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名簽酒令八首(第六十三回)

花名簽酒令八首(第六十三回)

花名簽酒令八首(第六十三回)

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

花名簽酒令八首(第六十三回)

   

[說明]

夜宴中行酒令時所玩的象牙花名簽子所鐫的詩句,極大部分均可在舊時十分流行的《千家詩》選本中找到。因為人們比較熟悉,所以只要提起一句,就容易聯想到全詩,這就便於作者採用隱前歇後的手法,把對掣簽人物命運的暗示巧寓於明提的那一句詩的前後詩句之中,而達到雅俗共賞的目的。這種「詩讖式」的表現方法,其缺點是給人一種神秘主義的感覺,這多少反映了作者有些許宿命論的思想。但從小說的情節結構的完整性和嚴密性來說,倒可以看出曹雪芹每寫一人一事都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貫始終的。這應該說是有價值的藝術經驗。

為了揭其所隱,在下面的注中都全引了原詩。

牡丹——艷冠群芳(寶釵)

任是無情也動人。

[註釋]

1.「任是」句——出唐代羅隱《牡丹花》詩:

似共東風利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

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芍葯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

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濃華過此身!

韓令,指韓弘,唐元和十四年曾為中書令。末聯所詠之事見《唐國史補》:「京城貴游尚牡丹三十餘年矣。每春暮,車馬若狂,以不耽玩為恥。……元和末,韓令始至長安,居第有之,遽命斫去。曰:『吾豈效兒女子邪?』」

[鑒賞]

花簽上的詩句雖切合寶釵靈魂冷漠而又能處處得人好感的性格特點,但作者引此句的主要用意還在於隱原詩的末聯(「芙蓉」句也與黛玉敵不過寶釵的情勢巧合)。這裡韓弘是借來比寶玉的,因為「功成」一詞也常用以表達對宗教意識的「徹悟」,所以皈依佛門、修煉得道等都可以說「功德圓滿」。寶玉的「懸崖撒手」正是一種斬斷纏綿情意、不肯「效兒女子」之態的決絕行為,而寶釵也就像被韓令所棄的牡丹一樣,只能「辜負穠華」,寂寞地了卻「此身」。簽上詩句明明是褒其艷麗動人的,誰知恰恰是在說她徒勞無功。可見,讀《紅樓夢》有時不能只看正面文章。

杏花——瑤池仙品(探春) 日邊紅杏倚雲栽。 [註釋]1.「日」句——出唐代高蟾《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詩: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前兩句參見《紅樓夢曲·虛花悟》「天上夭桃」二句注。後兩句是科舉落第的高蟾的自況。 [鑒賞]花簽上說「必得貴婿」,這是合所引的詩句,或許將來真有其事。但「薄命司」的「冊子」和其它有關詩詞中則一再暗示她遠嫁不歸的悲切。簽中歇後的兩句正是說這方面的。一句以花在「江上」,點她離家時親人「涕送江邊望」,一句則與她所作的風箏謎詩中「莫向東風怨別離」的隱義完全一樣。  老梅——霜曉寒姿(李紈) 竹籬茅舍自甘心。 [註釋] 1.「竹籬」句——宋代王琪《梅》詩: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北宋詩人林逋,賜謚和靖先生,杭州人,結廬西湖之孤山,不娶無子,性愛植梅養鶴,有「梅妻鶴子」之稱。他的詩以《詠梅》中「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最著名,後來傚法和評論這兩句詩的人很多,「暗香疏影」也便成了梅的代稱。  [鑒賞]李紈是中國古代能守節寡慾的婦女的典型,這在前面有關詩中已經說過。《梅》詩中前兩句用來比她的操守,含意自明。只是她所住的稻香村雖然也是「竹籬茅舍」,卻不是真正的農家,一般的地主莊院恐怕還及不上它舒適講究。全詩與《鍾山懷古》立意相同。三、四句說她後來得以榮耀,並非本意想占風情,而是受人「牽連」之故,恰如梅花本自處幽獨,被林逋詩中一讚,結果「枉與他人作笑談」,倒弄得十分熱鬧。作者對李紈的一生及其為人雖有同情歎惋,卻並不讚揚標榜,倒是讓人們看到她的命運是一點兒也不值得欽羨的。這在當時已經是很難得的了。  海棠——香夢沉酣(湘雲) 只恐夜深花睡去。 [註釋]1.「只恐」句——出宋代蘇軾《海棠》詩: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泛崇光,參見《題大觀園諸景對額》「紅香綠玉」注;後兩句參見《大觀園題詠》「怡紅快綠」中「紅妝」句注。 [鑒賞]此詩句正好合著「憨湘雲醉眠芍葯裀」事,所以黛玉打趣說:「『夜深』二字,改『石涼』兩個字倒好。」這是作者的幽默,但花簽引詩深意不止於此。蘇軾原詩是惜春光短促、好景難留的,所以他連夜裡都要點蠟燭賞花。湘雲後來的遭遇正是如此:雖有洞房花燭照紅妝新人之喜,可惜轉眼就「雲散高唐,水涸湘江」,春光別去了。  荼縻花——韶華盛極(麝月) 開到荼縻花事了。 [註釋]1.韶華勝極——韶華,春光。勝,好景色。極,到了頭。2.「開到」句——出王琪《春暮游小園》詩:一從梅粉褪殘妝,塗抹新紅上海棠。開到荼縻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牆。前兩句都是以花擬女子,意即梅花落,海棠開。荼縻,參見《題大觀園諸景對額》「蘅芷清芬」中注,春末開花,故蘇軾有詩說:「荼縻不爭春,寂寞開最晚。」任拙齋詩說:「一年春事到荼縻」。天棘,蔓生植物,論詩者多以為其名本佛家,如宋代羅大經《鶴林玉露》、葉石林《過庭錄》等都認為「此出佛書」。 [鑒賞]麝月抽到荼縻花簽時,書中有幾句很有意思的描寫:「〔簽上〕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麝月問:『怎麼講?』寶玉皺皺眉兒,忙將簽藏了,說:『咱們且喝酒吧。』」寶玉對大觀園中日益濃重的悲涼氣息「本已呼吸而領會之」,現在見簽上說「花事了」,又說大家都「送春」,正好觸動憂端。但他不願使麝月敗興,所以藏了簽,只勸酒。但是寶玉只有模糊的好景不長的預感,而不可能預知詩句所內涵著的將來的具體事變。據脂評,襲人出嫁後,麝月是最後留在貧窮潦倒的寶玉夫婦身邊的唯一的丫頭。那麼,「花事了」三字就義帶雙關:它既是「諸芳盡」(所以大家都「送春」)的意思,又是說:花襲人之事已經「了」了——她嫁人了。而歇後一句「絲絲天棘出莓牆」,則是隱脂評所說的寶玉棄寶釵、麝月撒手而去,因為不但莓苔牆垣代表著「陋室空堂」的荒涼景象,據《鶴林玉露》所說,連初用「天棘」一詞的杜甫詩(其「天棘夢青絲」句曾引起歷代說詩者的爭論),也本是「為僧」而「賦」的。  並蒂花——聯春繞瑞(香菱) 連理枝頭花正開。 [註釋]1.「連理」句——出宋代朱淑貞《落花》(一作《惜春》)詩: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催。願教青帝長為主,莫遣紛紛落萃苔。連理枝,枝幹連生在一起的草木,喻恩愛夫妻。青帝,東方之神,管春事。 [鑒賞]香菱得到並蒂花簽和一句喜慶的話,這好像是讓人聯想到上一回中她斗草時用:「夫妻蕙」去對人家「姊妺花」的情節,從而覺得她將來也許真有什麼喜事。其實,這是作者的「狡獪」。花籤詩句只起著歇後語的作用,真意全在後一句——「妒花風雨便相催」。向花「催」命的「風雨」是用來比喻有「妒病」的悍婦夏金桂的。作者很喜歡暗中透露人物的命運,但常不讓人一眼看穿。比如「斗草」一節,香菱解釋「夫妻蕙」說:「並頭結花的為『夫妻蕙』。」別人就反問她:「若是兩枝背面開的,就是『仇人蕙』了?」這好像是隨口帶出的,如果我們不是預先知道香菱的結局,怎能想到作者是在說「夫妻」將成為「仇人」呢?《紅樓夢》不宜草草讀過,作者常用這種寫法也是一個原因。  芙蓉——風露清愁(黛玉) 莫怨東風當自嗟。 [註釋]1.「莫怨」句——出自宋代歐陽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詩: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絕色天下光,一失難再得,雖能殺畫工,於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誇,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明妃事參見《青塚懷古》注。嗟,歎息。 [鑒賞]黛玉所掣花簽上的詩句,是為了隱去原詩的前一句:「紅顏勝人多薄命」。全詩是歌行,不是句句都可比附的。不過,能切合黛玉的也不是只有最後兩句,上承的「明妃去時淚」四句,就與她《葬花吟》中一些詩句很像。說黛玉是「紅顏薄命」,正是說她像「枝上花」一樣,禁不起「狂風」摧折,亦即暗示她後來受不了賈府事敗、寶玉被拘那陣驟然而至的政治「狂風」的襲擊,終於淚盡而逝。作者固然同情黛玉的不幸,但也深深地惋惜她過於脆弱,沒有能熬過這場災禍而等待到寶玉回來,所以說「怨」不得別人,也該「自嗟」。可見,作者原意與續書中寫婚姻不自主而造成悲劇是毫無共同之處的。因為,如續書所寫,黛玉根本不「當自嗟」,而只應「怨東風」才是。  桃花——武陵別景(襲人) 桃紅又見一年春。 [註釋] 1.武陵別景——等於說晉代那個捕魚人所找到的桃花源。陶淵明《桃花源記》中說:「晉太元中,武陵(今湖南省常德縣)人捕為業……」。2.「桃紅」句——出宋代謝枋得《慶全庵桃花》詩: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見一年春。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避秦,逃避秦二世時對百姓的種種迫害。《桃花源記》中說,山中人「自雲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 [鑒賞]襲人所得的簽是一句帶出全詩的。首句說,當大家庭沒落之時,她怕自己跟著倒霉,就去另找安樂窩了。第二句譏她嫁給蔣玉函好比兩度春風。第三句也就是唐詩「輕薄桃花逐水流」的意思。末句中如果把「漁郎」 換成「優伶」,詩就像專為襲人而寫了。八支花簽,嘲諷語氣最明顯的要數這一首。這也可以看出作者對襲人的品行是何等憎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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