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寶黛】又豈在朝朝暮暮

【閒話寶黛】又豈在朝朝暮暮

【閒話寶黛】又豈在朝朝暮暮

賈寶玉

集「萬千寵愛」與一身的賈寶玉,墮入溫柔之鄉,身邊從來不乏相簇相擁,然而,由於對世俗文化的不屑,使得他一直受到現實的譭謗:寶釵、湘雲、襲人眼裡的天經地義之道,在寶玉的心中卻統統成了混賬話;她的關於「女清男濁」的認識,成了市井茶餘飯後的笑料,因此,他的心靈從來都是孤獨的。

這個「孤獨」人,偏偏遇見了「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林黛玉,不僅身世孤伶,「孤標傲世,目無下塵」言語舉止也「另是一樣,不與凡女子相同。」這個有著豐富而優美的精神世界的林妹妹卻把賈府的「混世魔王」、「禍胎孽根」引為知音。黛玉,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慰藉。

然而,神秘的前世夙緣並沒有使他們的愛情之路變得平坦,相反,卻因為少了象「金鎖」、「寶玉」那樣現實的信物,而使得這段「木石前盟」磕磕絆絆,始終處在風雨飄搖之中。

(五十二回)……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 寶玉道: "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黛玉還有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 你去罷. "寶玉也覺心裡有許多話,只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兒再說罷. "]一面下了階磯,低頭正欲邁步,復又忙回身問道:"如今的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道:"昨兒夜裡好了,只嗽了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 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過身來, 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____"

一路走來,這樣的「閒筆」隨處可見:寶玉「心裡有許多話,只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黛玉大概也是一樣的感受,不禁想到第三十二回,一個很重要的章回。

寶玉點頭歎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 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口裡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注意[……]兩段描寫何其相像!好一個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切盡在不言中!曹雪芹大概也是地地道道的「情種」,換句話說,或許就是有過切身的體驗,否則他也不會對戀愛中的人真真假假、磕磕碰碰有如此深刻而細緻的描繪罷?此時此刻的黛玉和寶玉,已經經過了「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的情感試探,兩人中間的那一層窗戶紙已經捅破,而在此之前,兩人的相互愛慕之心還處在暗戀的階段,是隱藏在寶、黛心裡的一個隱秘。後黛玉又聽了寶玉的一番話,才終於相信自己的眼力果然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她,親熱厚密,不避嫌疑;真心可見一斑。 

故事還在繼續:

三十四回,寶玉大承笞撻,黛玉探望,從不說「混帳話」的黛玉,卻演義了別樣的真情傳遞和交流:

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倒下,歎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麼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氣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捱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黛玉的一句「你從此可都改了罷」,難道是對「世俗」的妥協嗎?這大概是她在受到極大的震動之後最本能的反應,就是,只要能使寶玉能避免再受到傷害,一切都不重要了;正像寶玉一樣,儘管自己的創傷疼痛難忍,心裡想的竟是怎樣讓黛玉解除因自己捱打遭受的痛苦。這不禁讓我們想到一個很著名的故事:兩女爭一嬰兒,稱都是自己的骨肉,以當時的條件根本無法判斷,於是,判官想一妙招,讓兩女爭嬰,誰搶到就是誰的,結果,一女不忍,撒手……

在此一段時間之後,黛玉的性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僅對寶、釵的接觸再無戒備,而與寶釵,也是「蘭解疑癖」「互剖金蘭語」;黛玉和湘雲,由原來的相疾相妒變成了相惜相知。

這又如何解釋呢?--信任,如果說此前的黛玉敏感、多疑、擔憂、尖刻、戒備、妒忌、不斷的旁敲側擊、試探問路,以至於人們把了「多疑、小性兒、尖酸刻薄」,看成了她的性格本質的話。這完全是因為之前她對於寶玉的不甚瞭解,「不放心」是她最大的病根。一路風雨,一路磕碰,此時的黛玉已經不必擔心第三者會給自己造成任何危險,相互的高度信任,使得她終於可以坦然的給寶玉充分的自由。

林黛玉做為一個性情中人,她不甘心象寶釵那樣恪守禮教,任人擺佈(先是待選秀女,後又金玉良緣) ,毫無疑問,無論是嫁給誰,寶釵都必定會成為一個標準的好妻子。黛玉卻要自己要掌握自己的命運,這必然使她的人生之路始終處在一種如履薄冰的危機狀態,必然受到世俗力量的打擊和排斥。

到了第五十二回,黛玉見來了那麼些親戚,唯自己孤孤單單。心有所屬、身無所繫,心裡縱有萬般心事,也無人替自己做主,但是她自己又怎麼能說得出口?寶玉,除了不愛讀「正經」書以外,其實是個很聽話的孩子(有很多例證,賈母說的好:「行出來的事,比大人還有趣,不然早該打死」),想他也是萬萬不敢說出來讓賈母為自己和黛玉做主的,(這是違背禮教的)各人的心事都已明明白白,所以,除了說些不鹹不淡的話,又能說什麼?

或許,曹公想要表達的寶、黛最大的悲苦,不是來自「封建家長」的阻撓,而是他們知道:他們沒有可能相互公開表達的自己感情;沒有可能自主的掌控自己的命運。前面說過,寶玉其實是個很聽話的孩子,黛玉更是處處小心,不肯落下話柄,所謂「聽話」「小心」,並不是他們對世俗文化的認同,而是他們這樣一個世俗的「醬缸」裡,或多或少,不可避免的被浸淫,不得不隨波逐流,屈從世俗禮教;他們的內心卻又無法認同這樣的世俗文化,因而,他們的心靈始終是一個充滿痛苦、充滿矛盾而又獨抱高潔、至死不渝的世界。他們特立獨行的處世觀念、行為,除了他們自己相互認同之外,是不可能受世俗觀念驅使的賈府眾人所接受。他們的愛情在不允許的環境中發生、發展、生存,既然他們不能向這個力量屈服,就只能受到社會力量的排斥、冷落、打擊以至毀滅,注定難以「修成正果」。

這固然是他們的悲劇,但是,「雖然寶玉鍾情於天下女兒,而知寶玉者,惟黛玉一人而已」,正是太多文化上思想上相同的認知、對現實世界認識的一致,最終成為寶黛愛情最可靠的基礎,使得寶玉、黛玉兩個「有天無日」「孤標傲世」的「冤家」曾經兩心相許、兩情相悅,這不知要好過多少同床異夢的「朝朝暮暮」。寶黛,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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