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面試:相馬還是賽馬?
幹部的新老考核體制,區別在哪裡?有人給定了兩個概念,一個叫「相馬」,一個叫「賽馬」。「相馬」代表了舊體制,「賽馬」代表了新體制。
《紅樓夢》卷十七有一節「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這裡的「試才」,有點像目前通行的幹部「面試」。那麼,這種考核屬於「相馬」呢,還是屬於「賽馬」?應當說,進入「面試」現場——大觀園——的一干人,除了賈政和賈珍,餘者都是賈府豢養的門客幕友。雖然他們中間不乏「善騙人」(單聘仁)、「不顧羞」(卜固修)這類角色,但不可能都是吃乾飯的。如果他們與寶玉同台競爭,從考核機制上講,大抵還可以算作「賽馬」的。只是由於這幫清客相公一個個老奸巨猾,「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才,故此只將些俗套來敷衍。」於是,這「面試」就變成了沒有競爭者的單獨審查,如此以來,「賽馬」是不可能了,因此,只剩下「相馬」一種機制。
不過,「相馬」是有條件的,「相馬者」應大抵具備伯樂的水平和心態,不然,就有可能鬧出伯樂之子「按圖索驥」最終「相」出個「癩蛤蟆」的笑話。那麼,我們的「相馬師」——賈老先生的水平如何呢?先聽他這段自白:「我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縱擬出來,不免迂腐古板反使花柳園亭因而減色。」我們沒有理由認為這是賈老爺子的「偉大謙虛」,從整個考核過程看,這位「伯樂」先生,除了在後來被寶玉命名為「蘅芷清芬」處,僅只萌生了「拈鬚沉吟,意欲也題一聯」的「創作衝動」之外,在大觀園的全部活動,並沒有留下任何一句可被稱作匾額或對聯的作品。再看賈老先生的心態。小說中的賈政與寶玉本是親生父子,然而,在看官眼裡,卻形同貓鼠,勢如君臣。唐太宗李世民延攬人才後,滿懷欣喜地說了句心裡話:「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而這賈老先生的胸襟比起李世民到底差遠了。在賈政眼中,寶玉的所有作品幾乎無一是處,他的評價,或者不置可否,或者無端否定,或者惡語訓斥,或者惱羞成怒,其評語,多為「也未見長」、「豈有此理」、「更是胡說」、「管窺蠡測」、或者乾脆喝罵「畜生,畜生」之類。「面試」過程中,他一會兒強調,「先說出議論來,方許你作」,一會兒又指責,「他未曾作,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這樣前後矛盾的要求,對於被考核者,簡直無所適從,且動輒得咎。
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作為被考核者的賈寶玉,其臨場發揮卻可圈可點。賈元春視察大觀園,對寶玉所題聯額多所肯定,足資證明。然而,寶玉本身也的確缺點多多。其一,不善抱樸守拙。譬如,他們行至一個所在,只見許多異草,「味金氣馥,非凡花之可比。」不好說賈政如何孤陋寡聞,但他對這些異草的確「不大認識。」而其他清客則「薜荔」、「籐蘿」的亂猜一氣。在此情況下,要緊的是,懂也應裝作不懂,方顯得態度謙虛。然而,寶玉卻作起了「導遊」:「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什麼「霍納姜匯」、「綸組紫絳」,出於什麼《吳都賦》、《蜀都賦》,以致含蓄地批評人家:「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地喚差了,也是有的……」如此以來,豈非顯得自己比「考官」還高明。其二,不會順風承旨。行至某處,青溪瀉玉,有亭翼然。有人題曰「翼然」,有人題曰「瀉玉」。賈政作為「主考官」,本來已經拍板:「竟用他(《醉翁亭記》)這一個『瀉』字。」何況,清客們附聲就氣、輿論一律:「是極,是極。」惜乎寶玉不會順情逢迎,卻稱:「今日此泉也用『瀉』字,似乎不妥。……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此等用語足以讓「考官」面子盡失。其三,不當頂撞「考官」。不肯逢迎,也就罷了;含蓄批評,尚可原諒,最不諳世故的是,寶玉竟然公開頂撞「考官」。書中說道,賈政對「人力穿鑿」的田園風光,竟然「入目動心」。寶玉竟然不顧清客們「更妙」,「妙極」的一致定評,反而反駁道:「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而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惱羞成怒的賈政,氣的喝命:「叉出去!」如此看來,寶玉的「面試」顯然是不合格的。
書中的寶玉,是榮國府的貴公子,也是相公們的少主子,因此,在所有的評價中,我們看到了這樣的眾口一詞:「是極,妙極」、「領教,妙解」。在拍馬成風、「屁頌」高揚的氛圍中,不可能成就有用之才。假如賈寶玉不是這樣的尊貴地位,假如相公們也是考核對象,憑才能不是對手,論本事先天不濟,清客們會如何對待這個競爭者呢?憑這些人的德性,完全可能結成同黨,通同作弊,背對背反映一段「莫須有」,黑對黑填上幾張「不稱職」。由此可見,在結黨抱團、邪氣橫行的局面中,也不可能造就任何傑出之士。可惜寶玉年少,尚未啟蒙,「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學習研讀尚且來不及,哪裡還顧得上討厭和憎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