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說《紅樓夢》:賈寶玉真正愛的是史湘雲
周汝昌:賈先生——這稱呼太生分疏遠了,想仿書裡人、批書人稱「玉兄」的,改稱您玉公,可使得?
賈寶玉:隨你叫吧。呼牛則應牛,呼馬則應馬,我的外號也多。
周:玉公,您對林、薛、史三位姊妹才媛,心裡——不是外面,最喜歡的是誰?
賈:我先不想答你這一問。依你看呢?倒想先聽聽再說。
周:依我看雪芹筆法,寫林用濃墨重彩,寫薛是正鋒——與寫林用側鋒之筆不同,不濃不淡。惟獨寫史大姑娘是淡彩儉筆。俗常之士,就以為濃墨重彩的必定是表示最喜愛的了。其實不然,骨子裡是以史湘雲為最可喜可貴。
賈:換句話另說,你是否認定史大妹妹才是我的真知己,二人相契最厚,林、薛均不能比——是這樣嗎?
周:我是這麼看。您首肯否?
賈:嗯,是這麼的。
周:我畢竟只能從書上體會,而書上著墨不多——八十回前不多。您如有興致,從「書外」給講講我無法得知的,可使得?
賈:孔聖說:「吾無隱乎爾!」事無不可對人言。我們兩個從小談得來,也時常帶些小爭論。談得來的,是都最恨那些假事、假人、假話,只崇尚一個「真」字。要說知己,端在此心。
周:難道林、薛兩位就不崇真,而是尚假?
賈:林姑娘太天真幼稚,不知分辨純真與假「真」,會上了假的當。薛姑娘是明知有假,也不必辨,包容了事——以為假禮、假貌總比無禮、無貌好……只有史大妹妹是嚴於辨偽的,她心直口快,讓你裝不成那個假!
周:(笑)對,她戳穿你,使那假玩意兒一敗塗地,痛快在此,光明磊落也在此。可是你們既如此合得來,還爭什麼?倒更有趣了——
賈:她說我太「偏激」:世上女兒固然當疼、當惜,可也不能一筆將男的都抹倒,那也不公正。男人也有好的,可貴的。
周:是嗎?怎麼可貴?
賈:她讓我給她寫了一副對聯,五言的,聯文是「英雄方本色,名士自風流」。她說:男的也有好人,老實巴交,不自私自利的,只不過沒甚風趣。難得的只有兩種:一是大英雄方能本色,是真名士,才最風流!
周:真好!真不俗!
賈:你想,什麼叫「本色」,還不就是一個「真」?什麼叫「自風流」?就是真誠流露於其外,風流瀟灑,不會扭捏,不屑遮遮掩掩。這說到底,豈不就是個「真」?
周:那副對聯真好,怎麼書裡沒寫?
賈:若寫成對聯,加上原委、議論,就都成了死筆。書裡寫了,你是沒領會。
周:哪一回寫的?
賈:吃鹿肉一回,林姑娘嘲笑史大妹妹是一群花子,史妹妹便說,你懂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點了一筆。再到葵官跟了她,她給葵官改名「韋大英」,就是惟大英雄為本色之義,雪芹用活筆,不是沒寫。
周:看來,您和她方稱知己英雄,不是別個所能企望爭奪得的。
賈:我頭一次寫匾,自稱「絳芸軒」,林姑娘見了,說:怎麼寫得這麼好了,明兒也給我們寫一個!你怎麼理會?
周:是讚您的字嘛。
賈:哪裡。她最聰明,一見這三字,就悟到沒有她的份兒——她和「紅」「芸」都不挨邊兒。所以等我讓喫茶,她早走了!她口裡是贊,心裡是不快樂。
周:(歎氣)哎,《紅樓》不易讀,真是筆端變化,妙趣連環,非我下愚所能自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