不是一次妥當,兩次妥當,素來就妥當!她忽然走出來帶寶玉去午睡,極妥當。這是賈母的眼光。賈母她認為,秦可卿「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一個是形容她的相貌、身段,一個是形容性格、氣質都很不錯。這倒也罷了。然後曹雪芹通過敘述性語言,就替賈母做出了一個不可爭議的判斷。這個判斷是這樣的,說秦可卿「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第二都不是,並列都沒有,穩佔第一份。你不覺得奇怪嗎?如果第八回那段文字不是我說的打的補丁,而真是那麼回事的話,她怎麼會是得意的一個對象呢?讓老祖宗覺得很得意,而且「第一得意」。
我看到有聽眾在下面微笑,說,哎呀,《紅樓夢》古本很多,文字有區別,有的這麼寫,有的那麼寫,是不是你選擇的這一本這一句寫錯了呀?怪了!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紅樓夢》的古本有很多種,這些古本當中的很多文句都不一樣,但是偏偏這一句,全都一樣!可見是曹雪芹的原筆原意。賈母就是認為秦可卿「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在一個封建大家庭,以賈母這樣的身份,來對她的兒媳婦、孫媳婦、重孫媳婦做出判斷,她認為妥當,她認為得意的第一要素應該是什麼,就是血統,就是門當戶對,就是家庭背景好。你看,這不是和第八回末尾打的那個補丁,滿擰了嗎?而且再仔細推敲,這話就太怪了,在故事開始到這個階段的時候,整個寧、榮兩府只有一個重孫娶了媳婦,就是賈蓉娶了個秦可卿,本來是沒有可對比的,是不是?可是賈母就等於有一個預言,就是以後賈璉你也生了一個兒子,也娶了一個媳婦,我現在都不用動腦筋,肯定比不了秦可卿;或者你賈寶玉今後也有一個兒子,也娶媳婦,或者賈環也有兒子,也娶媳婦,但都比不了秦可卿。當然,這些人都還沒有生兒子。但是,賈母眼前她也有了一個重孫子就是賈蘭,「草」字頭,跟賈蓉是一輩的嘛。賈蘭當時比較小,但也不是很小,賈母只要身體健康,她老去祈福,她有福氣長壽的話,她是能眼看著賈蘭娶媳婦的,那麼,怎麼能夠事先就斷定,賈蘭不管娶什麼媳婦,秦可卿都永遠是第一得意之人呢?怎麼秦可卿就那麼不可超越呢?這值不值得我們思索呢?我覺得,很值得我們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