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格局
權力格局,即人頭劃分及人際關係。賈母處在一個女王的地位,因為從輩分上來說她最高,而且賈母這個人有相當的份量。然後是真正管事的,也是由於賈母的直接的信任,所以我稱之為「攝政王」,真正的女王是賈母,而攝政王是王熙鳳。王熙鳳全面得到了賈母的信任和寵愛,所以邢夫人對這個憤憤不平,邢夫人對迎春曾經說過,說你那哥哥嫂子兩口子遮天蓋日,就是說賈璉和王熙鳳。這點說王熙鳳是對的,說賈璉是不對的,賈璉他處在一個中間的地位,他作為王熙鳳的夫君,他也參與很多管理和決策,比如說為了元妃省親修建大觀園的時候有很多事情他都要參加,但是他和王熙鳳之間又缺少互信和合作的關係,相反地,王熙鳳這個人她的好強,她的逞強好勝,不但表現在和別人身上,也表現在和賈璉身上,所以賈芸想找個事由、肥缺,想在這裡頭能幫忙辦點兒事,能夠撈點兒油水,他找賈璉找了好多次,沒有用,但是他找了王熙鳳,兩句話就辦成了,王熙鳳就要表示你光找他,你光找他你就等著吧,你必須找到老娘我頭上,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所以賈璉被邢夫人說成是遮天蓋日,說明邢夫人都不很瞭解內情。
在賈母和王熙鳳之間還有一個人物,表面上看也算一級,就是王夫人。但是王夫人平常不管事,遇到出了點什麼事情,那麼王夫人一下子發揮一級的作用,就凸顯出來,特別是在搜檢大觀園的時候,王夫人便成了決策者。所以我們如果畫一條權力的線的話,最高權在賈母那裡,董事長是賈母,總經理是王熙鳳,但中間我們還可以畫另一個圖,就是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王夫人是一個總經理的總經理,必要的時候她還可以管上王熙鳳,這是權中還有權,「你當家,皇軍還要當你的家」。
與此同時,在這個格局上還有一個不太通暢不太順的地方,就是按照封建的規矩,一切按照尊卑,長幼來分,要講個男尊女卑,那還有誰呢?賈政他們哥兒倆,賈政是弟弟,大哥是賈赦,賈赦的妻子是邢夫人,但是賈赦這個人既不受賈母的喜愛,也不受《紅樓夢》作者的喜愛,雖然筆墨不多,但已經給人一個腐朽墮落、處處惹人厭煩的老不死的形象。而邢夫人《紅樓夢》裡已經明確地說她有一股子左性子,這個「左」和現在的「左」沒有什麼關係,就是說她脾氣彆扭,不通情理,不合乎常理,你這麼說她非得那麼幹,她非得跟你彆扭著干。
在這一點來說《紅樓夢》的權力格局並不完全合乎封建社會的慣例,乃至於禮法。我覺得如果完全按書本、按教導、按規矩來辦,賈母不應該是女王,只應該是太上皇,因為你是女性,男尊女卑,你輩分雖然高,不要管那麼多事,做太上皇就行了,真正的王應該是賈赦,那樣的話賈政只能是親王,那樣比較合乎封建社會的規矩。現在不太合乎這套規矩,賈赦和邢夫人是靠邊站的,所以他們就老要出點兒事,老要生事。過年了,講笑話,賈赦就講了個笑話,說是有個老母扎針,怎麼扎呢?往胳肢窩扎,就問怎麼往胳肢窩扎啊?他說是心長得偏,就長在胳肢窩這兒。這實際上是在罵賈母,而賈母也毫不含糊,聽了以後就略一沉吟(所謂略一沉吟我估計是過了五秒至十秒的時間),然後賈母就回答說,我大概就需要這麼扎針。這就乾脆擺出來,我就是在胳肢窩裡,你怎麼治吧!這也是政治手段,你不是說我偏心嗎?我就偏心,我煩你,我就是喜歡你弟弟(底下我還會專門分析賈母,賈母也是個主角,賈母並不是省油的燈啊。)一句話弄得賈赦訕訕而退。
所以賈府的權力格局有這樣一些問題。本來王熙鳳應該是屬於賈赦這邊的,賈璉是賈赦的兒子,但是這裡邊有變數,就是說賈璉他雖然是賈赦的兒子,邢夫人並不是他親媽,而賈赦和邢夫人對賈璉還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裡面還描寫過他還揍過賈璉,並罵賈璉是「囚(毬)攮的」,父親這樣罵兒子,很離奇。雖然賈璉已經很大了,賈赦已經是糟老頭子了,他的力氣還是夠揍賈璉的,所以賈璉還挨頓揍,挨頓體罰。賈璉在賈赦那裡並不受信任,不受寵愛,而王熙鳳是王夫人的內侄女,其實我們看到王熙鳳和王夫人、和賈政遠遠比和賈赦和邢夫人親,這條線劃來劃去又劃到這邊來了,這也叫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可是這些人的存在並不等於他一無作用,遇到繡春囊事件的時候,邢夫人就起了一個煽風點火、下戰表、呼風喚雨的作用。這樣的話和賈母、鳳姐、賈政有關係的人,譬如說李紈、寶玉、探春、薛姨媽等就都變成了主流派的人物。寶玉是在待遇上屬於主流派,在寵愛上屬於主流派,在意識形態上屬於疏離派。寶玉的情況和賈璉的情況都是身處兩派,賈璉在這個意義上也算是主流派,賈璉既是主流派又是靠邊兒的,賈寶玉也既是主流派又是疏離派。連丫環都跟著分開了,忠於這個管理體制的,忠於這個權力格局的丫鬟看起來很明顯,鴛鴦、襲人、平兒,都是真心真意地忠於這個權力格局的。
那麼另外就有稱之為邊緣派或者說是在野派,他有一種類似在野派的心理,老等著你犯錯誤,老等著你出事兒,老等著看你的笑話,而且隨時對你感到不滿,覺得對自己的照顧仍然不夠,這就是賈赦、邢夫人。這裡有趣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除了賈赦和邢夫人有強烈的在野情緒以外,趙姨娘和賈環也有強烈的在野情緒。趙姨娘本來是賈政屋裡邊兒的人,但是在每一件事上她還都表達了那種不滿,那種怨氣,那種得不到煙兒抽的憤慨,甚至是仇恨。所以趙姨娘一直搞到什麼程度?就是和馬道婆聯繫起來,想用巫術,用扎小人兒的方法來治死王熙鳳和賈寶玉。
這本身是荒誕無稽的,甚至於你願意說它反映了曹雪芹缺乏現代科學觀念。但是這種事情是值得我們研究的,如果是研究人類學,研究比較文化,那麼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話題,全世界各個民族都有類似的東西,類似的用蠱、作法,想辦法怎麼樣去害你所想害的人。印第安人他是相反的。有一年,我因為身體不好感到有些不愉快,有一位國外的友人就送給我一個小盒兒,小盒兒裡就這麼點兒一個小人兒,倒不說你恨誰你就拿針扎它,他說印第安人是這樣,這個小人兒是專門聽你的話的,你有什麼不快,你有什麼怨氣,你有什麼冤枉,你都告訴它。我得了這個小人之後我非常高興,我覺得這個想法非常有趣味,如果你們身上有個小人,哪位如果心情不平衡的話,沒事兒掏出一個小人兒來跟他訴訴苦,也許你能得到一點慰藉,但是如果你不需要這個小人兒,我更祝賀你。
趙姨娘和賈環也變成了在那兒隨時伺機而入,唯恐天下不亂,唯恐主流派日子過得好。趙姨娘和馬道婆合作的這個並未成功,按照書上的描寫也成功過,王熙鳳和賈寶玉都發生過屬於癔症的現象,而這個現象據說是由於趙姨娘和馬道婆的合謀。可是賈環的不滿仍然起了作用,後面我再仔細講,就是在賈寶玉挨打的事件裡賈環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可以說對於這種滿腔怨恨的,在野的,邊緣的這些人物的能力也不可低估,儘管曹雪芹對趙姨娘和賈環,對邢夫人和賈赦是一點兒好印象都沒有,寫到別人的時候都是比較細,比較立體客觀,但是一寫到趙姨娘和賈環的時候他一句說得合適的話都沒有,一個像樣的動作都沒有。他所有的話語,所有的word,所有的manner,都不成樣子。所以我就覺得曹雪芹他肯定有過被庶出的兄弟或是自己的姨娘所欺負的經驗,他寫這個並不冷靜,並不超脫,而是帶著很大的厭惡。
除了這些邊緣的,在野的人以外,還有一種是疏離的,離心離德的,那就是說賈寶玉。說賈寶玉是疏離派是我的一個新的提法,大多數紅學家都認為賈寶玉是反對派,我覺得賈寶玉他夠不上反對派或者造反派,賈寶玉造什麼反了?賈寶玉在大事上,真正與體制相關的,他不造反。他對國君很尊重,何以見得呢?見一個北靜王他都受寵若驚屁滾尿流得意洋洋,以至於把北靜王送的念珠得意洋洋地拿給林黛玉,結果林黛玉說什麼臭男人的東西,給他扔回來了,所以賈寶玉在大的事情上沒有什麼,每次見著他父親都是唯唯諾諾,心裡頭腹誹這個你是禁止不了的。但是他是離心離德的,他就完全和這個家庭,和當時社會的主流意識是離心離德的,如果一定要給賈寶玉找一派,我寧可說他是青春派,詩歌派,性靈派。他哪裡有造反的心?最多就是要當和尚。當和尚就更不造反了,凡是對主流社會有意見的人都當了和尚了,那主流社會就更安全了。林黛玉,以至於到妙玉,當然如果從高裡說還有賈敬這樣一些人,他們都是疏離的。
還有賈府外邊的一些外圍的人也是,什麼賈芸、賈薔、賈芹、以至於賈雨村,這些人簡直就是附著在賈府身上的一些毒瘤、毒菌、毒蘑菇,一個個都是一肚子壞水,都是成事不足而壞事有餘,所以一個豪門他周圍都會有一些這樣的人。還有些像倪二兒,鮑二兒,劉姥姥這樣的人。劉姥姥很不一樣,她變成了這兒的一個朋友,一個友善,一個友人,她們對她有恩,她也反過來回報著這些恩情。可是像倪二兒,鮑二兒這些人也不可輕看,倪二兒,鮑二兒都有這麼一種精神,就是說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所以在一個非常專制的制度下,一個處在最底層的人在有些情況之下,他們就像螻蟻一般,非常容易被踩,甚至被消滅掉,連肉體都能被消滅掉,像什麼張華啊,石呆子啊,都是這樣一些人。可是這些人在某種氣候之下,也可以在一個小時,半個小時之內變成非常危險的人物,最後(當然這裡有後四十回所描寫的,現在我只能把這一百二十回作為一個整體來講,那些都迴避開)他們也能起很大的作用。
賈府的人際關係裡我們還要注意到他的奴才之間的關係,在奴才的關係當中我要提三點比較有趣。第一點就是我們只知道「不自由毋寧死」的話,但是在賈府裡表現出來的是「不奴隸毋寧死」,因為他最大的懲罰就是拉出去配個小子,其實拉出去呢,第一得到了自由,第二配個小子,和自己的階級弟兄相結合,這本來是最理想的事情,但是變成了最大的災難。王夫人打了金釧一個耳光,她並沒有說別的,而只是讓她家裡人把她領走了。晴雯的出局也是這樣,通知她哥哥嫂子把她領回去,但這完全是不奴隸毋寧死,你要是不看《紅樓夢》你就不相信。看完了以後我覺得這有兩方面的原因,一個原因就是非豪門,平民百姓的生活實在是太差了,裡面簡單的描寫到晴雯回去以後,喝的茶是紅不唧唧的,比較差的茶,其實紅茶也有好的,但是這個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茶,碗是什麼樣的碗,粗瓷碗。這些丫環,特別是這些小姐少爺的丫環,她們在賈府裡實際上過著遠遠高於平民百姓的物質生活,這使她們無法再做平民,她們穿的衣服,她們吃的東西,她們住的房間,簡直比平民百姓強很多,這真是觸目驚心,使這個做平民顯得這麼可怕;第二個原因就是封建社會的厲害,封建意識形態的厲害,不但佔有了你的身體,而且佔有了你的心,使這些丫環,這些奴才都認為被主人驅逐是最丟人的事情,是沒法活的事情,寧可給主人打罵,寧可給主人當小老婆,寧可把自己的勞動力,把自己的青春全部獻給主人,也不能被主人轟走,這種精神的控制,這種不奴隸毋寧死從反面控訴了封建意識形態對人的精神的控制。
第二點是他的奴隸也分三六九等,這個三六九等是非常嚴格的。比如說賈寶玉,賈寶玉的房裡有那麼多的丫環,有那麼多丫頭,這丫頭不是那丫頭,可是這些丫頭誰能夠走近賈寶玉,誰能夠進賈寶玉的房間,誰能夠給賈寶玉倒水,誰能夠給賈寶玉鋪被,誰能夠給賈寶玉脫衣裳,這是資格,這是級別,你不夠這個級別你根本就休想湊上去。比如說小紅,她們都不在,都去辦事兒了,賈寶玉要喝水,小紅就給倒了一杯水,而且賈寶玉對小紅很有好感,但是在這些大丫頭們,襲人晴雯之流控制之下,賈寶玉也不敢多重用小紅,連多替小紅說一句話他都不敢,說多了還引起罷工。我們說解放後的紅學家都把晴雯當革命家人士加以歌頌,但是晴雯對待小紅是什麼態度?馬上那個語言比刀子還鋒利,讓小紅沒法受,屬於暴力語言,屬於殺人的語言。墜兒偷了點什麼東西,晴雯震怒到什麼程度?以至於對墜兒實行肉刑,晴雯她有這一面。我也很喜歡晴雯,但是晴雯的這一面,我們不能為賢者諱。他這裡面的三六九等以至於主人在某些情況下受制於那些有頭有臉的大丫頭的情況,所以裡邊寫寶玉生氣,跟晴雯也生過氣,跟襲人也生過氣,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奴隸的三六九等,並不都是認為是可以一色的階級姐妹。
第三是有些老資格的奴隸,有些老資格的奴才有一些失落感,當然這裡邊兒形象最光輝的就是焦大,焦大他曾經捨死救過主子,他有過功勞,而且又是老資格,正因為他是老資格別人沒法拿他辦。除了焦大以外還有一個老資格就是李嬤嬤,李嬤嬤是寶玉的奶媽,寶玉喝過她的奶,所以她生怕別人忘記了她是寶玉的奶媽。她非常嫉妒襲人,用一些很惡劣的語言罵襲人。我稱李嬤嬤對襲人的嫉妒為「忘年妒」,除了忘年之交以外還有忘年的嫉妒,你都那麼老的人了你還跟小丫頭們起什麼哄?她還就是嫉妒,而且這種嫉妒在政治生活中是可以起很大的作用,是政治生活的一個因素。譬如說呂後對戚後的嫉妒,後來很多的行為,都和她的嫉妒有關,這個我不必特別多的發揮,但是大家可以想一想。對於焦大的失落看起來好像還很正義,因為焦大是以主流意識形態為武器來批判一代不如一代的賈氏家族,還有李嬤嬤等,一直到王善保家的一提起晴雯來那種忘年妒也都出來了,連王夫人都是。王夫人一見晴雯那麼漂亮,立刻就充滿了懷疑充滿了反感,這樣一種逆向淘汰的人事工作,不是說擇優汰劣嗎?但是我偏擇劣汰優。她為什麼覺得襲人比較好呢?襲人醜陋,第一點醜陋,第二點說話比較笨,實際一點兒都不笨,但是她一見王夫人她就笨。有的人平常非常能說話,一見領導說話就結巴,而且有時候領導還挺喜歡一見領導說話就結巴的人,這也是很有趣的一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