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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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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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梁春盡落香塵」,這是《紅樓夢》第五回裡,概括金陵十二釵中排名十二的秦可卿命運《好事終》曲的頭一句。

秦可卿到《紅樓夢》第十三回就死掉了。現在我們看到的各種版本裡,按情節描述,她似乎都死於疾病。但在第五回裡,關於她的冊頁裡,「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樑自縊」,很明顯,在作者原來的構思裡,她其實是上吊而死的。《好事終》曲的頭一句,是把「高樓大廈內美人自縊」這個畫面詩化了。我很早就對這個《好事終》曲疑竇叢生。對於賈府也好,對於秦可卿也好,究竟有什麼「好事」沒能成功竟至於「終了」?「畫梁」、「春盡」、「香塵」這些意象中究竟蘊含著些什麼玄機?作者為什麼後來要刪改關於秦可卿的文字?

從20世紀90年代初到如今,我順著以上線索作了一番探究,到目前已積累了十年成果。我訴諸的文字,不僅有學術論文,也有學術隨筆,更有別開生面的探佚小說。這本書就是這些成果的一次展現。

《紅樓夢》研究早已形成一門特殊的學問,世稱「紅學」。「紅學」早有許多分支:首先是研究其思想內涵和藝術成就的一大支,包括人物論,然後有關於其作者與家世的研究,構成了「曹學」;再有版本學,有研究傳世抄本裡多以脂硯齋署名批語的「脂學」,有研究其中大觀園的「園學」,研究其中詩詞歌賦當然也是一個不可小覷的分支,就連研究其中節慶風俗、器物服飾、烹調茶食也構成了耀眼的分支。我的研究,因為是從探究秦可卿之謎入手,十年前就有人戲稱我搞的是「秦學」,原來我聽了挺不好意思的,現在我要坦率地告訴讀者,積十年研究,我的心得已自成體系,把這一體系概括為「紅學」研究的一個新分支,命名為「秦學」,不但是未為不可,而且完全當得起了!謙虛固然是美德,但眼下中國更應提倡的是創新的勇氣,而創新,首先是要開創新的思路!

我的「秦學」研究,一步步地突破。有人說「紅學」研究難在「話已說盡」,我卻以為難在突破舊框框,突破舊框框就必須善察能悟。在這本書裡,讀者可以發現,至少以下這些察覺憬悟,是百多年來「紅學」研究中前人未及道出的:

秦可卿的出身,按作者原來設計,不但未必寒微,她實際是有著「義忠親王老千歲」家族的血統;

秦可秦遺言讖語「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中的「三春」不是指人,而是指三個春天;

太虛幻境四仙姑的名稱,不是隨便那麼一取,而是影射在寶玉一生中至關重要的四位女性;

蘆雪庵聯詩,其實是曹雪芹為家族和自己寫下的傳記;

……

我的研究,得到「紅學」前輩大師周汝昌先生的熱情鼓勵與細心指點。我們完全是君子之交。到目前為止,我只到他家拜訪過一次,另在一些公眾場合大約見過三四次。我們的主要交流方式是通信,以及在文章裡呼應、切磋。周先生看到我一些文章,會主動給我寫信。他一眼視力為0,另一眼視力僅0.1,寫下的字每個有蠶豆甚至核桃那麼大,往往互相重疊,常常落款為「盲友」,每當展讀,我都感動莫名。他有時還口占一絕贈我。這本書裡引錄了周先生一些文章、書信,為了使讀者能夠知道他是為了我哪篇文章而寫來的,所以被當作我的文章的附錄印在後面。其實他的這些文章和信件都有極其珍貴的獨立學術價值,相信將來周先生出全集時會悉數收入,這本書對這些文字的排入方式實為不恭,懇盼周先生和讀者見諒!

這雖然是一本「紅學」著作,但因為我本來是個寫小說和隨筆的,所以,自信我的筆觸讓讀者讀來絕不會感覺枯燥。我把最新的一篇《帳殿夜警》排在最前面,筆法像小說,但所據資料都很嚴謹,內容很學術,通體可以說是文史大隨筆;讀完這篇,一般讀者可以馬上去讀書中最後的三篇探佚小說,閱讀它們應該是很過癮的。其餘文章,則可以慢慢地挑著讀。我希望這本書也能成為一般讀者消遣、消閒、怡情悅性的讀物。

當然希望而且殷殷地等候著批評指正。「紅學」研究是公眾共享的文化空間,無論是機構還是個人,誰能壟斷這個話語空間呢?推動「紅學」發展的方式之一,就是進一步加強這個話語空間的共享性。共享的方式,可以是嚶嚶求友,更可以是切磋爭鳴。我的「秦學」研究之所以能發展到今天,也是一些飽學之士對我駁詰與我爭鳴給了我很大的推動力,比如陳詔先生。我希望這本書也能有所反響,引出讀者的討論。

劉心武

2003年2月18日溫榆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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