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籃打水一場空 紅樓中被侮辱被損害的姨奶奶
天下可恨人,都是可憐人。趙姨娘端的是一例。
在《紅樓夢》的讀者群裡應該有很多人都不喜歡她,記得塗瀛在《趙姨娘贊》裡曾經這樣挖苦道:「食色,性也,而亦有不盡然者。鮮於叔明嗜臭蟲,劉邕嗜瘡痂,賀蘭進明嗜狗糞。今將趙姨娘合水火無味而烹炮之,不徒臭蟲,瘡痂也,直狗糞而已矣。而賈政且大嚼之有餘味焉,豈容賞在德耶?」文人的筆墨,也只有在這時發揮起來,真夠惡毒的。
許多年都曾經這樣了,那還是政治風氣較為開明的唐朝,白香山的幾首詩便一下子要去了燕子樓上一代紅顏終比紙薄的命,詩人在維護名教的時候或許還夾雜著一些不可告人的可能。
而這位趙姨娘呢?難道是過早地淪為「魚眼睛」了嗎?我看到不至於,瞧政老有時也會暈頭轉向的光景,大致是饒有徐娘的風致。還是和寶玉所說的那些婆子一樣,「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就政老的處事為人來看,糊塗是糊塗了一點,品行上素沒什麼大毛病。總之我看,這個女人畢竟是太閒了罷,何況自身更有「心胸狹窄糊塗,行事委瑣不正」等品格上的缺陷,更重要的是??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姨奶奶地位決定的。
記得有一時節和一些朋友聊天聊起回到古代的幾大理由,最大的理由無非是可以如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那樣公開地娶上幾房姨太太,如果這夢再奢侈一點,那就是做皇帝,一則標明了自己的身份,再則滿足自己那些過剩的慾望。記得有一位大臣經常這樣地開導皇帝:「田舍翁收成好了,都得想著多娶上幾房姨太太,何況貴為當今的天子呢?」這和眼下的暴發戶包二奶的觀點有些一致,難怪阿拉伯的一個古詩人說:「地上的天堂是在聖賢的經書上,馬背上,女人的胸脯上。」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在馬背上就這樣努力地奮鬥過。然而做了皇帝未必全都是為了女人,女人多了未必就是一種樂趣,歷史上總是有很多皇帝卻死在這筆糊塗帳上。至於女人呢?元春省親時短短的十四個字,直抵得多少宮怨詞!這個「見不得人」的去處,有多少青春美麗的紅顏,從那裡一代代地熬到了白髮。
而在賈府這樣的豪戶富家,比如說赦老爺,連屋裡「稍微平頭正臉的,都不放過」,一樣當作侍奉的工具,採補的材料。而政老對他屋裡的兩位姨娘呢?
我想似乎也好不了多少。
何況還有些老舊??
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這位「情不情」的寶玉,將未婚的女孩子比作「一顆無價的寶珠」;把「出了嫁」的女子比作沒有光彩寶色的「死珠」;把人老珠黃者比作連珠子都不是的「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再和「杏子陰假鳳泣虛凰」那回書細細地對照起來讀,分明是一段女人的「進化論」。
這就是時間的魔力。由此看來,今日的「枕霞舊友」,就是昨日的史太君;而昨日的趙姨奶奶,就是今日的襲人、平兒等一干人;今日的春燕嘲笑她娘和姨媽「越老了越把錢看的真了」,來日又怎能不被另一個「春燕」嘲笑呢?
這就是人的「弱點」,還是鴛鴦姐姐看得通透明白,「……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著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
而在一般人的眼裡,當姨奶奶總覺得比別樣來得更利索更省事一些。而鴛鴦姐姐口中蹦出的「宋徽宗的鷹, 趙子昂的馬」,將迫於權勢之下的哥嫂虛偽的假面孔暴露無遺,「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 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
「察明同類之狂妄和愚昧,與思索個人的老死病苦」,鴛鴦到底是個「傻丫頭」,但她的「傻」,也就是她的「清醒」之處了。
回過頭再說說趙姨娘的奮鬥史。
「****奮鬥」,和當今滿火車皮的「白胳膊白腿兒」浪潮般地湧向沿海或各大中小城市的「奮鬥」總之是很不相同的。當今的「奮鬥」,其本心是為了解決生計問題,漸漸地在銀行裡存上好大一筆款子,終於發家致富起來。而趙姨娘的「奮鬥」,是在每月有二兩雪花銀的基礎上,折合成人民幣,大致是一百元左右。而鳳辣子的一個生日的花消,是這位姨奶奶五年的月利還有餘。這種「奮鬥」,更近似於「掙扎」了。
那她還有什麼呢?她為政老爺貢獻出了一個很有「政治家」風範的女兒和一個「小凍貓子」那樣的兒子。實際地位呢?她連襲人平兒那樣的大丫頭都不如;賈母王夫人可以當面隨意地罵她啐她;一提起「二奶奶」的名字,就唬得「心膽俱破」;而下人呢,如夏婆子等把她挑唆成「出頭鳥」,凡一有事,就像平兒所說的,都要賴她;甚至連唱戲的芳官兒都公開頂撞她:「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呢」,在背後又稱她為「趙不死」的。
而這位「眼裡只認得老爺和太太兩個人」的探春,從「她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的見識」、「論理,我不該說她,但她昏聵的不像了」這些左一個「她」右一個「她」的話裡,毫不掩飾對自己親身母親那種鄙夷的態度。在「辱親女愚妾爭閒氣」這回書裡,當「半奴才」的趙姨娘對探春所給出的撫恤費表示不滿時,這位利索的三姑娘通過否認自己舅舅進一步掩飾從趙姨娘「腸子爬出的痕跡」;當趙姨娘由於「薔薇硝」和丫頭戲子們鬧出一出「全武行」時,也說她「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統」。
而作為她不甘雌伏的另一個希望所在呢?不但不求上進,時時也正如她所數落出的那樣,「……平白我說你一句兒,或無心中錯拿了一件東西給你,你倒會扭頭暴筋瞪著眼剜摔娘。」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想起魯迅作品裡的「阿q」。
然而阿q,也有著他生活裡的「白日夢」;還有「手持鋼鞭將你打……」幾句好戲文可以唱;臨末了,「……使盡平生力氣畫圓圈,他生怕別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
人人可以鄙夷他,但是魯迅先生不;人人可以嘲笑他,但是魯迅先生不……至始至終先生是最牽念阿q的最不放心阿q的一個人,也是在眾人的冷眼裡,給阿q最多的同情和關愛。而這位就連作者也有些厭棄的趙姨奶奶,但是曹雪芹還是寫出了她「熬油一樣熬了大半輩子」的悲慘處境。而她自己呢?關心的是藥王廟裡的上供:
趙姨娘問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錢去,在藥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趙姨娘歎口氣道:「阿彌陀佛!我手裡但凡從容些,也時常的上個供,只是心有餘力量不足。」
這就是趙姨娘殘存的一點精神慰籍。你可以說她愚昧,你可以說她昏聵,你還可以說她陰微下作,你甚至可以說她「變得珠子不是,竟是魚眼睛」了,但魚眼睛也有魚眼睛的期冀和夢想,這才是大可哀的。
在政老和王夫人的面前,她是卷捲簾子的奴才;在丫頭婆子裡,她是姨奶奶,若是依著夏婆子所說,「……你老想一想,這屋裡除了太太,誰還大似你?你老自己撐不起來,但凡撐起來的,誰還不怕你老人家……」,但實際不是這樣的。總之,一個「半奴才」而已。
雖然趙姨娘的一生都在這個「半」字打轉,但和賈府的大多數奴才主子本心源出一樣,「一個個烏眼雞似的,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了你!」何況還有一個「半」字在心中作怪呢。
不但有個「半」,還有能生兒子,這未嘗不是趙姨娘的一種光榮。這就是她和那位默默無聞的周姨娘之區別所在了,因為她還明白這暗中的危險,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人家擺佈死了我們娘兒不成」!雖然寫下的五百兩借契最後被「程高本」改成「五十兩」,但更讓人覺得這個姨奶奶為了這次反撲,竟窮困得只能拿出「零零碎碎攢了幾兩梯己,還有幾件衣服簪子」。這和那位兒子當知縣的賴嬤嬤是不能同日而語了。
但終究是鏡花水月,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過這以後,趙姨娘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策略,或是專向政老爺吹枕頭風了。而「趁著這回子撞屍的撞屍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別心淨,也算是報仇……」便成了她的鬥爭哲學。
而在歷史上,李闖王打進北京城的時候,八大王滅四川,彷彿就這樣幹過。至於今天呢?「玉石俱焚」、「魚死網兒破」這些話也常常成為一些「弱者」的口頭禪,越來越??
是不稀奇的。
一部《紅樓夢》中易的是死,不易的是死。而對於我們極討厭的、不甚喜歡的人,其人自生,自死,自猥瑣,自掙扎,而要麼掩過不讀,絲毫不介於胸中;要麼徹頭徹尾地一種鄙夷,對其死的的酣暢和快意。
但趙姨娘畢竟是死了的,即使是在續作者的「誅伐」下。對於她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至於活著,我們也說不好,但又能怎麼樣呢?藥王跟前的香油,到是比平常更滋潤一些。
好在還回應了「冤冤相報實非輕」這一句話。相信「報應」之說的人,總是迴避了外在的環境,而趙姨娘的為人,卻又實在是不那麼光彩。而她年輕時的那些青蔥歲月呢?
至於後來甚至現在,做姨奶奶的命運總是好很多。即使是從窮鄉僻壤走出來的,只要帶著一種純潔或者風騷,能忍受幾句肉麻的調侃,縱使是有人處在「王夫人」的地位,也是不敢輕易側視的。她們在被獵食的目光下面,最終卻成為捕食者,將大把大把的錢遠回家去,去翻檢她們的新房。大約是「外在的環境」徹底地翻了一個跟頭,「姨奶奶」翻身做了主人。
而趙姨娘那二兩月例不復有人記起;周姨娘觸及同類的淚水,也不再有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