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第一時尚少婦:俗到及至的王熙鳳
導讀:一般看過《 紅樓夢 》的人總覺得林黛玉和王熙鳳是一雅一俗的代名詞,黛玉是雅到了極點,鳳姐是俗到了極點。很多讀者覺得,王熙鳳一出場,作者對她的描寫就已經定了調子: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繫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鳳姐的出場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對其形象的描寫更是從頭到腳,細緻無遺,一出場的王熙鳳便是彩繡輝煌,富麗豐艷的貴婦形象。書中,但凡有對王熙鳳的衣著描寫一般都是大紅大綠,鮮艷奪目的,可見王熙鳳這個人性格是十分張揚的,她永遠要把舞台的聚光燈集中到自己的身上。很多人說,王熙鳳這身打扮,穿金掛玉,俗不可耐。以當今流行的素雅風潮來看,確實顯得鄉氣,但讀書中的故事不能脫離開故事的時代背景,若把時間倒退兩百年,王熙鳳這身打扮不僅不俗艷,還十分時尚。
我們都知道,《 紅樓夢 》的兩大色彩便是紅與綠。林黛玉居住的瀟湘館中翠竹遍佈,是綠的色彩,而糊窗的霞影紗是銀紅顏色,紅綠相襯,在當時社會極有審美品位的賈母眼中是最佳搭配。書中對林黛玉的著裝鮮有描述,前八十回中唯一一次正面描寫林黛玉的衣著是在第四十九回,下雪後大觀園眾多小姐商量賞雪作詩的文字。其中,對每個人的著裝都有詳細描述。那文中的林妹妹穿什麼衣服?「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皮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緞雙環四合如意絛。」依舊是有紅有綠還有金,富貴得很。你總不能說林黛玉的穿著俗不可耐吧?林黛玉是曹雪芹最鍾愛的人物,是他心中的愛人,必定要把最美的色彩賦予她,可以肯定作者十分鍾愛紅和綠這兩種色彩。尤其是紅色,是《 紅樓夢 》的主色,大觀園成園之前,賈寶玉將自己的屋子命名為「絳雲軒」,所謂「絳」,是大紅色,後搬進大觀園,住在「怡紅院」,又是紅,大觀園裡「茜紗窗」的茜也是紅色的意思,蔣玉菡贈與賈寶玉的茜香羅是大紅色的腰帶,女孩子日常生活的胭脂腮紅樣樣都離不了紅色,足見紅色是美麗的代名詞。
當然,因此就有紅學索隱派認為這是曹雪芹反清復明的象徵。明朝姓朱,「朱」通「紅」,賈寶玉癡愛紅,故而可以看做是朱明王朝的擁戴者。甚至也有人把書中的賈寶玉和王熙鳳視為一正一邪的兩大政治勢力:賈寶玉代表朱明王朝,王熙鳳代表滿清王朝……這種說法實在邪乎,不論賈寶玉還是曹雪芹,都算滿人,反清復明豈不是要反他自己?如果以此推斷:「紅」通「朱」,「青」通「清」,愛紅是明朝的信徒,那愛青綠色的黛玉該是清朝的信徒嗎?而喜歡紅衣綠裙的王熙鳳是不是明清兩朝的兩面派呢?非要這樣說,就越來越像「滿紙荒唐言」了!
其實,書中的紅綠二色是自然界的代表,紅,是所有花卉的代名詞,綠,是芳草流水的代表,綠樹紅顏正是大觀園裡最美的景致。而鳳姐的大紅洋緞窄裉襖和翡翠撒花洋縐裙正好是兼顧了紅綠二色,這既是大觀園中的流行色,另一層意思也重點說明:鳳姐是個脂粉首領。
在書中,寶玉眼裡,紅色是至愛之色,一般人不配穿它。女孩子如果長得不美,穿紅色的衣服就是糟蹋。有人覺得這種心態太奇怪了,賈寶玉怎麼這麼自戀呢?其實,這樣的描寫也是有歷史淵源的。明朝,各項法規極為嚴苛,其中亦有對老百姓著裝作出規定的,所謂賤民,就是一般的貧民階層,只能穿青布素服,紅綠金黃等色只有皇親貴族才可以穿著。淡青淡藍這些顏色老百姓能穿,而且還得是棉布的,穿綢緞、穿違禁的顏色都算違法,嚴重的要受重處,甚至死刑。你穿上金黃綢緞,沒準兒立馬就有人敢告你謀反,相當嚇人!到了清朝,這些苛政雖然有所減緩,但基本還是延續了下來,尤其是清朝前期,老百姓的風俗習慣還是保留延續下來了。雍正二年,政府同樣規定了官民服飾禁令:「玄狐、黃色、米色、香色久經禁止官民服用。如有違者,加等治罪。」服飾在當時那個時代,不僅僅是美麗的需要,更是身份的象徵。因而,不愛脂粉喜歡素雅服飾的薛寶釵在賈母眼裡才「看著不像」,所謂「不像」,既是不像樣,也是不像話,就是沒品味沒身份。
所以,襲人為了取悅寶玉,著裝總是紅綠不肯離身,本身就是追求身份的一種象徵。而鳳姐出場便是紅襖綠裙,可見其風采卓然,氣質不凡。在那樣一個時代裡,未出嫁女孩子應該打扮得嬌嫩可愛,這樣方能彰顯其嬌貴的身價,而出嫁後的年輕媳婦,則必須艷服豐妝,因為她體現的是婆家的風範面貌,若是衣著樸素簡陋,那就不單是丟娘家人的臉了,連婆家的顏面也蕩然無存。第五十一回中,襲人的母親病危,回家探視,臨行前,鳳姐親自檢查她的衣飾:
……襲人穿戴來了,兩個丫頭與周瑞家的拿著手爐、衣包。鳳姐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刻絲銀鼠襖子,蔥綠盤金彩繡綿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鳳姐笑道:「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賞你的,倒是好的。但只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你該穿一件大毛的。」襲人笑道:「太太就只給了這灰鼠的,還有一件銀鼠的。說趕年下再給大毛的,還沒有得呢。」鳳姐兒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風毛出得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罷,先給你罷。等太太年下給你做的時節,我再做罷,只當你還我一樣。」眾人都笑道:「奶奶慣會說這話。成年家大手大腳的,替太太不知背地裡賠墊了多少東西,真真賠得是說不出來的,那裡又和太太算去?偏這會(子)又說這小氣話。」鳳姐笑道:「太太那裡想的到這些。究竟這又不是正經事,再不照看,也是大家的體面。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眾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也罷了。一個一像『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話我,說我當家,倒把人弄成花子了。」眾人聽了,都歎說:「誰似奶奶這樣聖明!在上體貼太太,在下又疼顧下人。」
一面說,一面只見鳳姐命平兒:將昨日那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拿出來,與了襲人。又看包袱,只得一個彈墨花綾水紅綢裡的夾包袱,裡面只包著兩件(半)舊棉緞襖與皮褂。鳳姐又命平兒把一個玉色綢裡哆羅呢包袱拿出來,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襲人雖說是個丫鬟,但已經比普通家庭的老百姓們吃的穿的好太多了,而且襲人是王夫人內定的寶玉的小老婆,生活標準也得處處符合身份才行。桃紅刻絲銀鼠襖子,蔥綠盤金彩繡綿裙,青緞灰鼠褂,這樣的衣服,若是生在普通家庭的女孩子,恐怕一輩子也沒有福氣穿。但身為當家人的王熙鳳依舊不滿意,她深知:襲人回娘家,代表的就是賈府的臉面,即便是小老婆,包裝也是不能馬虎的。
連襲人尚且如此,何況賈家當家少奶奶的王熙鳳呢?賈母是個喜歡富麗堂皇的老太太,同時也有著極其高超的藝術鑒賞水平和審美情趣,賈母一手調教出來女兒孫女外孫女侄孫女個個情趣高雅,若鳳姐真是審美品味俗不可耐之人,如何能夠深得賈母歡心呢?鳳姐不是李紈那樣的寡婦,必須素面淡妝,否則,在李紈是守節,在鳳姐便是不懂規矩了。故而,鳳姐必須風姿妖嬈,否則豈不是丟了富貴之家的臉面?以當時的眼光來看,鳳姐的品味不僅不俗,而且還雅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