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熱情
經常看見有人說不喜歡林黛玉,主要原因是小心眼,難伺候。我覺得說這話的人多半對她未有瞭解,沒有瞭解,就不能同情,眼光是斜斜過去的,看見的影像也就變了型。
我喜歡林黛玉,因為她熱情,在網上看見有人說她外冷內熱,馬上就有人不同意,說也沒看她對誰怎麼好過啊。對這樣的人我一般保持緘默,他跟你用的壓根不是一個辭典,思想上當然不能兼容,大約在他眼中,熱情就是不笑不說話,逢人就示好,你如何跟他解釋,熱情還是對於生命的一種態度,是經過最謹慎、挑剔的檢驗後擷取的一掬光芒?
林黛玉的熱情首先體現在她對薛寶釵的態度上,寶姐姐剛來到賈府時,她對她頗存了猜忌,都說是林妹妹心眼小,吃無端的乾醋,除此之外,寶姐姐的老於世故真的就不讓人生疑嗎?我這樣說絲毫不帶貶義,寶姐姐追求的是理性人格,然而理性人格往往容易與圓滑藏奸者混淆,而林妹妹雖然幽居閨中,卻因天資聰慧再加特殊處境,遠比寶玉湘雲等人更能看透世故人心。有一回寶玉生病,林黛玉遠遠瞅著鳳姐等人竟沒來問候,大為詫異,心想即使她沒這個心,要哄老太太歡心,少不了也要過來打個花胡哨,這麼想著,沒多久,鳳姐一干人等花枝招展地就到了。
林黛玉的諳世故,不具有實用價值,不是為了投機鑽營琢磨出來的,她是太聰明,隨便瞟一眼心裡就明白了大半。她習慣了先懷疑,採取審慎態度,一旦懷疑推翻,她就能夠發動赴死般的熱情,對寶玉如此,對寶釵也是這樣,她們的友誼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穿越層層迷霧,一點點地萃取出來的,這樣的友誼,豈不比一上來就姐姐妹妹地膩個沒完珍貴?
林黛玉和張愛玲很有些相似之處,兩個看上去都很冷淡,但那是因為她們的愛過強烈,過於重大,她們害怕世俗真相將她們的愛辜負了,要小心翼翼地檢驗了再檢驗,一旦過關,真心相與的一刻,她們是不給自己留餘地的。看張愛玲傳,已經對胡蘭成失望到底,仍然給他寄錢,到這時,她憐惜的不再是那個人,而是自己的心,她要對心裡曾有過的那份愛情負責任。紅樓夢有一回回目就是「情深女情重愈斟情」。林黛玉的小脾氣、小性兒,都是將感情反覆斟酌的表現,她不是怕吃虧,她是怕不值。她要生活告訴她,一切不是她所想的那樣,那麼,她就可以放心去愛了。
寶姐姐看上去和氣,其實心裡是最冷的,她不挑剔,好相處,是因為她不在乎,不會像林黛玉這樣把什麼都著實地放在心上。沒有愛,所以不痛,當我們多愛一點時,就多失去一些自由。
我不知道跟林妹妹相處是否會愉快,但是我想跟阮籍、嵇康們相處也不會太舒服,兩者頗有相通之處,拿葬花來說,在世人眼中似乎就是這小女子自傷自憐長吁短歎,我卻總覺得它接近於魏晉風度,與阮籍的行到水窮處痛哭而返相似,都是通過暗喻似的手法表述對於生命的理解,前者是對絕美人生必然流逝的哀憐,後者則是對死亡之必然到來的絕望。而這樣一些人生是樣板人生,是為了體現它的詩意和審美精神,不是拿來過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