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詩性美

林黛玉的詩性美

林黛玉的詩性美

紅樓人物

林黛玉是曹雪芹嘔心瀝血塑造出來的一個具有永久魅力的藝術形象。她是大觀園“千紅”“萬艷”中最富有詩性美的純情女子。西園主人曾說:

     林顰卿者,外家寄食,煢煢孑身,園居瀟湘館內,花處姊妹叢中,寶釵有其艷而不能得其嬌,探春有其香而不能得其清,湘雲有其俊而不能得其韻,寶琴有其美而不能得其幽,可卿有其媚而不能得其秀,香菱有其逸而不能得其文,鳳姐有其麗而不能得其雅;洵仙草為前身,群芳所低首者也;此身乾淨,抱璞自完,又古今名媛所僅有,情史麗姝所罕見者也。

     這一段人物評論是十分精闢的。而且,在我看來,黛玉形象的成功塑造,很 大一部分原因是曹雪芹在她身上賦予了一種詩的氣韻。作為一種文化的積澱,詩的性情、詩的水靈、詩的沉鬱、詩的俏麗,讓黛玉這個文學形象可以在文學史上光彩奪目。我們可以說,是曹公的妙筆,化詩為人、畫人成詩,讓黛玉千古獨風流。

     黛玉的詩性美,抽像的說,應包括她秀逸的氣格、卓異的才華、惠敏的資質、高潔的情操、率真的天性、嫻雅的風度、淒麗的神韻、飄舉的靈性以及其他動人的韻致。若是具體的說,那麼她的詩性美則包括行動似弱柳扶風、嫻靜如嬌花照水、倩影弱態、愁容淚面、一顰一笑、一言一動、一泣一怒、一靨一嗔……很多人僅僅把詩當作一種文學形式來看待,認為它只是由詩人匠心獨運而作的文學體裁。我承認這是一種類型的詩,但我覺得這個定義太狹隘了,束縛了思想的翅膀。我喜歡從廣義的角度去看詩,我認為一切意境皆可謂是詩。肖邦的交響曲是詩,因為他用無生命的音符譜寫了一個絢麗多彩的世界;法國畫家莫奈的畫是詩,因為他用線條和色彩營造了一個耐人尋味的時空;烏蘭諾娃的《天鵝之死》亦是詩,因為她用腰肢與腳尖舞出了一幅悲歌。王國維曾說: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情調。

     世間萬事萬物皆出於一理——“天下同歸而孰途”,詩亦是如此。那麼,黛玉的詩性之美又有什麼內涵呢?在我看來,它表現在三個方面:對和諧的追求、對朦朧的擁有和詩的境界。

 

林黛玉詩性美之一——和諧

     對和諧的追求也就是對人與自然的優美秩序的渴望。這是一種心定神寧的感悟,一種對世間萬事萬物的規律的深沉體驗與實踐。孔子說: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是深深感觸到自然秩序的莊嚴的——他敬仰這種秩序。人是追求秩序、厭惡煩亂的。這也就是為什麼藝術總是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藝術的魅力在於它把繁瑣、凌亂的生活編織秩序井然的和諧美。一曲“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令多少遊子潸然淚下。因為它道出了唐朝的遊子、宋朝的遊子、明清的遊子、八年抗戰背井離鄉的人和上山下鄉的知青……那團人人都有、筆下卻無的強烈的鄉思。因為它作出了這樣的秩序整理與和諧追求,使得它成了人性中永恆的鄉思的代表。而對和諧的追求,反應在《紅樓夢》中就表現為一種天人合一的狀態。第二十七回:

    林黛玉便回頭叫紫鵑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

     很顯然,黛玉對於這隻大自然的精靈是十分體貼和關愛的,她對於它的點點滴滴是瞭解的很細緻的。我們也可以對此進行合理的推測:此時應當是春末夏初,那麼大燕子很可能在哺育後代。如果這個假設成立的話,黛玉的瀟湘館必將也是一處生機盎然的景致,而不像其他院落人工強加雕琢(比如稻香村的稻田)。那麼,黛玉的詩性美就體現這裡了:追求自然而不違反規律。而這就是天人合一的精髓所在。

     其實,黛玉身上處處散發著一種和諧的靈韻。這種靈韻很容易感染他人,令人不得不羨慕。黛玉處於一種天人合一的詩意的生活狀態。她追求的是一種自然的而非人工雕琢的美。而她在追求的過程中已經獲得了這種美。正如“我欲崇高,則崇高固與我同在”。

     追求和諧的最佳狀態乃是天人合一。那麼,天人合一的和諧又是怎麼得到的呢?依我看來,黛玉既是一個十分欣賞、十分珍惜、十分呵護自身美的女子,同時又是一個十分欣賞、十分珍惜、十分呵護自然美的天使。她在自身與自然之間作了一個非常和諧、非常優美的調和。而這便是黛玉的可愛之處了。第三十四回,黛玉題詩舊帕後:

     林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 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

      有人可能會說,這是自戀。但是,依我看來,自戀首先是自愛,愛護、欣賞自己的美;其次,它是畸形的自愛。畸形的自愛會使人行事為人比較怪癖,比如說,這個人會追求自己的美,刻意地粉飾自己,濃妝淡抹而不考慮在她的本來面目,典型的例子是東施效顰。我們看到黛玉的一切言行都是與自身相匹配的,並沒有做出一些事情讓本身美所無法包容。因而,黛玉是自然人,不是木偶;黛玉是具有人性光輝的美,而不是紙上的隻言片語。第二十三回,黛玉初次葬花:

寶玉一回頭, 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

     試想一下,花鋤、花囊、花帚一定不是市面上可以隨便買到的。那麼,這些葬花工具必定是黛玉親自精心設計的。從而,我們可以看到黛玉的追求乃是一種詩意的追求。精心設計自己的生活、精心打扮自己、精心美化詩化自己的一切。這不就是一種對自身的珍惜、欣賞和呵護嗎?人皆有追求美的天性,但是常人的追求是難以達到如此高超的藝術水平的。我們再細細品味這段文字,一個幻若仙子的林妹妹便似乎浮現在眼前。此等詩意之美,真可以令人不讚一詞了。

     黛玉的很多言行都反映了她對自身美的愛,除此之外,她對大自然的感情也是十分熾烈的。她的熾烈就體現在她對自然的珍重、敏感、陶醉、呵護。第三十四回,黛玉的自羨是一種自愛,那麼,黛玉對自然界萬事萬物的珍重便是博愛了。那麼黛玉為何會產生這種博愛呢?事實上,每個人都需要一個精神家園來寄托情愁哀樂。這是一種哲學意義上的寄托、內心的依*。正如白居易所說:

    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

    心泰身寧是歸處,故鄉可獨在長安。

     既然如此,我們先來看一下黛玉的身世和生活環境。五歲失母,不期數年之後有喪失了父親,家中更沒有其他的親兄弟、親姐妹來照顧她。她無依無*、煢煢孑立,只能寄養在母舅家了。第三回“拋父進京都”: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雲不往?"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

     這樣的話,聞者同泣,聽者同傷。年幼的黛玉即歷此人生之滄桑。在賈府中,她遇到了此曾相識的“神瑛侍者”。而在這個環境中,她有萬千衷腸卻無處傾訴,同時還有俗人的心機和世俗的眼光。所以,她必須而且應該有一個精神家園。而這個精神上的家園就是大自然。自然的萬紫千紅,五彩繽紛的美好事物寄托了她精神上的負擔。以《葬花詞》為例: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去.

     ……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

     從一個側面來看,這首詩就很好的將黛玉的身份處境體現出來,同時它也道出了黛玉的精神寄托——花。黛玉將花視為自己的魂,花在她心中也成了有靈性的生命。她但願像花一般飛向天的盡頭,不再受世俗的侵擾。或許賈寶玉可以替她分擔一些,但是在愛情的初期,暴雨整日穿梭於大觀園的各個女子中。過於敏感的黛玉必然會產生猜忌和焦慮。所以說,在某些時候,黛玉是“失愛”的。而她在“失愛”的過程中,她就尋求一個愛她或者能夠讓她愛的彼岸,也就是她要有一個心靈依托。她選擇了自然,鳥是她的朋友、花是她的夥伴、雨是她的淚、風是她的愁……黛玉從本性上是有一種對自然萬物的欣賞、珍惜和呵護之情的。第二十三回:

    林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 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她對落花竟是如此體貼,無怪乎這個經典情節會在大多數人心目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事實上,黛玉的葬花就是她的傾訴過程。她欣賞這些花的美,她珍惜這些花的美,她為花和她自己哭泣。當花謝的時候,基於這種欣賞和珍惜,她會好好呵護她的花兒,因為她不想讓美受到玷污。

     追求自身的和自然的美,本身就是一個詩意的過程。而且,二者合二為一就是一種和諧。而這就是黛玉的詩性美之妙處了,她不會僅僅只是追求自身的美,也不會僅僅尋覓自然之美。她的夢想是二者兼而有之,在兩者之間做一個曼妙的和諧統一。如果懂得了這個道理,我們再來品味黛玉的時候,便會有一種詩的靈性如出水芙蓉般倒影在內心深處的微波裡。這就是黛玉的詩性美了,多麼和諧。黛玉是因和諧而美,因美而和諧。

林黛玉詩性美之二——朦朧

     林間彎彎曲曲的幽靜的小路遠遠比一條大道更為誘人;細雨濛濛,遠山若隱若現的小湖,自然比風和日麗的時候更加令人著迷。事實上,這是另一種詩性美——朦朧。朦朧的感覺,讓人有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絕妙境界。杜甫曾說的“篇終接混茫”是很富有詩意的。王維的詩堪稱“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其實,是詩人非常善於創造出一篇朦朧的景致。白居易《送別》一詩有句“白雲無盡時”是非常神妙的。它給讀者無限遐思和清虛淡遠的主觀感覺。這就是詩的朦朧境界。

     既然朦朧是美,那麼,我們就來看一下《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詩性美是否因朦朧而增色呢?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曹公給她造出了一個詩的朦朧意境。第三回,黛玉的肖像描寫: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多好的一幅寫意畫!

     中國畫所表現的,不是事物的再現,而是詩境——一種朦朧的景致。而曹公的筆法正是如此,他並不是細緻地刻畫黛玉的具體形象,而只是用妙筆渲染黛玉的動人之美——這種美不是實實在在的讓人說得清道得明的。它像霧中的山一般隱隱約約,彷彿令人置身夢幻之中。距離產生美。這是一種深沉的美學享受。所以,因為朦朧,黛玉贏得了讀者的心,她的形象在人們的心目中產生了想像力無限的柔美,也就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了。第二十九回:

    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即如此刻,寶玉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有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裡眼裡只有你!你不能為我煩惱,反來以這話奚落堵我.可見我心裡一時一刻白有你, 你竟心裡沒我."心裡這意思,只是口裡說不出來.那林黛玉心裡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我的.我便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無聞的,方見得是待我重,而毫無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金玉',見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

   

     黛玉作為一個典型的古典女性,她當然不會非常直白、非常露骨地表示她的心意。但正恰恰是如此,含蓄的、委婉的、隱隱約約的愛情,更具有深刻的內涵和魅力。美,並不是一個定量的東西,它是可以無限擴張的。它可以隨著一個人的生活閱歷、經驗積累、學識的豐富、氣質的提高而越發深邃。正如寶黛之間的心靈對話,倘若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讀了這段文字之後,必將深感於其纏綿悱惻;待到她墜入愛河而又欲訴不得時,再讀此段文字時,她心頭的萬般思緒必是有如翻江倒海而熱淚盈眶。並且,朦朧的詩性美是沒有一個確切的度的。當你在欣賞這種美的時候,一種恍若多瑙河上的淡淡霧在你心頭升起。因而,美感之極致總是朦朧的、含蓄的。能夠說得很清楚,用坐標系標好位置再添加顏色的東西,往往是淺顯的、不長遠的、有限的。因而,曹公的這段文字因為加入了詩的朦朧,而雋永。

     詩的朦朧、詩的含蓄就好像一塊毛玻璃,讓人無法揣摩另一個世界的奧秘。我們所看到的《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在詩的意境下更加婀娜多姿。並且,也只有用詩,黛玉的美才能得到最高層次的表達。假如,曹公在描寫黛玉的時候,只是一味地寫實,那麼這種死板的敘寫方式將會把讀者的思維局限住,像用一個框架把想像力封鎖住。思維不得飛越,想像力不得釋放,黛玉將不再是中國古典文化的大融合、不再是文化精髓的美麗結晶。因而,朦朧讓黛玉更為生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讓這個人物更為精彩、更為美妙。

林黛玉詩性美之三——詩的境界    

     王國維說:“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同樣,詩人曹雪芹要表現《紅樓夢》的精髓,他選擇使用詩人的筆法。而使用詩的方式來表現時,不是簡簡單單的“再現”,而是要通過他精神世界醞釀出來的“意”。

     曹雪芹的作詩手法是很高超的,他的朋友寫詩給他時,經常將它作為一個詩人來對待。比如,“逝水不如詩客杳”(敦敏);“謝家池塘曉露香”(張宜泉);“詩追李昌谷”(敦誠)。從這些詩句中,我們看到曹雪芹的朋友對他的評價是很高的,他們將曹公比作謝靈運、李賀。謝靈運和李賀都是大詩人,能夠與他們並駕齊驅的詩人的能力必是不同凡響的。當然,敦氏兄弟和張宜泉是從曹公的詩作出發來評他的氣韻,我認為這只是詩的一種表現形式。正如前面所說,能夠造出詩的境界的人都可以稱作詩人,如果此境出神入化,則這個人必是一個偉大的詩人。那麼,何謂詩的境界呢?我覺得可以分為三個方面:以詩傳景、以詩傳事、以詩傳人。而且前兩個歸根結底是為第三個服務的。因為景是為主人公提供生存和發展的環境的,既可表現人物的特徵又可影響人物的發展;而事情是人物生長發展的經歷,亦是作為人物的性情發展和外化表現的途徑。

     以詩傳景。以瀟湘館的景致為例:

       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裡面數楹修捨,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第十七回)

     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第二十六回)

     落葉蕭蕭,寒煙漠漠。(據脂批這是黛玉逝後寶玉重遊故地的情景)

     在以上三個景物描寫,曹公並沒有進行精心的刻畫,他用的是另一種筆法。這種筆法不是照搬照抄的西式油畫筆法,而是中式寫意方式。雖沒有給人具體形象,但卻在人心中倒影下永遠的印象。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曹公第一次構架了瀟湘館的形象,著墨不多,可是詩的韻致和魅力全在於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裡,並且因一片翠竹而格調便高了。第二十六回,著一森一細而境界全出了。至於後來寶玉重遊故地,著一蕭一漠而境界全出了。更重要的是,化景為境、境以詩傳是為人物的詩性美營造環境和渲染氣氛的。翠竹與它的主人相映成輝。竹子乃是四君子,黛玉的品格也只有“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的竹子才能與之相配了。相比之下,二十六回的春色或許可以觸發主人公的春困與情思。黛玉的“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不正是此情此景下的真實的內心反映。而窗外的春色則渲染了人物的幽情並襯托了人物的詩性美。至於後三十回中瀟湘館物在人亡的景色,則充滿了憂鬱悲愴與無奈。悲劇就是對美進行無情的毀滅。當一個人充分感悟到黛玉的美的時候,他會因這“落葉蕭蕭,寒煙漠漠”八個字而撕心裂肺、痛苦不已:黛玉的美、黛玉的癡、黛玉的情、黛玉的淚、黛玉抿著嘴的笑……而這一刻什麼都沒了!悲劇的大廈會讓人心靈的淚如開閘洪水一般,傾瀉而出。

以詩傳事。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最是精彩:

    寶玉揭起繡線軟簾, 進入裡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裡,忙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渾身酸疼."寶玉道:"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

……

    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麼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隻手呵了兩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肋下亂撓.

……

    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黛玉只不理. 寶玉問他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致古跡,揚州有何遺跡故事,土俗民風.黛玉只不答.寶玉只怕他睡出病來, 便哄他道:"噯喲!你們揚州衙門裡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

此段情節就是一首詩啊!很多人可能只是看到人物的一顰一笑是詩。殊不知一件事、一個宏觀情節也是詩。凡是有詩的境界便可謂詩。寶玉怕黛玉睡出病來是盡各種方法都她開心。而在這整一個過程中,青梅竹馬、耳鬢廝磨的天真爛漫便產生了強大的感染力,更重要的是,它產生了無窮無盡的美感。詩的意境便在產生於這一個事情的發展進程中。

     同時,事情的發展促進了人物的性格、思想等各方面特徵的發展。詩的境界造就了詩的美。在這個時候,寶黛兩人並未形成很明確的愛情關係,寶黛只是兩小無猜。寶玉的體貼以及天真活潑無疑是促進了兩人之間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寶玉身上的優秀品質,自然會使黛玉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黛玉會漸漸地成長為一個更為真、更為善、更趨向於美的女性。在大觀園這樣的一個小社會裡,有各種各樣的假惡丑,然而黛玉是不會被他們同化的,因為有一個寶玉在身邊,黛玉的潔、黛玉的雅、黛玉的幽、黛玉的韻會在寶玉這個護花主人的呵護下搖曳著向著更深層次發展。而她的發展經歷便是她詩性美的豐富過程。

以詩傳人。

     顧羨季曾說:“我說小說是人生的表現,而對於大自然的詩的描寫與表現又妨害著小說的故事的發展、人物的動力。那麼,在小說中,詩的描寫與表現要得,要不得呢?於此,我更有說:在小說中,詩的描寫與表現是必要的,然而卻不是對於大自然。是要將那人物與動力一齊詩化了,而加以詩的描寫與表現,無需乎藉了大自然的幫忙與陪襯的。”《紅樓夢》中第四十二回“瀟湘子雅謔補餘香”便是例證:

黛玉道:"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著顏色,又要......"剛說到這裡,眾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問說"還要怎樣?"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這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 "

黛玉忙道:"鐵鍋一口,鍋鏟一個."寶釵道:"這作什麼?"黛玉笑道:"你要生薑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鐵鍋來,好炒顏色吃的."

黛玉又看了一回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他糊塗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

     人物的詩畫全然是她的言語行動,並無自然的陪襯。然而詩的韻致是在此段文字中洋溢著的。我們看到林黛玉最活潑、最可愛的一面。這才是一個活生生的瀟湘妃子,而不僅僅是怨天尤人的顰兒。在這段文字中,曹公筆下的人物是充滿著詩性美的,而他用的手法本身就擁有詩的意境。在小說中,詩的描寫與表現是要將那人物與動力一齊詩化了。黛玉的美在眾人的歡聲笑語中得到了認可與昇華。她的詩性美在一個愉快的氣氛中散發著淡淡的幽香。黛玉理應不愧於曹公嘔心瀝血之創作。妙而曼、巧而靈、敏而惠、潔而清,在這一時刻,各種詞彙都無法準確地形容她。因為她的詩性美令人宛若聞得佳樂“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竟是贊之無辭了。

     並且,詩的境界暈染了黛玉的詩性美,黛玉的詩性美增添了詩的韻致。這是一個相互促進、相得益彰的過程。在這個時候,黛玉一改往日大家都習以為常的憂容愁態,另一個清新脫俗的幽默而調皮黛玉出現在大家眼前,這就是她將她心中的歡樂毫不掩飾的表達出來了。此時,寶黛基本上是心心相通的了,她不會再猜忌寶玉了,因為獲得愛情的姑娘是萬分幸福的,她或許也想讓大家都來分享一下她的幸福。愛是她的動力源泉,曹公作為一個偉大作家將她與她的愛完全詩化了。這樣的一詩性女子在表現她的內心的那種莫名的感受時,她的一言一行又是給人如何的詩的韻致呢?

    這便是黛玉的詩性美了,我還有什麼可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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