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再侃紅樓:小丫頭墜兒的「罪人兒」命運
同為女奴不相憐
一位年輕的紅迷朋友跟我說,跟許多人相反,他很不喜歡晴雯,尤其是晴雯病中責罵小丫頭,看見墜兒冷不防欠身一把將她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具有尖銳細頭的金屬簪子一丈青,朝墜兒手上亂戳,疼的她亂哭亂喊,晴雯還借勢自作主張,當即把墜兒攆了出去,這些描寫,使他對晴雯產生厭惡,並且非常同情墜兒。
另一位紅迷跟我說,曹雪芹何必要在「勇晴雯病補雀金裘」這回裡寫這麼一筆呢?寫比如說周瑞家的那樣的婦人去處治墜兒不就行了嗎?
曹雪芹那個時代,還沒有諸如典型性、人民性等文藝理論概念,他就是寫活鮮鮮的生命存在,他筆下的晴雯就是那麼一個既能讓人愛得顫抖又能讓人氣得牙癢的生命,「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那回裡,賈寶玉就讓她先氣黃了臉,後來又被她逗得愜懷大笑。過去有的論家,按晴雯的地位,將她說成是「具有反抗精神的女奴」,她的性格裡確實有叛逆的因素,但她何嘗想「掙脫奴隸地位」,她和大觀園裡一大批頭、二等丫頭一樣,非常珍惜自己已經獲得的地位,滿足自己所過上的「二主子」生活,她們所害怕的,恰恰是被攆出去,失去了「女奴」的地位。晴雯喝斥比她地位低的小丫頭,張口就是「攆出去」,對墜兒,她何嘗有「同為女奴應相憐」的「階級感情」,儘管墜兒偷了平兒的蝦須鐲,其行為確實欠妥,但我們細想想,那戴在「准主子」平兒手腕上的金鐲,本是許多底層百姓血汗的結晶,作為身處相對底層的墜兒來說,她把平兒為了跟著湘雲、寶琴等吃燒烤而暫時捋下的金鐲藏起,不過是以非規範方式,將含有自己血汗的一件物品,從剝削者那裡收回而已,怎麼晴雯就那麼不能容忍,必欲攆之而後快?
偷鐲行為非貪小
大觀園裡的丫頭裡,也有清醒者,小紅就是其中一位先知先覺者,她說出了「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的箴言,當然她也絕不希望被作為「罪人兒」給攆出去,但她一點沒有長久留在府裡,去爭榮誇耀,謀個副主子、小老婆的想法,她一方面大膽追求府外當時還相當寒酸的西廊下的賈芸,一方面不靠背景關係,而完全靠自己的能力,先在府裡揀高枝兒飛——她獲得了王熙鳳青睞,學得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就見識多多,這樣,她就真正把握了自己的命運,根據脂硯齋批語,我們知道,在80回後,當王熙鳳、賈寶玉被命運捉弄,狼狽不堪時,在社會上獲得自立地位的賈芸、小紅夫婦,挺身而出,去救助他們。
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有意把小紅和墜兒設計成一對密友,在滴翠亭裡,是墜兒把賈芸拾到的帕子送還給了小紅,而且,那交給小紅的帕子,很可能是賈芸自己的,小紅又把自己的一塊帕子,托墜兒帶給賈芸。這在那個時代,那種社會環境裡,特別是在赫赫森嚴的貴族府邸裡,她們的作為,她們的話語,才是真正具有叛逆性的,是晴雯等望塵莫及的,放射出真正的人性光輝。由此可以推想,墜兒其實也早看破,大觀園並非久留之地,被攆固然不好,但自己對出去一定要有所準備,而平兒那蝦須鐲,取來恰好作為將來出去後的謀生之資,墜兒的這一行為,並非一般的貪小,而是有長遠考慮的一次冒險行動。晴雯那樣的完全倚賴寶玉寵愛的生命,是非常脆弱的,平日張口要把這個那個攆出去,一旦輪到自己被攆出,那就無法再生存,只能夭亡。不知80回後還有沒有墜兒出現,但我們可以想見,這位早打著出去自己過算盤的女性,被攆出去以後,一定會撐得住,頑強地生存下去。
墜兒等於「罪人兒」?
小紅和墜兒那高度機密的談話,不曾想被人偷聽去了,從她們的角度,真是不知道究竟被薛寶釵還是林黛玉哪位竊聽了去,小紅的反應,是怕林甚於怕薛,80回後是否會有小紅戒惕甚至誤會、不利林黛玉的情節?很難說。墜兒的反應卻是:「便是聽了,管誰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前面說了墜兒一些好話,現在卻必須批判一下她的這一意識。「管誰筋疼」,只為自己個人謀利益謀前程,這是一種狹隘自私的想法。正是在這種意識支配下,墜兒以偷竊為改變自己人生狀況的手段,儘管上面我分析了其中的某些可理解可諒解因素,但這種手段畢竟是有違各個時代的普遍被認同的道德準則的。我們當然不能要求墜兒具有現代社會的那種群體意識,但也在曹雪芹筆下,就寫到芳官她們那一群小戲子,能夠團結起來,同仇敵愾,讓來興師問罪的趙姨娘和轄制她們的婆子們,大受挫折,爭了一口群體的氣。
墜兒是個值得一再琢磨的藝術形象。她究竟何罪?要擺脫「罪人兒」的命運,她那樣的生命,究竟該往一條什麼樣的路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