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賈寶玉

出走的賈寶玉

出走的賈寶玉

賈寶玉

寶玉的出走,不僅是寶玉人生的結尾,也是《紅樓夢》全書故事的最後一個高潮。筆者將首先對第一百一十九回和第一百二十回的文字本身進行賞析,然後再就寶玉出走這個結局所達到的思想高度與其具有的藝術價值作出分析:

第一部分,對「寶玉出走」本身的賞析:別母,別妻,別父。 

寶玉終於走上了「仕途經濟學問」的「正道」,全家都為他高興。尤其是他的「賢妻」薛寶釵和「良母」王夫人,都指望他能夠為家族復興而考取功名,好重新得到失去的一切。 

但是,寶玉根本就不是一個能夠「悔過自新」的人。狼究竟是狼,狼是永遠都不能作狗的。誰也無法讓他的內心真正屈服。在愛的絕望,情的絕望之後已無比清醒的他,早就預料到一切。他早就知道自己會中舉(「嫂子放心.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也早就想好了拋棄一切的出走。 

於是,進京趕考臨上路的時候,寶玉別母別妻。他心知一去即成永決。 

先是別母:他毫無歡容地對王夫人說:「我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的事也完了, 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 

幾句輕輕的話,多麼的痛切,多麼的絕望,多麼驚天動地。那相當於說,舉人是給你們中的。與我無關。你生我一世,不就是為了這個功名嗎?你們在乎的不是「我」,而是這個「舉人」。除了這個「舉人」以外的「我」的一切,何嘗有人在乎過?我把你們要的還給你們,我也就可以永遠地離棄了。這是怎樣的酸楚與悲涼。 

再是別妻:「只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寶玉說道: 『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著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 

「姐姐」。寶姐姐。她也是薄命司當中的可憐女子。她應了寶玉的話,成了「女兒三變」中那顆出嫁後無法倖存的寶珠。她倖存了下來,人格卻畸變了。她並不壞,卻無法再成為那朵艷冠群芳的牡丹。這是一場多麼錯誤和痛苦的婚姻啊。它毀滅的是三個人的幸福。 

而今,這一句「姐姐」,與前文柳湘蓮的「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形成了太鮮明的對照。柳湘蓮明明並沒有迎娶尤三姐,甚至在她自盡前的一刻還一直懷疑她。但是三姐剛烈淒麗的愛情使他立即承認她是他堂堂正正的「賢妻」!即使,已經陰陽永隔。對比寶玉和寶釵,已經是多年的夫妻,(筆者推算過,起碼三四年)寶玉在永別之前卻只是叫她「姐姐」!不是夫人,不是娘子,更不是賢妻!他根本就不承認這場毀滅所有幸福的婚姻!「姐姐」兩個字,體現出寶玉對這場婚姻最沉痛的抗議,這是一副如何悲哀慘傷的「辭家趕考圖」啊。沒有當時社會一貫的對功名利祿的醉心和渴望。只有在一片送別期待聲中寶玉的清醒和絕望。眾人皆醉,唯寶玉獨醒。 

最後,是中舉後失蹤的寶玉突然在一個白茫茫大雪覆蓋天地的日子裡,忽然出現在賈政泊船的江邊,跪父告別。 

原文是:「賈政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 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只聽見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兮, 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賈政還欲前走,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 

這一段描寫不知道被多少紅學家大加口誅筆伐,全盤否定。認為這就是對父權的屈服和對於寶玉自己人生理想的背叛。還有諸如劉心武之類的人甚至指責那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 :「脂批說的是雪夜圍破氈,哪來這麼闊氣的斗篷?!」「大紅猩猩氈的斗篷是非常華貴的,是貴族家庭的那種遺物,這就寫得不對頭。你已經出了家了,怎麼還忽然跑到河邊,去跟自己的父親賈政,本來是他最不喜歡的一個人,父子之間發生了激烈的衝突,跑去給賈政倒頭便拜。」「曹雪芹他自己在前面已經預告你,最後它會是一個徹底的悲劇,怎麼會是以這樣一個甚至是喜劇的收場呢?」 

但是筆者卻從寶玉的這最後一次出場中,品味到了文字蘊涵的深意。鋪天蓋地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之中,遠方隱約出現了一點鮮紅色,那是已卻塵緣的寶玉。大家在腦海中設想一下這個「白茫茫中一點紅」的場景,會不會品味到筆者所指的深意呢? 

筆者認為,首先,從美學上,白茫茫的大地之中一點紅色,富有視覺美感。符合《紅樓夢》全書的審美情趣和藝術氛圍。《紅樓夢》是一部美學價值極高的作品,因此這樣的結局從美學方面算得上是不辜負全書的。(而依據某些據說「符合原意」的說法,非要讓寶玉寶釵湘雲他們當乞丐,我認為在美感上就不敢恭維了。雖然也許必須「表現出封建大家族必然衰落的歷史規律」,但是是否可以全然不顧原著本身的氣氛和韻味呢?是否古典文學必須負擔「反映歷史規律」這一史學任務呢?) 

其次,從內容上,與前文的「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以及「寶琴踏雪」、「《雙艷圖》」(那時從寶琴的身後探頭的正是「披大紅猩氈」的寶玉)相對應,產生強烈的反差。相似的雪,相同的「大紅猩猩氈」,但是大觀園極盛時期一切美好的人物和氣氛都灰飛煙滅,為單純的寒冷和淒涼所取代。昔樂景與今哀情,令人不勝唏噓。 

最後,從情節設置上,寶玉出走這件事應該怎麼寫?如果不直接描寫他怎樣出走,通過甄士隱賈雨村等局外人轉述,就不符合行文風格,顯得乏韻味,草草了事,感染力差。如果要描寫他一個人出走了,但是沒有遇到賈府的任何人,那賈府的人該怎麼辦,一直尋找寶玉嗎?因為醉心於「沐皇恩延世澤」的賈府決不會放棄找到寶玉的希望。再添出很多徒勞的情節,結尾就會拖泥帶水,累贅囉嗦。所以必須讓賈府的人見證寶玉的出走以及他為什麼出走,怎樣出走。那麼讓寶玉的父母妻子來見證最合適,因為如果只是家奴或親戚看到,寶玉的父母妻子是不會甘心的。只有讓他們這幾個與寶玉關係最密切的人親眼見到。而妻子母親已經作別,不能再作別一次,所以賈政是唯一合適的人選。  (「賈政知是古怪,只得回來。」「賈政坐下,……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眾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賈政歎道:"你們不知道, 這是我親眼見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如今叫我才明白。」) 

於是,在漫天漫地的大雪之中,出家的寶玉沉默地來到父親賈政的面前,猛然間跪了下去,沒有抗議,沒有眼淚,沒有憤怒的表情,沒有一句質問——還有必要去作這些嗎?還有什麼能讓他們覺醒嗎?!之後,他與一僧一道決然離去。天地一片蒼茫。 

寶玉的別父,是以「跪」的形式宣告了自己最終背叛的事實。在賈政這個舊秩序維護者的面前,寶玉徹底地棄絕這個令他無所留戀的黑暗世界。他的心比這場大雪還要寒冷。 

他終於作出了最後的反抗:出走。他使這個黑暗世界中的壓迫者再也不能對他為所欲為。他寧願拋棄一切,也要忠於自己的內心。他就這樣走了,皇恩浩蕩,功名利祿,榮華富貴,賢妻美妾……這一切都收買不了他。他在蒼茫天地間消失的背影,折射出舊世界瓦解之前的覺醒和來自偉大靈魂的深刻悲哀。 第二部分,筆者對「寶玉出走」這個結局的思想高度與藝術價值的分析: 

 

第一,為什麼要「中舉」:

 

在現有的後四十回文字中,寶玉是在高中舉人之後毅然出家而後出走的。有很多紅學家以及一些讀者不理解,進而大罵高鶚帶有「封建腐朽思想」「粉飾太平」:都中了舉人了,還是什麼悲劇?明明是「蘭桂齊芳,家道復初」嘛!他們說既然是悲劇,就必須是在賈府敗落,四大家族的人都到了飢寒交迫,瀕臨死亡之時,寶玉再「懸崖撒手」去出家。這樣的貧賤慘苦,才是徹底的悲劇。但是,筆者認為,這樣的說法細細想來反而「封建腐朽思想」更重:憑什麼中舉了就不可能是悲劇了呢,難道高官厚祿才是幸福?寫中舉,未必就是落俗地將「中舉」作為把結尾變成大團圓的手段。《儒林外史》裡范進也中了舉,他怎麼樣呢?難道也是為了粉飾科舉制度?不。范進無非是一出諷刺喜劇的丑角而已。 

真巧,「范諱進老爺」也是「高中鄉試第七名亞元」,和寶玉中舉的名次居然一模一樣。《儒林外史》成書早於《石頭記》二十餘年,早於《紅樓夢》近六十年。是否《紅樓夢》的作者故意安排這個名次與膾炙人口的《儒林外史》相對比,已經不得而知。但是一經比照,同樣是中舉後,賈寶玉的清醒和棄絕與當時社會上的無數范進們形成了太鮮明的反差。這是真正的「眾人皆醉唯我獨醒」。亙古未有。

 

 

縱觀整個中國歷史,在賈寶玉之前,沒有一個人能夠抵擋住功名的誘惑。無數的書生士子,平庸奸佞的不必說,即使是其中的優秀分子,也是「臣事君如妾事夫」,從來就沒有人懷疑過「讀書——仕進——忠君」的價值:仕途順利的,無一例外地叩謝皇恩浩蕩,為王前驅。只有求之而不可得了,才會酸葡萄幾句,或乾脆逃避現實,作縮頭烏龜。從來就沒有人真正可以將功名視為浮雲。——那只是士子們失敗時自解的遁詞,達則鴻儒入世,窮則色空無為。「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不愛風流高格調,共連時勢險梳妝。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畫斗長。」……棄婦般的幽怨泣訴,還是渴望著皇權的垂青。所以,一個「嘻嘻,我中了!」的瘋子范進,實際上是千載而下士人的共同縮影。全社會,沒有人不把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做為最終的人生目標。而寶玉的清醒,卻刺痛了國人麻木的神經。

 

不要忘了,《紅樓夢》成書於清朝,它首先要感染,要說服的是封建社會的讀者。而在當時的許多人看來,賈寶玉無非是個「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的公子哥兒,偏又有些癡病,再加些奇怪的不讀書理論罷了。他的「極惡讀書」,如果不用「應試中舉」這個情節最終詮釋,就不免會真的被理解為「腹內原來草莽」「於國於家無望」。而他居然高中第七名舉人,從客觀上證明了寶玉的能力——他不是「天下無能第一」。但中舉之後毅然出走,則從主觀上證明了寶玉的傲骨——他的確是「古今不肖無雙」。他是那個眾人皆醉的社會中唯一清醒的逆子貳臣。這個「中舉——出走」的結尾,多麼地不可或缺,又多麼地深刻啊。寶玉真正是「為人所不能為」,作出了當時社會所有人都意想不到,也都無法作到的事。惟獨這個擁有了一切卻仍然出走的人,才是真正的叛逆者,真正的「反英雄」。 

第二,為什麼要「出走」。 

許多紅學家煞有介事地說,既然第五回已道「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 「蘭桂齊芳,家道復初」就是偽飾之詞,「賈寶玉就算出了家,也很古怪」(劉心武在〈百家講壇〉的講話),沒有在家敗的「飛鳥各投林」後出走來得自然、合理。的確,賈家若真的敗到了或死或離,一無所有,飢寒交迫的地步,寶玉的出走也就太「合乎常理」了。都到了這份上,出家作和尚已經是最好的選擇——總比作乞丐餓殍強。就算薛大爺、環三爺落到這個份上,也會考慮作和尚的。但是,「合乎常理」的選擇同樣也是迫於無奈的,沒有選擇的選擇——這樣,寶玉與其他的凡夫俗子又有什麼區別呢?總不能因為寶玉作了某些紅學家以及自封「紅學家」不能理解的事,就怪他「古怪」吧!倒是有的人應該反思自己用來度寶玉之腹的那顆「常理」之心了。

 

而寶玉,經歷了所有大歡喜與大悲涼之後,在本可以留下來享受一切浩蕩皇恩、繁華富貴的時候毅然決然地走了。他終於以實際行動背叛了這個吞沒了他的青春、夢想、愛情和所珍愛的一切的「家」——我不是得不到,我是不想要。須知,科舉功名不僅是發跡的本錢,也是皇權對一個人最正式、最隆重的承認與垂青。它意味著誰也抵禦不了的誘惑,更意味著背後隱藏的可怕威脅(明君昏君都要野無遺賢,要士子作官是籠絡也是監視和防範。看歷史上不願作官的讀書人是多麼害怕皇帝的報復就知道)。

 

但是,寶玉卻清醒地拒絕了。從走出家門告別妻母的一刻起,他早已料到了此後發生的一切。極度的繁華與至高的尊榮收買不了他。在別人的眼中,那是失而復得的家道中興,品嚐過潦倒滋味的他本應倍加珍惜。在寶玉看來,所謂的失而復得,無非是物質上的皇恩浩蕩,功名利祿,榮華富貴,歌台水榭,父慈子孝,賢妻美妾。而精神上的「情」,已變成永遠無法釋懷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晴雯死了,黛玉死了,理想中的樂園傾覆了,一切皆滅,何用此生為。兩句回目,說得多麼明白:「中鄉魁寶玉卻塵緣,沐皇恩賈家延世澤」。沉醉於「沐皇恩」、「延世澤」的是「賈家」,而寶玉清醒地「卻塵緣」。頑石已心碎而去,永不復歸。

 

寶玉走了,留在雪地上的,是一串崎嶇的怪異腳印,又像一串黑洞洞的問號,拷問著人們業已麻木的靈魂。如托翁晚年最後的出走,舊世界的一切,從此拋棄在身後。而新的世界,還沒有到來。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最後的出走,多麼黯淡而輝煌的出走。而留給讀者的,是一把驚醒後的辛酸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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