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藝術成就

《紅樓夢》的藝術成就

《紅樓夢》的藝術成就

紅樓典藏

  《紅樓夢》是一部天才的、又是精心構撰的巨作。“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在藝術上,它達到了中國小說前所未有的成就。魯迅稱許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

  《紅樓夢》有一個宏大而精緻的長篇結構,試加解析,我們可以發現小說中包含這樣一些層次: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人的感情和婚姻糾葛,是小說的中心線索;由此擴展,大觀園是小說人物活動的主要場所,賈寶玉與林、薛及園中其他諸多女性的命運,是小說的基本內容;大觀園作為賈府的一部分,這裡發生的一切,又與整個賈府即寧國府、榮國府的種種活動密切聯繫,賈府由盛入衰的過程,以及賈府中複雜的家族矛盾、賈府中其他人物的命運,同樣是小說的基本內容,且賈府中的男性與大觀園這一女性世界具有對照意味;由此擴展,賈家與薛家、史家、王家的所謂“四大家族”,構成一個社會階層。雖然除薛家外,其餘二家在小說中很少出現,但這種以賈家為主、薛家為輔,帶及史、王兩家的結構方法,足以反映出這一特殊階層的面貌;再由此擴展,以賈家為主、薛家為輔的貴族世家,又與外界發生廣泛的牽連,上至皇宮,下至市巷、鄉野,時近時遠地反映出整個社會的狀況;在這一切之上,又有一個隱隱綽綽的虛幻的神話世界,它不斷暗示著“紅樓夢”的宿命,使小說始終在花團錦簇的景象中透著幽淒的氣息。

  《紅樓夢》具有很強的寫實性,這也是作者明確的藝術追求。第一回中說:“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書中第五十四回還借賈母之口,對才子佳人故事陳套的不合情理作了相當準確的批評。雖然書中也有些作為哲理意蘊的象徵表現而存在的荒誕神異的成分(主要集中在第一和第五回),和小說的寫實情節彼此映照,但它又游離於寫實情節之外,不致對之產生干擾。另外,小說中對寶、黛的愛情有些“詩化”的渲染,但這種“詩化”同樣受到適當的控制,並不脫離由各色人物共同構成的活生生的生活環境。

  因而,整個《紅樓夢》的故事,是在自然的生活狀態下展開的。前八十回中,雖高潮迭起,卻沒有因為純屬偶然巧合的因素而發生的突兀離奇的情節;各種生活場景的描寫,都盡可能在平平實實中此起彼伏地交替變化。而全書精美的結構,就隱藏在這樣自然的情節中。

  《紅樓夢》最值得稱道的,是人物形象的塑造,而在這方面同樣表現出寫實的特徵。作者對於他筆下的人物,當然是有喜有憎,但他完全避免了浮淺的誇張和概念化的塗飾,而以深入的體察和天賦的靈感為憑藉,表現出人性的豐富含蘊及其在不同生活狀態中的複雜情形。在八十回的篇幅中,有上百個來自社會不同階層、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物在活動,而無不自具一種個性、自有一種特別的精神光彩。同樣是追求個性表現的準確生動,《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的樸素、簡練、明快的筆法不同,它要更講究精雕細刻。哪怕是出場很少的人物、如書僮茗煙,乳母李嬤嬤,丫環金釧兒、彩霞等等,竟也是寫得維妙維肖、栩栩如生,足以顯示作者的才華和一絲不苟的創作精神。用譬喻的方法來說,《紅樓夢》猶如一位天才導演和一群天才演員合作的演出,不論角色的主次,哪怕是幾個動作,幾句台詞,也必定演得有聲有色、有情有味,不肯隨便敷衍過去。

  在《紅樓夢》的主要人物中,關於賈寶玉前面已經說了很多,不再涉及。此外引人注目的,首先是王熙鳳,作為榮國府的管家奶奶,她是《紅樓夢》女性人物群中與男性的世界關聯最多的人物。她“體格風騷”,玲瓏灑脫,機智權變,心狠手辣。她對家族的腐朽和衰敗看得比誰都透徹,但她絕不肯犧牲自己來維護家族的命運;她不但不相信傳統的倫理信條,連鬼神報應都不當一回事。作為一個智者和強者,她在支撐賈府勉強運轉的同時,盡量地為個人攫取利益,放縱而又不露聲色地享受人生。而最終,她加速了賈府的淪亡,並由此淹沒了自己的美麗而邪惡、富有才幹的生命。在《紅樓夢》中,這是寫得最複雜、最有生氣而且又是最新鮮的人物。

  薛寶釵的精明能幹不下於王熙鳳,但她卻具有封建“婦道”倫理所要求的溫良賢淑,所以她的言行舉止就顯得委婉內斂。她有很現實的處世原則,能夠處處考慮自己的利益,但她同樣有少女的情懷,有對於寶玉的真實感情。但她和寶玉的婚姻最終成為空洞的結合,作為一個典型的“淑女”,她也沒有獲得幸福。作為寶釵對映形象的林黛玉,是一個情感化的、“詩化”的人物。她的現實性格表現為聰慧伶俐,由於寄人籬下而極度敏感,有時顯得尖刻。另一方面,正因為她是“詩化”的,她的聰慧和才能,也突出地表現在文藝方面。在詩意的生涯中,和寶玉彼此以純淨的“情”來澆灌對方的生命,便是她的人生理想了。作為小說中人生之美的最高寄托,黛玉是那樣一個弱不禁風的“病美人”,也恰好像征了美在現實環境中的病態和脆弱。

  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中不僅寫出了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賈探春以及女尼妙玉這樣一群上層的女性,還以深刻的同情精心刻畫了晴雯、紫鵑、香菱、鴛鴦等相當數量的婢女的美好形象,寫出了她們在低賤的地位中為維護自己作為人的自由與尊嚴的艱難努力。這裡晴雯是最令人喜愛的,她“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俏麗明艷,剛烈孤傲,敢於反抗。當她擔著“狐狸精”的無辜罪名被趕出大觀園、垂死於病榻之際,對著偷偷趕來探望的寶玉,掙扎著鉸下自己的指甲,脫下自己的內衣交給他,哭著道:“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

  即使死了,她也不肯低頭,她要證明自己是有權利按照自己的意志生存的。鴛鴦面對主人賈赦的無恥的佔有慾,不惜以死來維護自己的意志,同樣是壯麗的一幕。包括溫順乖巧、善於迎合主子心意的襲人,也有她的另一面。當寶玉對她說起希望她的兩個姨妹也到賈府中來時,她便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她並沒有忘記自己的痛苦。在賈府之外,作者也寫了不甘被富貴公子當作玩物、美麗而剛烈的尤三姐。對於這一群人物細緻的關注和傾注感情的描繪,表現出人道主義的光彩。

  賈府中的男性如賈赦、賈珍、賈璉、賈蓉等人,大都表現為道德墮落的狀態。他們享受著家族的繁華,卻沒有維護這種繁華的力量;而且,連他們的墮落,也不具有《金瓶梅》中西門慶所表現出的邪惡的生氣。與這一群人成為對照的是賈政。他所擬的一則謎語中“身自端方,體自堅硬”兩句,頗有自我寫照的意味;他的一切行為和人生趨向,也很符合封建衛道士的標準。然而,他卻是一個智力平庸、才能低下、趣味卑俗的人物;在缺乏生氣這一點上,他和前一類人物是相同的。所以說,在體現賈府之衰敗不可挽救的意義上,在使賈寶玉的天賦材質成為“廢物”的意義上,他的形象甚至比前一類人物更顯得深刻。

  另外特別值得提及的是劉姥姥。這一位鄉間老婦,本是深於世故,為生活所迫,卻以裝癡弄傻的表演,供賈母等人取樂。然而,最後卻是她解救了巧姐(按原作的提示,似在巧姐淪為娼妓時)。這一個出場時極似戲曲中丑角的人物,可笑可憐卻又可敬,人性的含蘊十分豐富。在她的身上,表現了曹雪芹對下層人物的理解。

  《紅樓夢》中的人物形象,具有鮮明特色的還有許多,可以排列成一條很長的五光十色的人物畫廊。他們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不朽的價值。

  《紅樓夢》的語言,也有很高的造詣。它的敘事文字,既是成熟的白話,又簡潔而略顯文雅,或明朗或暗示,描寫人情物象準確有力;它的對話部分,尤能切合人物的身份、教養、性格以及特定場合中的心情,活靈活現,使讀者似聞其聲、似見其人。如第二十回中,寫賈環和丫環鶯兒擲骰子,輸了錢哭起來,遂被寶玉攆了回去。他的母親趙姨娘問明緣故,啐道:

  誰叫你上高台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裡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這沒意思?

  鳳姐在窗外聽見,先斥責趙姨娘:

  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頑去!

  然後一面吩咐丫環,一面教訓賈環:

  去取一弔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頑呢,把他送了頑去。——你明兒再這麼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發人告訴學裡,皮不揭了你的!

  趙姨娘對寶玉受眾人寵愛而賈環不討人歡喜一直懷恨,於是把這種不滿都發洩在賈環身上。但在封建宗法倫理中,趙姨娘雖以丫環被賈政收為妾,身份卻依然是奴才,她的兒子賈環卻是主子。所以鳳姐聽到她罵兒子又兼及寶玉,便不客氣地教訓她。對於賈環,鳳姐根本也是看不起的,但卻要求他有主子的樣子。在這裡,趙姨娘卑下的個性和怨恨的心理,王熙鳳盛氣凌人的威勢,以及賈環在母親身邊染得的委瑣,一一躍然紙上。《紅樓夢》中這樣的神來之筆,實是隨處可見,它使讀者如同進入了一個活的世界。

  另外,《紅樓夢》行文中還雜有不少詩、詞、曲、駢文,這是中國古代小說的一種傳統。在《紅樓夢》中,這一形式的運用,與小說的情節以及貴族生活的氣氛,結合得比較密切;詩詞之類的質量也比較高,顯示了作者的古典文化修養。

  如林黛玉的《葬花詞》、賈寶玉的《芙蓉女兒誄》,單獨地看,也都堪稱佳構。但儘管如此,這種古典氣息對於小說的流暢性還是有妨害的。

  《紅樓夢》是一部具有歷史深度和社會批判意義的愛情小說。它顛倒了封建時代的價值觀念,把人的情感生活的滿足放到了最高的地位上,用受社會污染較少、較富於人性之美的青年女性來否定作為社會中堅力量的士大夫階層,從而表現出對自由的生活的渴望。從而,它也前所未有地描繪出美麗聰慧、活潑動人的女性群像。雖然《紅樓夢》始終籠罩著一種宿命的傷感和悲涼,但也始終未曾放棄對美的理想的追求。在引導人性毀棄醜惡、趨向完美的意義上,它是有著不朽價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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