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的"應激"心理與行為分析

薛寶釵的"應激"心理與行為分析

薛寶釵的"應激"心理與行為分析

紅樓人物

摘要:《紅樓夢》中薛寶釵無意聽到兩個婢女的悄悄話,情急之中借尋找林黛玉而「金蟬脫殼」,這是寶釵在遭遇突變時的情緒反應,心理學稱為「應激」。「應激」情緒狀態之下的行為表現與人物的個性心理特徵以及社會經驗和認知經歷等有著一定的相關性;「趨吉避凶,化險為夷」是「應激」心理與行為的重要原則;反應的「急速性」和取材的「就近性」則是它的兩個顯著特徵。薛寶釵急中生智的脫身之計,就是這種急速的「應激」反應中的「就近取材」,而並非是有意陷害黛玉。

關鍵詞:薛寶釵 顰兒 應激 反應急速 就近取材

《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綵蝶」中寫道,薛寶釵找尋黛玉不得,回來路上,被一對翩躚起舞的玉色蝴蝶所吸引,在扑打的過程中,不知不覺走到滴翠亭邊,無意中聽見亭內兩個丫鬟的有關「情愛」的「悄悄話」,吃驚之餘不及躲閃,於是,情急之中借尋顰兒而「金蟬脫殼」。對作者曹雪芹的個中情節安排,紅學界歷來看法不一。「親黛派」認為,薛寶釵工於心計,既使自己脫了干係,又將無辜的林黛玉扯入嫌疑之中,此一箭雙鵰之舉,表明薛寶釵陰險狠毒;而「親釵派」則從人物性格入手,極力為寶釵洗刷「罪證」,認為寶釵溫順賢淑,不可能有意陷害人,假借黛玉以自保,實乃情不得已。此中爭議的誰是誰非,我們無須褒貶。這裡,筆者淺見,薛寶釵的脫身之計,憑個人的好惡,僅僅從其性格特徵上作分析,不足以令人信服,還必須運用情感心理學的「應激」原理加以解釋。

心理學在談人物的情緒與情感體驗時,常提到「應激」的概念。所謂「應激」,是指遭遇危險或出乎意料之時所引起的急速而緊張的情緒狀態,它包含客觀環境和主觀反應兩個因素。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小到麻煩瑣事大到天災人禍等突如其來的事件和意想不到的危險時有發生,它要求人們在遇事時,必須立即作出反應,調動自己的智慧和力量以迅速應付之,這時所產生的情緒狀態就是「應激」,其外在表現行為就屬於應激性行為。這種表現在古典小說《三國演義》中也時常可見,如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論英雄」中就有這樣的描寫:

操曰:「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玄德曰:「誰能當之?」操以手指玄德,後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玄德聞言,吃了一驚,手中所執匙箸,不覺落於地下。時正值大雨將至,雷聲大作。玄德乃從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於此。」

這裡,劉備遭遇殺身之險,頭腦清醒,巧借驚雷作掩飾,從而蒙騙過關。與此相同,上文所述的薛寶釵,恰逢兩難境地,巧使「障眼法」而置身事外,似與「一震之威」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們都是「應激」情緒狀態下的急中生智的積極的外在行為表現。這種心理與行為表現的重要原則就是「趨吉避凶,化險為夷」,即在突如其來的事件面前,能保持清醒冷靜,處事不亂,行動有方。否則,就有可能被突然刺激所驚呆,以致陷入混亂之中而手足無措,語無倫次,這種情形從戰爭影片的逃難場面中可見一斑。

在「應激」的情緒狀態下,人們的行為表現究竟如何,首先與其個性心理特徵有關。不同的性格與氣質,不同的意志水準,其應激性表現行為就當然有所不同,既有積極與消極之分,亦有「正面交鋒」與「迂迴化解」之別。薛寶釵的脫身之策,就是一種積極的迂迴戰術。其實,寶釵大可不必逃避,正面撞見只要不張揚出去就行,但她的性格特點就是「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面臨這種是是非非,她當然不想陷入其中。如果換了王熙鳳,她會如何處理呢?從「毒設相思局」和「視毒打下人為家常便飯」等情節來推演,她可能直接站出來當場叱責,甚至大打出手,以懲治這種有失體面的所謂「腐化」行為,因為她是「鳳辣子」,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她不需要也不可能作遮掩。

應激性行為表現還與人的認知經驗有一定的關係。經驗豐富,即有過某種類似的經歷,則其認知的水平就可能高於一般,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就強一些。薛寶釵出身於侯門大戶,寄住賈府多年,經歷世事較多,對賈府的「多事」與「不淨」習以為常,故遇事冷靜,處事有方,巧設計謀,迅速脫身。相比之下,身為奴婢的鴛鴦在處理這種「應激」事態時,就不是那麼利索了。小說第七十一回「鴛鴦女無意遇鴛鴦」中,鴛鴦神使鬼差地撞見了丫鬟司棋與其表弟潘又安私下幽會,本是很靈巧的她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刺激,卻變得心神不寧,面紅耳赤,結果在司棋的哀求下,屢次承諾為其保守秘密。身陷如此尷尬局面而不能自拔,主要是鴛鴦缺乏這方面的經驗所致。

經過以上的比較分析,即可看出,薛寶釵的這種「應激」情緒狀態之下的「金蟬脫殼」之舉,是處理此類事件的上上之策。現在,最關鍵的問題是:薛寶釵為什麼要以林黛玉為這個「殼」呢?這要從「應激」的特徵談起了。應激性行為表現有兩個重要的心理特徵:

其一,反應急速。「應激」雖說是一種情感體驗,卻必須以認知因素作為基礎,故有思維參與的過程,且這個過程是極其短暫的,即是一種「直覺思維」,這種思維的靈敏性程度在於平時的認知積累,其思維成品,常常被稱作是「潛意識」或「下意識」行為。《紅樓夢》第四十六回裡就有這樣的例子,賈赦要討鴛鴦做小老婆,賈母錯罵了王夫人,後經探春圓場,又責備眾人不提醒,大家都唯唯諾諾,這時,只有鳳姐打破了這個僵持的局面:

「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

「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

一席話說得賈母和眾人都開心地笑了。這裡,鳳姐的急速反應之言語是值得玩味的,她既要討老太太的歡心,又要使自己免於指責,故採取的是「欲揚先抑,抑己揚人」的手法,而這樣的思想動態又發生在一剎那間,幾乎不容思索,這反映了鳳姐良好的心理素質,其妙語如在嘴邊,總能脫口而出。面臨突然刺激,薛寶釵的「應激」反應又如何呢?作者首先寫了她的一段想法:

「怪道從古到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這是對人物的思想的展開,以便於讀者理解其行為的緣由;而實際情況則是,寶釵的思想與其行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完成的,這體現了「應激」反應的急速性特徵。這種特徵決定了人物的大腦必須處高頻率的「掃瞄」狀態,以迅速檢索一條最佳通道,寶釵「檢索」的是「捉迷藏」。既是「捉迷藏」,就必須有個對等的人物,「下人」當然不行,「上人」也固然不可,「男人」就更不能談起,因此,黛玉之類的人物,就必然是寶釵選擇的對象了。

其二,就近取材。既然「應激」的情緒反應是很急速的,那麼,其趨吉避凶的手段或媒介則往往帶有「就近性」特徵。也就是說,在遭遇突變,選擇最佳解決方案時,人們首先想到的不是在遠處或久未接觸的人或物,而是剛剛接觸過或就在身邊的人或物。如遭到匪徒襲擊,人們總是首選隨身攜帶的某件物品作抵禦,而不會先跑到遠處尋找某種堅硬的工具;逃離火場時,靠近窗戶的人總是先打開窗戶跳出去,而不是跑到門邊打開門;發生交通事故,在確認肇事者時,警察首先考慮到的可能就是送傷者到醫院的司機,等等這些現象,都叫「就近取材」。曹操道破劉備心中秘密,劉備因而遇驚失態,其掩飾之辭,不是「偶染小疾」,而是「一震之威」,因為雷聲大作之時,剛好是劉備失箸之際,震雷即是新近出現之物,以此為借,天衣無縫。從「就近取材」的特點來看,薛寶釵首選黛玉,亦在情理之中。本來寶釵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找黛玉的,只因寶玉剛去黛玉處,自己也跟進去,唯恐黛玉猜忌,使小性兒,大家都難堪,所以只得抽身而回。想找的人未找到,寶釵能不「耿耿於懷」?這樣,黛玉的名字「顰兒」,就從寶釵的「心理詞典」中被調了出來,暫時儲存在「認知圖式」的最顯要的位置,它就彷彿是一個亮點,在其思維空間中不時地閃爍著。所以,當寶釵遇事行「捉迷藏」之計時,在其「認知圖式」上,「顰兒」這個字眼,就首先被「激活」,而成為其「逃身之殼」。

因此,從這個「應激」心理與行為的意義上看,說是薛寶釵有意陷害了林黛玉,則著實有些冤枉了她,因為當時的情形躲避尚來不及,哪有餘暇陷害他人之理?如果說寶釵「應激」行為的結果傷害了無辜的黛玉,那是肯定的,但這卻是無可奈何的事,並非寶釵主觀所願。假如寶釵沒有找過黛玉,那麼,情形又另當別論,不僅其陷害之意頓生,就是其「應激」舉措的真實性,也將會大打折扣。這裡,我們不能不歎服作者曹雪芹的社會經歷之豐富和情感體驗之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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