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學」探佚的四個層次(2)
「秦學」探佚的四個層次(2)
第三個層次,是曹雪芹為什麼要這樣寫、這樣構思。這就進入了創作心理的研究。我們都知道《紅樓夢》絕非曹雪芹的自傳與家史,書裡的賈家當然不能與曹家劃等號;但我們又都知道,這部書絕非脫離作者自身生活經驗的純粹想像之作、寓言之作(當然那樣的作品也可能獲得相當高的審美價值,如卡夫卡的《萬里長城建造時》)。我們不難取得這樣的共識:《紅樓夢》並非是一部寫賈家盛衰榮枯的紀實作品,但其中又實在融鑄進太多的作者「實實經過」的曹家及其相關社會關係在康、雍、乾三朝中的滄桑巨變。因此,我們在進入「秦學」的第三個層次時,探究當年曹家在康、雍、乾三朝中,如何陷入了皇族間的權力爭奪,並因此而終於弄得「家亡人散各奔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從而加深理解曹雪芹關於秦可卿的構思和描寫,以及他調整、刪改、增添有關內容的創作心理的形成,便很有必要了。這個層次的研究,當然也就跨入了「曹學」的空間。比如說,我認為,曹雪芹最初寫成的文本裡,是把秦可卿定位於被賈府所藏匿的「類似壞了事的義忠老親王」的後裔(注意我說的是「類似」而非必定為「義忠老親王」一支),根據之一,便是曹家在雍正朝,為雍正的政敵「塞思黑」藏匿了一對逾制的金獅子,陳詔先生對此很不以為然,他說:藏匿金獅子尚且要惹大禍,何況人乎?因此,隱匿親王之女「在現實生活中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我以為他「絕對」二字下得太絕對化了,誠如他所說,清朝宗人府是要將宗室所有成員登記入冊的,即使是革退了的宗室,也給以紅帶,附入黃冊,但康熙五十二年四月,在命查「撤帶」革退宗室給帶載入《玉牒》,以免湮滅的行文中,便有這樣的說法:「再宗室覺羅之棄子,今雖記藍檔內,以宗人府定例甚嚴,懼而不報,亦未可定」,並舉實例:「原任內大臣覺羅他達為上駟院大臣時,因子眾多,將棄其妾所生之子,包衣佐領鄭特聞之,乞與收養,他達遂與之……」可見規定是規定,即使是皇帝親自定的,也保不其有因這樣那樣緣故,而暗中違仵的。我對秦可卿之真實身份乃一被賈府藏匿的宗室後裔的推斷,是根據曹家在那個時代有可能作出此事的合理分析,因為誰都不能否認,曹家在康熙朝所交好的諸王子中,偏偏沒有後來的雍正皇帝,卻又偏偏有雍正的幾個大政敵,這幾個政敵「壞了事」,自然牽連到曹家,曹家巴不得他們能勝了雍正,也很自然,就是後來感到「大勢已去」,想竭力巴結雍正,也還暗中與那幾個「壞了事」卻也並未全然灰飛煙滅的人物及其黨羽聯絡,從幾面去政治投資,也很自然。希望隨著有關曹家的檔案材料的進一步發現,《紅樓夢》中的秦可卿與賈元春這兩個重要人物的生活原型,能以顯露出來,哪怕是雲中龍爪、霧中鳳尾。
第四個層次,是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人文環境。《紅樓夢》不是一部政治歷史小說,曹雪芹明文宣佈他寫此書「毫不干涉時世」,他也確實是努力地擺脫政治性的文思,把筆墨集中在「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的情愫上,而且在具體的文本把握上,他淡化了朝代特徵、滿漢之別、南北之分,使這部巨著的風格極其詩化而又並非「史詩」。但這部書的創作卻又偏偏打上了極其鮮明與深刻的時代印記,在有顯示出作家所處的人文環境是如何地制約著他的創作,而作家又如何了不起地超越了這一制約,在「文字獄」罪網密佈的情況下,用從心靈深處汩汩流出的文字,編織出了如此瑰麗的偉大巨著。秦可卿這一形象,正充分體現出了作者在艱難險惡的人文環境中,為藝術而奉獻出的超人智慧,與所受到的挫折,及給我們留下的巨大謎團,以及從中派生出「謎」來的魅力。我最近寫成一篇《〈紅樓夢〉中的皇帝》,指出,《紅樓夢》中的皇帝,你是跟曹雪芹在世時,以及那以前的哪一個清朝皇帝,都劃不上等號的,因為書中的這個皇帝,他上面是有一個太上皇的,清朝在乾隆以前,沒有過這種局面,而等到乾隆當太上皇時,曹雪芹已經死了三十多年了。但這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你卻又可以從《紅樓夢》裡那個皇帝的隱然存在的描寫中,發現那其實是曹雪芹將康、雍、乾三個皇帝的一種縮寫,換言之,他是把對曹家的盛衰榮枯有著直接影響的三朝皇帝,通過書中一個皇帝對賈家的恩威寵棄,典型化了。探究康、雍、乾三朝皇帝與曹家的複雜關係,是弄通《紅樓夢》中關於秦可卿之死的文本的關鍵之一,比如,為什麼秦可卿「畫梁春盡落香塵」之後,喪事竟能如此放肆地鋪張,而且宮裡的掌宮太監會「坐了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這當然都不是隨便構思、下筆的,這筆墨後面,有政治投影,因此「秦學」的空間,也便必須延伸到關於康、雍、乾三朝權力鬥爭的研究上去,其探佚的空間,當然也就大大地展拓開來。
我感覺,陳詔先生與梁規智先生對我的「秦學」見解的批駁,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把我在以上四個層次中的探索,混為一談了,故而令我感到纏夾不清、一言難辯。現在我將「秦學」探佚的四個層次一一道明,庶幾可以排除若干誤會,使與我爭論的人們,能在清晰的前提下,發表出不同意見,而我與見解相近者,今後也可更方便地與之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