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中少卿夫婦遊山這段情節到底有何寓意?
這段情節出自原書第33回。寫天長縣豪傑杜少卿移家南京後,與娘子同游清涼山的故事。少卿夫婦敢於衝破封建禮教的束縛,攜手同游,飲酒看花,風流自賞,這在當時無疑是一樁驚世駭俗之舉,引起了各種人物的強烈反響。作者精心設計這樣一個情節,既表現了杜少卿夫婦的真名士風度,也反映了作者自己內心對人性自由的嚮往。
作者安排這段情節的手法,可謂直截、自然,帷幕一拉開,即將主角推進到情節中心:杜少卿在南京找到房子後,接來家眷,「娘子因初到南京,要到外面去看看景致」。
這似乎很平淡的敘述語言裡卻藏著許多不平凡的思想。在現在的讀者看來,到了像南京這樣的名勝,想要出去看看景致這是極其自然而又合理的事,但在男女有別、婦女地位十分低下的封建時代,這卻是絕對不容許的。封建禮教講究所謂的別內外,將婦女束縛在室內,不許在社會上拋頭露面。清代康熙時即墨楊氏的家規,就明確告誡「婦人不得入廟焚香,不許遊山玩景,不許與男子語」,甚而親戚中的男子亦不得相見(《即墨楊氏家乘》)。小說第6回中處理嚴貢生強佔乃弟嚴監生家產時,監生遺孀趙氏就沒資格也不允許在議席上露面,只能「在屏風後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般」;《紅樓夢》中眾多的女孩兒們也只能在大觀園中嬉戲游耍,探春要買些小東西也是求賈寶玉到外面去幫著買。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杜娘子和丈夫一起外出遊山玩水便顯得極其開放而且大膽了。更深的意蘊是,這次遊山是杜娘子主動提出來的,她「要到外面看看景致」。朱熹曾有過這樣的見解,《詩經》中鄭衛之風是「淫聲」,而鄭風更「淫」於衛風,因為除了數量的因素外,衛風較多的是「男悅女」(男子喜愛女子)之詞,而鄭風則多「女惑男」(女子追求男子)之句,所以鄭風更所謂下流(見《詩集傳》)。清初,特別尊崇朱熹,他的見解為統治者所竭力讚揚,一時也就成為統治思想。在少卿夫婦同游清涼山時,「兩邊看的人目眩神搖,不敢仰視」,他們既是敬佩、欣賞,又感到詫異、驚奇,恐怕亦不免有所不滿,所謂「不敢仰視」大約也就是「非禮勿視」的意思。由此正可覘知杜娘子遊山需要多大的勇氣!
杜娘子確非平凡的婦女,且看小說中的有關描寫。杜府門客婁煥文病重時,據僕人介紹,少爺(少卿)伏侍不算,「人參銚子放在奶奶房裡,奶奶自己煨人參,藥是不消說。一早一晚,少爺不得送人參,就是奶奶親自送人參與他吃」。少卿要移家南京,別人都阻止,但「和娘子商談,娘子依了」;郭孝子路過南京住少卿家,杜娘子「替郭孝子漿洗衣服,治辦酒餚款待他」。這些情節,都表現了杜娘子為人厚道、處世通達、胸襟開朗的性格。研究者一般認為,杜少卿是作者以自己為原型塑造出來的,吳敬梓移家南京前家道中落,髮妻去世,由於性格傲岸,不見容於族人、家人,遭到交口貶斥,而儒醫葉草窗卻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愛女適狂生,時人歎高義」,此翁顯然是一個極識才惜才而又開明的人士。其女秉承父風,與敬梓志同道合,相伴終老。如果說少卿身上有敬梓的影子,那麼說杜娘子身上烙上了葉氏的某些印記,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不管怎麼說,杜娘子要出去看看景致確實是出自內心的要求,在她看來這是很自然而又很平常的事,絲毫沒有什麼故作驚人之舉的意思。這說明她的思想已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封建禮教的某些束縛,具有了追求個性自由的一些朦朧的願望。而杜少卿的反應則是 「這個使得」,這無疑是對娘子這一願望的支持和肯定。少卿本為豪傑之士,在偏僻的家鄉時,就有許多有悖封建禮制的豪舉,因而備受指斥,高翰林就說他「在天長縣站不住」。移家南京,不但是因為南京自古以來人文薈萃,學術繁榮,思想活躍,而且是看中了南京這個大邦的山光水色,可以留連。所以,一旦妻子提出要外出遊玩,他又怎會不同意呢?
於是,「當下叫了幾乘轎子,約姚奶奶做陪客,兩三個家人婆娘都坐了轎子跟著。廚子挑了酒席,借清涼山一個姚園。……上到山頂,便是一個八角亭子。席擺在亭子上。娘子和姚奶奶一班人上了亭子,觀看景致。一邊是清涼山,高高下下的竹樹,一邊是靈隱觀,綠樹叢中,露出紅牆來,十分好看」。高牆深院中的婦女一旦來到這自由的天地,自然會為大自然的清新明媚所感染,登高而望遠,不覺心曠神怡。「杜少卿也坐轎子來了。轎裡帶了一隻赤金盃子,擺在桌上,斟起酒來,拿在手內,趁著這春光融融,和風習習,憑在欄杆上,留連痛飲」。擺脫了家鄉那世俗的詬誶,尋到了心中那理想的樂土,從此留連於清涼山的綠樹紅牆,沐浴於莫愁湖的春風秋月,少卿夫婦怎能不盡情暢飲、樂而忘返呢?
這秀麗的春色、美好的時刻,令杜少卿深深地陶醉了。「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攜了娘子的手,出了園門,一手拿著金盃,大笑著,在清涼山岡子上走了一里多路」。這是由於良景美酒的助興壯膽,還是少卿的狂放不羈性格呢?也許兩者都有吧。前此作者雖也飽含感情,但含而不露,只是平靜地敘述,到了這情節的高潮,作者的筆下不禁掀起了狂瀾,「竟攜了娘子的手」,著一「竟」字,作者那擊節賞歎之情就溢於言表了。要知道,過了而立之年的杜少卿夫婦,手攜著手,飲酒暢遊,這在封建禮教勢力正熾的時代,無疑是一種壯舉!
小說中像杜少卿夫婦那樣喜歡南京山水的還大有人在。例如,虞育德,原為常熟人,到南京赴任時,他認為「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儘管他也十分讚賞杜少卿夫婦的開明與灑脫,認為「這正是他風流文雅處」,但他本人卻並未攜家眷游賞過南京的山水。這既與他為人老成持重有關,又與他任國子監博士的職責有關,所以不可能夫倡婦隨地外出遊玩。莊紹光也喜愛南京的山光水色,當他搬到玄武湖去住後,同娘子憑欄看水時曾笑著說:「你看這些湖光水色都是我們的了! 我們日日可以遊玩,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壺帶了清涼山去看花。」儘管他們夫婦倆同樣喜歡山水,但在此之前就沒見他倆一起外出遊玩過,這是因為莊紹光為人淡泊寧靜,思想也不通達,但較之少卿又顯得正統,不像杜少卿那樣傲世獨立,豪放不拘,崎嶔磊落。總之,少卿出身世族,因而敢於蔑視世間庸碌輩;博學多才,所以能夠風流自賞;但人生坎坷,則使他憤世嫉俗。杜少卿夫婦相伴同游清涼山正是這種性格的外在表現。
杜少卿夫婦遊山在當日就結束了,但這件事所激起的風波絕不是一時就能平息的。作者巧妙地將這些風波插入以後各段情節中,不斷讓讀者回顧此事。以風流自居的名士季葦蕭並不真正理解杜少卿,他承認:「少卿兄,你真是絕世風流。」 但他認為:「據我說,鎮日同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嫂子看花飲酒,也覺得掃興。」他把杜少卿的行為看成是才子佳人式的及時行樂,而杜少卿則毫不留情地加以批評:「葦兄,豈不聞晏子云:『今雖老而丑,我固及見其姣且好也。』況且娶妾的事,小弟覺得最傷天理。」這是真名士的自白。還有一些庸俗愚昧之士不敢當面批評而在背後說壞話,國子監生伊昭、儲信在虞育德面前誣蔑少卿 「最沒有品行」,「時常同乃眷上酒館吃酒,所以人都笑他」。虞博士是理解少卿的,不禁為之辯解,說少卿「是個極有才情的」;委婉地諷刺這兩人:「這正是他風流文雅處,俗人怎麼得知。」真儒虞育德與真名士杜少卿的思想感情是相通的。至於封建官僚,如高翰林輩,則極力詆毀少卿,「天長縣站不住,搬在南京城裡,日日攜著乃眷上酒館吃酒」,甚而至於連少卿用的赤金盃子也要貶低,「手裡拿著一個銅盞子,就像討飯的一般」。但作者並未聽任他肆意誹謗,講求禮樂的遲衡山就當面與之抗爭:「方纔高老先生這些話,分明是罵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許多身份。眾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難得的一個奇人!」可見少卿夫婦的行為,又得到真學者的讚揚。
總之,虞、莊、遲等人對少卿的肯定,歸根到底還是作者心聲的表露。作者滿腔熱情地塑造了杜少卿這個「奇人」形象,與全書開頭的王冕、書末的四奇客共同組成新人系列形象。至於夫婦遊山,只是少卿全部生活的一個精采的片斷,我們也可從中窺見作者自己和他心目中理想人格的某些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