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在神性與奴性的有無中回歸
北京市寫作學會 薛遒
魯迅說:「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地是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墳·寫在「墳」後面》)
同樣,曹雪芹十年一夢,也濃濃地積澱著自我解剖的情懷!
一面是為神性的召喚與追求,一面是被奴性的束縛與誘惑。人格的二重性,交織在每一個人物形象中,交織在人物形象的相互關聯中,交織在兩個勢力、兩條路線的鬥爭中,也交織在作者的心中。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第1回) 十四個字,字字反寫,悲愴滴血。一個「枉」,留多少遺憾在人間!在開篇的寧、榮二公祖先寄語中:「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秉性乖張,生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歸引入正。」(第5回) 情意深深,砭骨針心,寫足作者心事:有補天之才,卻「運數合終」,無天可補。
作者不能忘情於先祖,亦不能忘情於子孫:「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第5 回)西方極樂世界只是虛幻的傳說,並沒有真的希望。於是,那預兆賈蘭復興的「到頭誰似一盆蘭」,那讖言巧姐逢生的「正是加減乘除,上有蒼穹」,(第5回) 適足見曹公終未能忘情家族的自白:賈府敗落,放眼「白茫茫大地」,惟留得賈蘭一脈,巧姐一苗,淪為平民。此雪芹不忍之情也。
基於對父母家族、妻兒友朋的眷愛,發展為對君國天下、蒼生黎庶的責任與使命,刻骨銘心,成為難以割捨的補天情懷;儘管探春改革失敗,表明作者對補天意識的理性否定,但理性否定畢竟無法取代感情認同。「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在第5回寫探春的詩句處,甲戌側批:「感歎句,自寓。」借探春行事,消自己塊壘。雪芹衷腸,得一訴乎!
置身於家族敗落中,曹公焉能不生發出深沉的痛苦與茫然。第1回「枉入紅塵若許年」句側,有甲戌批語:「慚愧之言,嗚咽如聞。」八字直入作者肺腑:家族被抄,卻無力回天;親朋星散,問此責誰擔? 「無才補天」,外表的冷漠,遮不住內心深處那岩漿一般的情的自責!
私有制在唐、宋高峰,開始了物極必反的自我否定。然而,質變促量變,私有制的自我否定有待於機體的全面成熟。終於,兩千年封建社會在生產力、科學技術、思想理論和文化藝術上的積累,成就了清朝的乾嘉盛世,物質財富的增長吊高了少數剝削者的胃口,奢侈腐化、貪得無厭;而土地的兼併與財富的集中,又導致多數人瀕臨破產。竭澤而漁支撐的歌舞昇平,嚴重地破壞著生產力。日漸枯萎的生產力與不斷膨脹的社會需求成反比地擴大著,整個社會已不堪統治者的重負。隨著階級對立嚴重,農民反抗升級,專制與殘暴成了統治者唯一的選擇。雍正詔令殺死奴隸不償命,為統治者的為非作歹立據。「乾隆時,閩浙總督伍拉納和福建巡撫浦霖,收受賄賂,貪污枉法,害死人命十條;一個家產巨萬的駙馬,打死奴婢無數,屍體從牆洞拋出,其父母看見不敢過問;北京的八旗貴族和軍官,對奴婢『衣食不能使其豐足,又任情挫折,稍有不遂,即加以捶楚,甚至傷體斃命』。」殘暴,已是肆無忌憚:「奴僕有不法者,許主家立斃杖下。」(見傅祥萍、郭仲山等:《〈紅樓夢〉一書的歷史時代》 )
相對於整個社會的專制與殘暴,《紅樓夢》中的賈府,卻以詩書禮儀之家、溫良敦厚之邦鶴立於世。大觀園之所以宛如一個自由平等的伊甸園,離不開賈母的縱容、賈政的寬厚、王夫人的慈悲,以及維護與恪守善的等級制的家族傳統。賈政說:「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克奪之權,致使生出這暴殄輕生的禍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顏面何在!」(第33 回)。正是誤聽了寶玉作惡致使奴婢自殺的讒言,賈政才一怒之下,痛毆愛子。可見賈府傳統竟在惡的背景下獨樹一幟。在這相對寬厚的環境裡,晴雯不願離開,襲人不願離開,服侍迎春的司棋不願離開,服侍王夫人的金釧寧肯自殺,也不願離開:「太太要打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第30 回)
「善待奴婢」,是賈府恪守的祖宗教誨。這教誨源遠流長。至少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和古印度釋迦牟尼的遺訓中,都有「善待奴婢」的叮囑,這是他們正視私有制發展的現實,對公正、平等、善良的公有觀念做的變通。
然而,「善待奴婢」的溫情面紗與對自由平等的縱容,改變不了階級對立的現實與專制壓迫的本質,因此,雖然沒有「立斃杖下」的殘忍,對公然大罵主子的焦大也只是捆起來塞一嘴馬糞,卻仍然造成晴雯、司棋、金釧、尤二姐、尤三姐等一條條生命的凋零。
不僅如此,在善的等級制和祖訓的光輝下,整個家族已經徹底地腐朽墮落了。千萬農民的血汗奉養著一群游手好閒的蛀蟲。「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第2 回)主子們的工作除了偷雞摸狗、鬥酒拈花,便是賀喜弔喪、虛禮應酬。更有不肖子孫,如賈赦、薛蟠者流,倚權仗勢,殘害人命。而奴婢們則勾結爭奪,層層相壓,千方百計謀一閒差,從大家族的筵宴中分一勺羹,誰也不想為這個筵宴添一道菜。無論主子還是奴婢,都日益深陷於奴化的泥潭中。
第16回,賈政生日喜筵,忽聞皇宮傳旨。嚇得賈赦、賈政六神無主,「賈母等閤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位列公卿,亦在等級制的相互傾軋中惴惴度日,可見奴才社會之一般:賈府自是主奴之分,而賈府全體又作為奴才與皇帝成為主奴之分,整個奴才群體相互攫取,分食著皇族的天下大餐,卻並不想為皇帝主子添杯加盞。統治集團內部「運籌謀畫者無一」,統治集團外部則是農民階級仇視的目光,這樣的統治還能維持下去嗎?這樣的家族還能維持下去嗎?
「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大廈將傾,咄咄逼人!
賈府,這個善的等級制的楷模,不但成了整個社會惡的等級制的僕從,而且自身也被惡蛀空了軀體,只剩下搖搖欲墜的空殼。
當一個群體的優秀部分都自覺不自覺地成為「多餘的人」或惡棍的時候,這個群體也就從根本上喪失了存在的價值。
一縷私情,一縷頹喪。作者把「善」撕開給人看,現出一個江河日下、無可挽回的奴性社會。然而,在一個個被壓抑的奴性中,卻又神采各異地閃耀出神性的光輝。整體的宿命與個體對宿命的衝擊,交織成一幅神性與奴性在相互碰撞中流光溢彩的生動畫面,人性,在碰撞中回歸;希望,在頹喪中升起。作者飽含情與愛的否定,給予了一代代人驚心奪魄的震撼力量。
恩格斯說:「封建的中世紀的終結和現代資本主義紀元的開端,是以一位大人物為標誌的。這位人物就是意大利人但丁。他是中世紀的最後一位詩人,同時又是新時代的最初一位詩人。」(《共產黨宣言·序》)
在西歐,是但丁。
在中國,是曹雪芹。
「人們過去雖然朦朦朧朧地感受到了她之於中國歷史的終結意味,但卻很少領悟她之於中國歷史所具有開天闢地的界分性質。也即是說,所謂中國歷史,就其文化意味而言,可簡明扼要地劃分為《紅樓夢》之前的歷史和《紅樓夢》之後的歷史,《紅樓夢》問世,既標記著對以往歷史的顛覆,又標記著一種人文精神的崛起。」(李劼:《歷史文化的全新圖像》)
如果說,唐宋高峰在本質上的成就,激發著乾嘉盛世在具象上的光芒;那麼,程朱理學對私有制的本質批判,導引著《紅樓夢》「以它的全部藝術力量,對封建社會的官僚制度、科舉制度、婚姻制度、家庭制度、奴婢制度和封建倫理道德觀念的不合理、虛偽、殘酷,作了無可辯駁的偉大否定。」(何其芳:《曹雪芹的貢獻》)
經歷一番夢幻洗禮的主人公賈寶玉,在神性與奴性的有無中,完成著這一否定。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第25回)
寶玉原形本是女媧補天所棄神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與天地同享自由身,但幻化成人,便「被聲色貨利所迷,故不靈驗了。」(第25回)
拉法格在《宗教與資本》中說:「神話是保存關於過去的回憶的寶庫。」在人類的回憶中,「禹生於石,」(《淮南子·脩務訓》)而禹之子、夏朝的開國君主啟也是生於石,所謂啟,便是石頭開縫之謂。《絳史》引《隋巢子》云:「禹治鴻水,通軒轅山,化為熊,塗山氏見之,慚而去,至嵩高山下,化為石,禹曰歸我子,石破北方而生啟。」啟者,石裂也;夏啟,石裂而出,故以之為名。(見陶陽、鍾秀編《中國創世神話》) 從石到人,是進步;進而為玉,是昇華。然而,「道隱於小成。」(莊子) 人類文明的輝煌,不過是認識與把握自然規律的初步成果,初步成果的誘惑,卻使人們喪失良知,爭權奪利,相互廝殺,把天地間的大道理遮沒了,也把人的靈性遮沒了。
寶玉自「石」而「玉」。石者「實」,玉者「欲」。其實是自「實」而「欲」。人類自原始公有制的樸實,發展為私有制的貪慾;人類的進步,伴隨著自身的墮落。回歸,是大自然對人類的靈性的呼喚。賈寶玉以其「石」之質與「玉」之形的對立統一,表達著對遠古神話的歷史認同,演繹著人類回歸的主題。
回歸,依托著人類的自我超越。寶玉對燕子、小鳥說話,對月淌淚,觀星長歎,把落花人格化,並深信晴雯死後作了芙蓉花神。作為人類自我超越的先行者,寶玉視萬物為生命的不同形式,天人一體,自覺融入人類的遠古思維中。
梅新林在《紅樓夢哲學精神》中指證了一個人類的二重人格、「一個令原始先民困惑不解的二難選擇:他們一方面總是力圖從神的控制中掙脫出來,走向自我獨立;但另一方面又不時地為神的遠離自己而感到惘然若失,甚至無所適從,而不得不去嘗試重新溝通人神關係的途徑。」第18回,元春省親,見滿園富麗堂皇,「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梗峰下,那等淒涼寂寞;若不虧賴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得能見這般世面。」 元春亦是寶玉。石之幻相,亦「石」亦「玉」。為石時,有玉的嚮往,不然不會掙脫神的控制到紅塵走一遭,;為玉時,有石的本質,不然不會鄙棄名利,重新溝通人神關係。
「氣之靈者可以為石。」(柳宗元:《小石城山記》) 《紅樓夢》別稱《石頭記》,石,本為補天神石,此為石神一體;石在太虛幻境,則為神瑛侍者,此為石仙一體;石,到了人間,則為寶玉,此為石人一體,石玉一體。大自然之石串起了神、仙、玉、人,反之,神、仙、玉、人皆石也。
有志歸完璞」(曹雪芹:《自題畫石詩》),「璞」為含玉之石。「歸完璞」,則似石似玉,非石非玉,石中含玉,玉中含石。靈性回歸,得玉之精華;貪慾不再,得石之質樸。這是對靈石的回歸,是寶玉二重人格的自我否定,也是對人類二重人格的否定。
寶玉有「玉」之形,身不由己地要去應酬侍奉,賀喜弔喪;但他的自由意志卻時時遨遊在神性的世界中。第16回,元春晉封娘娘,賈府人人皆喜,「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人皆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呆了。」連用四個如何,以表烈烈轟轟,一個「呆」字反襯寶玉「石」之質,也寫足眾人的虛榮。
在寶玉的心中,女兒二字,本是純真的別語,「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第2回)然而,當女兒自覺不自覺地陷於貪慾時,寶玉那分明的愛憎竟無半點迴旋餘地。「湘雲笑道:『如今大了,你就不願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談講講那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朋友。」這時,溫情似水的寶玉變得刀削斧斫般的冷峻:「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作者意猶未盡,又讓襲人為之補筆:「……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得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 (第32回)
在兩個陣營、兩條路線的對立中,寶玉昂然公告著他與林黛玉愛情的真諦:「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她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她生分了。」
混賬話!這不僅是對湘雲、寶釵的無情嘲罵,更是發自心底深處的對儒學思想體系的痛恨。在寶玉眼中,什麼「三綱五常」、「四書五經」、等級制,統統是污泥濁水。對於秦始皇的「焚書」,大約他心裡是舉雙手贊成的,因為儒家浩如煙海的寶典,「除『明明德』外無書。」( 第19回)他只肯定儒學的思想實質——發揚完美的德性。
不僅如此,作者還以其犀利的藝術之筆對寶玉的「毀僧謗道」作著旁白:
賈敬燒丹煉汞、吞金脹死,張道士為榮國公作替身、吹牛拍馬、出入官場,還有行騙的王道士、害人的馬道婆及佛門小沙彌,以及拆散別人婚姻的靜虛尼姑……。僧、道之徒已成了腐朽勢力的別動軍、巧取豪奪的劊子手,而佛門、道門已與等級制融為一體,奪田霸地,藏污納垢。即便那些自詡的名僧高道,或論劍於華岳之巔,或吟詩於峨嵋之頂,或黃袍峨冠,或金杖銀缽,指點風月,傲視山河,何等氣派,何等超脫,然而終究是名利場中人,「作秀」而已。何如書中的一僧一道,瘋癲癡傻,破衣爛衫,無大師名號,無高僧顯稱,無執事相隨,無小僧聽命,卻得佛、道真旨。
呂啟祥在《紅樓夢開卷錄》中,注意到王瀣的評語:「迎探惜三人之意本三教。探春在治世,儒之流也;迎春在忘世,道之流也;惜春在出世,佛之流也。」
「三春過後諸芳盡。」儒、道、佛,朋比為奸。俱往矣!以三者為代表的整個私有制社會及全部思想體系,步入窮途末路,雖於情上「原應歎息」(元春、迎春、探春、惜春),但卻大勢所趨:傳統的補天者已普遍成為功名利祿之徒,支撐父權制的男性世界必然地趨於毀滅。於是,寶玉將希望移位於女兒世界,然後,又用代言著真、善、美的女兒世界的毀滅,宣告著人類文明史的毀滅,宣告著整個私有制的毀滅。
「試想林黛玉的花容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即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於是「不覺慟倒在山坡上」。(第28回) 這是面對死亡的絕望與悲哀,沒有曹操「志在千里」的雄心,沒有晏殊「無可奈何」的閒適,整個私有制的大環境被失去希望的死氣籠罩著。「日之將夕,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飲暮氣,與夢為鄰。」(龔自珍:《尊隱》)這種對衰世的悲哀,是被骨子裡的否定因素所左右。否定人類文明史創造的所謂神聖與輝煌,就在寶玉一慟中。
痛定思痛。寶玉訣別了賴以生存的階級,同時訣別了現實社會中的所有階級。他以出家的形式,否定了一切社會關係,只留下了一抹希望——在太虛幻境與大荒山青梗峰的情與非情的交織與有無之中。
他的出家,積澱著他對佛門、道門之等級與偽善的深刻逆反,他直指佛、道的本質而成為禪宗的藝術化身:俗世之人,亦出世之僧;因情(情極)而僧,因僧而情不情。在家之僧根,出家之僧相。僧根而情於不情,僧相而不情之情。
《紅樓夢》又名《情僧錄》。全書大旨談情,卻是情而僧,色而空。「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第1回) 僧 = 道,情僧,即是空空道人,也就是賈寶玉。情而僧,亦是情而佛,佛我一體,無情不成佛。情到深處,才有了抒情、悲情、傷情,終於斷情。
魯迅說:「無情未必真豪傑」。有情的真豪傑方能「俯首甘為孺子牛」。牛者,奴也。這一個「奴」字,竟與豪傑侔者,也就是神了。神、奴之間,亦是情、空之間。老子不能忘情,所以騎牛出關、混跡於迷濛雲山之前,留下五千遺文;佛祖不能忘情,所說「四大皆空」,實在是「雲空未必空」,所以建團以僧伽,垂法於後世;毛澤東不能忘情,便是身邊的江青,也懷著幾分擔憂:「我死了以後,你們怎麼辦?」
這是情與非情的統一。第21回,庚辰夾批歎道:「寶玉之情,古今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故後文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 然而 ,曹公「情極之毒」處猶在說情:那寶玉回歸青梗峰下之頑石,石上所刻歷歷往事,也是不能忘情。「情僧」者,此得佛祖第一要義也。
有情無佛性,無情有佛性。《百丈懷海禪師語錄》解釋說:「從人至佛,是聖情執。從人至地獄,是凡情執。……無其情系,故名無情。」佛並非無情,但其情不是專注於自我,而是放大於天地之間,對社會有情,對眾生有情。情廣大無隙而至於無可稱情。所以說「無情」,也就是「情極之毒」。
清代塗瀛在《紅樓夢贊·賈寶玉贊》說:「惟聖人能為盡性,惟寶玉能為盡情,寶玉,聖之情者也。」此論寶玉竟可與聖人比肩。寶玉之情並非一般的男女之情,而是達到了人類之情的最高境界。周汝昌認為:寶玉不但以情待有情之人,即使無情不清非情之人之物之事,同樣以真情至情待之!這是古往今來厚地高天中最崇高最聖潔最偉大的情。請看:
寶玉博愛而忘我。玉釧將熱湯潑到寶玉手上,寶玉自己不在意,「卻只管問玉釧『燙到哪裡了?疼不疼?』引得玉釧及眾人皆笑。(第35回)
第70回放風箏時,眾女兒看著風箏斷線飄遠,不見了,皆道有趣。獨寶玉說道:「可惜不知落在哪裡去了。若落在有人煙處,被小孩子得了還好;若落在荒郊野外無人煙處,我替他寂寞。想起來我把這個放去,教他兩個做伴兒吧」。這是一片情於不情之用心。
同是平兒受冤,在寶釵是自上而下的安撫,在寶玉則是將心比心的同情:「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風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貼,今日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洒然淚下。」(第44回) 黛玉為還淚而來,寶玉之淚卻灑向眾多女兒,他深切地體會著眾多女孩的不幸。
第30回,寶玉見一女孩兒為哭情而在地上劃字。一場驟雨突降,女孩兒全身淋濕,卻毫無知覺。急得寶玉大喊女孩兒避雨。女孩兒驚醒之際,忙提醒寶玉避雨。寶玉這才發現自己的全身早就淋濕了。女孩兒為情所感,忘卻了自身的存在;寶玉為情所感,也忘卻了自身的存在。 前者道出了情愛的本意:愛,是付出的;後者則是愛的延伸,愛已轉化成無所不在的關心。表現為不求回報的單向付出。寶玉之愛,放大著小愛,實現著超乎小愛的更大的人生價值。
第54回,賈府慶元宵節,寶玉不喜熱鬧,乃徑回住所,推門入院,待要進屋,忽聽守屋的襲人正和鴛鴦聊天,寶玉忙道:「不如咱們回去吧,讓他兩個清清靜靜地說一回。襲人正一個悶著,她幸而來得好。」說著,乃悄悄出來。周汝昌評說:「寶玉永遠是以一片真情去體貼別人,而不管自己——他白回來了一趟,在自己的房中,竟無「容己」之念!天下幾人有此一段癡心摯意,不懂自私自利為何物?「周汝昌敬獻曹公六字:「眾生皆具於我」。並說曹公「大約只有釋迦牟尼可與比並相提。」(《紅樓藝術》)此評高於天日,卻恰如其分。
《紅樓夢》在悲劇中寫了那麼多美好,其根源便是「不懂自私自利為何物」。真、善、美三字之本,則為「無我」二字。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第22回) 「無我」寄寓在「有我」之中, 「說甚」、「著甚」,是因為有著「悲愁喜」和「親疏密」。然而,一個「憑來去」,將神性與奴性化於有無之間。
黛玉選擇死,擁抱了無;寶釵選擇生,擁抱了有;寶玉則在生死之間,留得凡胎在,卻是世外人。
第78回,寶玉為晴雯作《芙蓉女兒誄》:「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崇高的讚美獻給一位女奴,與獻給天上女神的《警幻仙姑賦》相為表裡。 為奴作?為神作?「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晴雯作了天上的芙蓉女神。地上的女奴與天上的花神相合為一。奴與神,奴性與神性,在誄中合為一體。這是正寫。
第34回,王夫人哭訴:「我常常掰著口兒勸一陣,說一陣,氣的罵一陣,哭一陣,彼時他好,過後兒還是不相干。」——母管,父管,好管,賴管,善管,惡管,寶玉我行我素,是神性;作子輩俯首聽命,是奴性。神性與奴性,在有無之間。這是暗寫。
焦大痛罵賈府,則是側寫了。「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裡焦大太爺眼裡有誰?別說你們這一起雜種王八羔子們。」(第7回) 一個典型的奴才,津津樂道等級制。然而他卻一心為著主子好,這也是人性的光華。魯迅喻之為「賈府的屈原」(《偽自由書·言論自由的界限》), 那屈原,不是千百年來忠誠的人性化身麼? 神性與奴性的有無,在不自覺的昏噩裡。
唯寶玉,在神性與奴性的有無中,自覺回歸。
李贄在《藏書》中說「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若無私,則無心矣。」 因私而見心。這是明清實學對宋明理學的翻案。看曹雪芹如何續寫這翻案文章。
第34回,寶玉被打成重傷,卻對黛玉呵護有加:「你又做什麼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熱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挨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
何者為假?何者為真?
「假作真時真亦假」,真假之間,真作假時假亦真!
善意的謊言!解讀著「人心之私」的真諦:把一己之幸福建築在他人的幸福之上。奴性乎?神性乎?
同上回,寶玉挨打,眾釵痛心,致令寶玉感慨:「我不過挨了幾下打,她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情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她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她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她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歎息。」 真實的感動!「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不能免矣。」 ( 顧炎武:《日知錄》)然而私情所感,竟然願報之以生命的付出!這個「私」字,原來能夠放射別一樣的光彩,可令世人耳目一新。
王夫之註解程朱理學:「人欲之各得,即天理之大同。」(《讀四書大全說》)
私有制是公有制的變通,是以公有制對立面的形式來完善公有制。這樣的公有制要求每個人的私慾都能得到公正的實現與滿足,每個人的「自我」都能得到充分的尊重與張揚。每個人都能享有一份平等的權利。這種私有制的徹底實行,其實就是公有制。而這種私有觀念的本質,其實就是公有觀念,即「天理之大同」。
而 「合於大同之旨」(陳蛻語) 的賈寶玉,以其豐滿的藝術形象,在神性與奴性的有無中自覺回歸,在天地間大寫了一個「人」字。人性之激昂,「可以為共和國民,可以為共和國務員,可以為共和議員,可以為共和大總統矣。」(陳蛻:《列石頭記於子部說》)
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在中國文藝復興中的地位,被陳蛻一語道破實質。
如果說宋明理學為中國的文藝復興奠定了理論基礎,把天理的本質要求訴諸於私有制;那麼明清實學則是對宋明理學的實用,以否定天理的形式回應天理的內在呼喚,從而掀起了中國文藝復興的波瀾。李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明末清初的一代思想家,肯定私慾,普及私慾,張揚自我,張揚人權,既是對君主假公濟私的逆反和反抗,也是落實天理的實踐。 因為人人之私得以肯定,豈非大公乎?這是否定私有制、實現公天下的前提。
明清實學,是對宋明理學的否定式繼承。
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強調了「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如果說,從董仲 舒 到朱熹, 用1000多 年的時間, 鍛鑄了一把鋒利無比的武器 —— 雙刃劍,那麼,曹雪芹則是在意識形態領域進行了「武器的批判」。他不但用這把劍腰斬了整個私有制,同時腰斬了鑄成這把劍的儒學思想體系及為虎作倀的佛、道二教。《紅樓夢》將程朱理學否定私有制的宣言訴諸千百個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誠如毛澤東所言,為推翻私有制的政治實踐作了全方位的意識形態準備。這之後,從康有為到孫中山,「武器的批判」完全轉移到政治鬥爭領域,康有為的改革是一個嘗試,孫中山的革命則是嘗試後的覺醒。孫中山出,曹雪芹應該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