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是濫情還是純情？
前些天和文朋詩友們閒聊，聊來聊去又聊到了《紅樓夢》這一題目上。聊《紅樓夢》當然少不了要談寶、黛、釵這些主要人物。當談到怡紅公子賈寶玉的時候，我問朋友們覺得這個人物如何？一位女性朋友發表意見說：「我不喜歡這個人物。這位怡紅公子對女孩子是見一個愛一個，太濫情，多情的種子到處播撒。我可不希望我的男朋友也是這種人。」這一席話引起了大家的議論。有贊同這個意見的，也有反對這種看法的，還有說不上贊同也說不上反對的，大家討論來討論去一直討論到吃晚飯才結束。
這次討論也引起了我的一番思索。對一個文學人物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本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不過關於怡紅公子賈寶玉到底是不是見一個愛一個，是不是很濫情，這倒是一個很值得討論的事情。我也來談談我的看法。
《紅樓夢》上談到這位怡紅公子的時候，曾經用兩首詩詞來描述這位主要人物：「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動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以及「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 這兩首詩詞的表面意思似乎是說，這位寶玉公子似乎是雖然生得俊秀，卻性格呆癡，不通世務，怕讀文章，如此等等，用現在的話來說，屬於稀泥糊不上牆去的、繡花枕頭式的公子哥，中看不中用，但是詩詞中並沒有說此人是濫情的花花公子。倒是寶玉自己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女兒是水做的骨,男人是泥做的骨,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讓很多人揪住小辮子不放。比如古董行中貿易商人冷子興在演說榮國府的時候，就曾經根據這句話斷定： 「你道好笑不好笑 將來色鬼無疑了！」但是見識比較高些的賈雨村立即予以糾正： 「非也！ 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 隨後他講了許多關於應天地正氣邪氣而生下大仁大惡之人的道理，最後總的意思就是說像怡紅公子這樣的人決不是世俗所說的好色之徒，或許是秉承著聰俊靈秀之氣而出生的奇異的人。
寶玉究竟是好色之徒還是奇異之人,當然主要還是得看他本人的表現。從表面上看，寶玉確實是和大觀園內的姑娘們來往密切，甚至可以說，他一天也離不開姐姐妹妹們。但是這裡面有很多具體的原因。第一，因為寶玉從小就和寶姐姐、林妹妹等姐妹們一起長大，所以他對她們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但這裡所說的的感情，在很大的程度上與其說是男女兩性之愛情，倒不如說是純潔的兄弟姐妹之親情來得更實在一些。像他和林妹妹躺在一個床上講「黛山林子洞」的故事的事情， 還有他和寶姐姐、湘雲妹妹等在一起時說笑打鬧的一些事情，分明都是一些散發著童真氣息的孩子氣的做法，因為說到底，無論是賈寶玉、薛寶釵還是林黛玉、史湘雲，都還只是一些歲數不太大的孩子！第二， 寶玉有寶玉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他最討厭「仕途經濟」一類的事情，而男子們一般來說大都是「仕途經濟」中的人物，與寶玉的世界觀格格不入；相反，女孩子們卻很少追求「仕途經濟」，她們往往更天真，更純情，所以寶玉自然與女孩子們走得更近一些。第三，寶玉漸漸長大，進入了青春萌動期，在這個時期喜歡女孩子，對女孩子們有好感，那也是極為正常的現象。若僅僅根據這些內容說寶玉見一個愛一個，是濫情之人，似乎於情於理都是很難說的通的。
若說到男女之情，也許僅有一位女子讓寶玉真正動了這種情感，那就是林黛玉。大觀園中任何一個別的女子，無論是薛寶釵，還是史湘雲、薛寶琴，都不可能取代林黛玉在寶玉心中的位置。從《紅樓夢》的故事中可以看出，雖然寶玉對別的女孩子有時也會產生一些好感，一些羨慕，但這些好感和羨慕總是暫時的，不長久的，一閃即逝的，而他對林黛玉的感情則是長久的，穩定的，不可動搖的。小說中第二十八回描述道，賈寶玉看到薛寶釵「雪白的胳膊」，也有一剎那間感到心馳神往，感到不能把持自己，「不覺動了羨慕之心」，但隨即他又暗暗想到，「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這說明寶玉其實是很專情的，他心中最親密的女性只能是黛玉，不能是任何別人。筆者讀《紅樓夢》多遍，發現和寶玉有過親密的性接觸的女子大約只有三個，一個是薛寶釵，二是襲人，三是秦可卿。我們知道最後是薛寶釵嫁給了寶玉，成了他的妻子，自然會和他有「親密的性接觸」。至於襲人，她在和寶玉「初試雲雨情」的時候，他們都還是不太懂事的小孩子，對他們來說，「濫情」二字似乎還遠遠談不上。況且襲人是寶玉的貼身丫鬟，將來遲早是他的小妾，就算從成年人的角度講，這「初試雲雨情」也不是什麼太不可容忍的事情（這在封建社會中是極為正常的現象，不可拿今天的道德標準來衡量）。而秦可卿呢，她與寶玉的親密關係絕對可以稱的上是一筆糊塗賬，只怕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她是在寶玉的夢中被警幻仙姑許給寶玉的，此事乃夢幻中的事情，寶玉自己做不了主。除了這三個人之外，寶玉何嘗對任何一個其它的女子動過淫慾念頭啊！像晴雯那樣的漂亮女孩，還是自己的貼身丫鬟，寶玉也未曾動過她一個指頭。寶玉曾經被誣陷逼姦丫鬟金釧兒致死，但是天地良心，那是一樁冤案，寶玉僅僅是和金釧兒說了幾句玩笑話兒。金釧兒實際上是被王夫人逼死的。寶玉何曾濫情過啊！
當然，在「只有那兩個石獅子乾淨」的榮寧二府中，濫情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賈珍、賈璉那才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下流種子」。像賈璉，儘管妻妾都是美人胎子，但他一點也不滿足。他「成日家偷雞摸狗，髒的臭的，都拉了屋裡去」， 什麼多姑娘，什麼鮑二家的，都統統不放過；他偷娶了尤二姐，還忘不了納秋桐為妾。像賈珍，和兒媳婦秦可卿「爬灰」，還想對已經嫁給賈璉的尤二姐動手動腳。還有榮寧二府的親戚薛蟠薛大爺，為搶英蓮不惜把馮淵打死，但後來娶了夏金桂（當然也忘不了佔有她的丫鬟寶蟾）後就立即將英蓮（香菱）像破抹布一樣甩掉。像他們這些人才是濫情，才可以稱得上是警幻仙姑所說的那種「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的「皮膚淫濫之蠢物」。跟他們相比，怡紅公子賈寶玉絕對是一個純潔的人。
那麼寶玉對姑娘們的感情，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結呢？在警幻仙姑那裡，這種情結被稱為「意淫」。「意淫」究竟是什麼？警幻仙姑認為這是「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癡情」，是「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的。但是這種意淫並不是什麼齷齪東西。警幻仙姑認為寶玉「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可為良友」，只不過有這種情結的人「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也就是說這種情結不會被世俗之人所理解。如果換成當今人們容易理解的字眼，我覺得寶玉對姑娘們的情結可以稱之為「純情」。這種純情是發自內心的敬仰、愛慕和尊重，它絕對不以佔有為目的，它甚至有可能以獻身為結局。寶玉自己也曾對襲人談起過這種情感。他說：「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裡去就去了。」這種純情，一般男人還確實沒有，一般女人也理解不了。畢竟怡紅公子是神瑛侍者轉世投胎，言談舉止都帶著一種非同凡俗的氣質。但要說公子濫情或用情不專，豈不是玷污了公子的人格！
當然賈寶玉身上有缺點，也有很多與現在社會格格不入的東西。但是請不要忘記，他是幾百年前封建社會的文學人物，請絕對不要拿今天的市場經濟社會的標準來衡量他！說實話，公子若是真的生活在現代社會中，再接受過現代社會中市場經濟觀念的洗禮，憑他的人品、才氣、經濟基礎和家庭背景，說不定會成為一個非常成功的社會精英人物呢！果真如此，姑娘們還會說「不希望我的男朋友也是這種人」這樣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