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黛玉--秉性柔弱卻一身傲骨
其實紅樓女子中黛玉並不是最孤獨的,她不止有心意相通的寶玉,還有情同姐妹的紫鵑。只是她是那樣一個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弱不勝衣、多愁善感的才女,因而她的孤獨便格外的惹人憐惜。
黛玉的孤獨,當她還只是一株絳珠仙草時就存在了。所以她才會對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於其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才有:「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之說。據說孤獨的人,對點滴的關懷都十分敏感。
一直到投胎做人,到復歸幻境,她始終擺脫不了她的孤獨。世人都謂黛玉冷僻,不合群,孤高自傲。其實謬之大也。幼失父母,寄人籬下的命運,使她對天倫之樂十分嚮往,所以才會屢屢感懷身世,做司馬牛之歎。且看她不止羨慕寶釵有母親,甚至羨慕寶釵有一個薛蟠那樣的哥哥即可見一斑了。所以她才會被寶釵寥寥數語所打動,遂以情敵為知心姐姐,敬其母如母,愛其妹如妹,這樣的輕信,這樣的單純,這樣的渴望親情,真是令人憐惜,更讓人感動……天倫——如此平凡的樂趣,卻是她一生的缺憾。
固然塵世中如黛玉般的孤獨,不止黛玉一人。社會背景不同,可能命運會有所不同,可是內心深處的孤獨,那是人生的宿命,誰能逃脫?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那種深刻的孤獨感,往往在紅塵的熱鬧之中,驀然浮上心頭。使人在輝煌的燈火中,喧嘩的鬧市裡,靈魂卻悄然的向隅而泣。
而如黛玉一樣敏感的人,對這種孤獨的體會就更深一些。她也習慣了她的孤獨。所以黛玉的性格是喜散不喜聚的,因為她認為有聚就有散,聚時固然歡喜,到散時未免傷感,所以竟是不聚的好。因為怕散所以不聚。因為怕離別的傷感,所以守著自己的孤獨。孤獨的人只應在瀟湘深處,用琴、用詩消遣自己的孤獨,更那堪到笑語喧嘩之中,來驚動自己孤獨的心靈。
何況黛玉的敏感也有別於常人,她的聰明,她非凡的感悟力都加深了她的敏感,也加深了她的孤獨。人說聞絃歌而知雅意,黛玉更是心細如髮,見微知著。她雖不言,可是大觀園裡件件事落在她眼裡,她自然明白其中深義。她對自己的處境知道的太清楚,也深深的明白風刀霜劍的嚴厲,而柔弱如嬌花,漂泊似飛絮的她,卻只能眼看著自己凋零,飄落。唯一的奢望是: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心思靈巧,感覺敏銳,聰明靈透的人,總難免比別人多一份心靈的負擔。能者勞而智者思,換一個角度看,人的才華也就是人的負擔。
黛玉對寶玉的敏感多疑,無非是對自己命運的憂心,因為除了嫁給寶玉,她是沒有別的路可走的。那樣纖弱,無助的黛玉,怎麼能嫁給寶玉以外的任何人?嫁到賈府以外的任何一家呢?即使在賈府——她外祖母家,她已經感到風刀霜劍的嚴厲了。即使對寶玉,她也只能是暗自垂淚,深夜傷心。明面裡也只能壓住心中的狐疑、傷感,而以不相干的言語試探其心意而已。心靈孤單、身世飄零、「歎今生誰捨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什麼樣的繁華,有這樣嚴酷的現實做背景,也只是摧花索命的風刀霜劍而已。
才華超絕,姿容蓋世,但這還不是黛玉最可愛的地方。她最大的魅力還是她的個性,她秉性柔弱卻一身傲骨,這才是她最令人讚歎的地方。但也正是她的一身傲骨,讓她成為孤獨的黛玉。
她的問菊,其實句句都是自問: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扣東籬。孤標傲世攜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莫言舉世無談著,解語何妨話片時。
這樣的黛玉在那樣的賈府裡如何能不孤獨?
或曰:何以在夜夜笙歌的賈府裡,過著大小姐一般生活的林黛玉,會吟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詩句,只會怪她心眼太小……
其實,心的孤獨,在夜夜笙歌的映襯下只會更強烈。即如:《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淒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時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不也是在笙歌之夜嗎?笙歌是別人的笙歌,孤獨是自己的孤獨,如何能融成一個快樂?
固然總有人舉出黛玉的種種孤僻之處以證明她不可愛,其實她最可愛的地方正在此處。毫端蘊秀、口角噙香、如花解語、似玉生香的黛玉,在她所有的美貌才色之外別有一種小女兒心性,格外的惹人憐惜。這到不是說黛玉的本意要惹人愛憐,渾然天成這才是黛玉的魅力,她的清高是骨子裡的清高,舉手投足間的韻味自然帶著出塵脫俗的高潔。她的孤獨是命裡注定的孤獨,而非人為的孤獨。若象妙玉,故做清高,標榜自己在鐵檻之外,刻意的把自己從人間孤獨出來,則是雲空未必空,欲潔何曾潔?
自然這些也不過是我自己的看法,其實黛玉本人只要寶玉的愛,真誠而持久,別人怎麼想怎麼看,黛玉才不會關心呢。就像那個薛大傻子,他也認為黛玉是天人,可是如果黛玉知道了,她會高興嗎?她一定引以為恥!尊貴如北靜王,生得才貌雙全,風流瀟灑。連寶玉也每思相會,讚他: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又將北靜王所贈鶺鴒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卻不屑一顧:「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擲而不取。所有別的人無論他是誰,黛玉才不會在乎呢,也許就因為這個才有許多人對黛玉頗多微詞吧。這裡的酸葡萄心理不必細說,黛玉只是寶玉的黛玉,絕非別人的黛玉。別人不能夠欣賞黛玉的高潔出塵,那是他們的遺憾,可是即使他們欣賞,黛玉也不稀罕的。別人在黛玉面前正如小廝興兒說的那樣:「遠遠的藏開,自不必說。就藏開了,自己不敢出氣……」所以有一種濁口臭舌的人,萬萬不可提黛玉二字,請遠遠的藏開為是,要緊!要緊!
雪芹筆下的黛玉,極其不完美,甚至可以說:十二釵裡,她的缺點和優點都最顯著,她身世淒慘,以至到最後,世界之大,竟沒有她容身之地。除了一死她竟沒有其它的路可以選擇。她性格敏感、多疑、心思細密、心理和身體都極其脆弱,健康狀況堪虞。這些都越發襯托出她的孤獨。
可是由於作者是懷著那樣一顆對她無比寵愛的心,去塑造這個人物。所以她所有的缺點都讓她更令人憐惜,她或許不是最完美的,卻是最令人憐愛的。她的出現總能在每一個喜愛她的人心中,驚起一片心之漣漪。
一年三百六十日的風刀霜劍,在心的煎熬中最終會取走黛玉孤獨的生命。惟問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她本來不屬於賈府,既然淚已盡,債已償,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卻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