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形象探源(下)
三「情不情」:曹雪芹對賈寶玉形象的概括
根據紅學研究者的考證成果,我們知道:在曹雪芹未完成的後半部之末回,有警幻仙子揭示《情榜》 的情節;《 情榜》 之上載有賈寶玉及金陵十二釵三十六人以「情」字為中心的評語。據下列脂評可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評語分別為「情不情」和「情情」:
( l )後觀《 情榜》 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評自在評癡之上。(己卯、庚辰、蒙戚三本第十九回雙批)
( 2 )按警幻情講〔 榜〕 ,寶玉系「情不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甲戌本第八回眉批)
( 3 )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妓滇不知情時之人一笑,所謂「情不情」。
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
何顰兒為其所感,故顰兒謂「情情」。(己卯、庚辰、蒙戚三本第三十一回回前總評)
( 4 )天生一段癡情,所謂「情不情」也。
(蒙府本第十九回旁批)
( 5 )情情。情情本來面目也。
情情衷腸。(甲戌、庚辰本第二十八回旁批)
據上引脂評的解釋,「不情」乃名詞,指「不知情之物」, 「不知情時之人」: 「情」則是意動詞,以不情為情,向不情用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這當是「情不情」第一層面的涵義。
傅試家兩個老嬤嬤轉述賈府下人對賈寶玉言行的觀察與評價乃世人對「情不情」的理解:
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
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裡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歎,就是咕咕濃濃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一值萬的都不管了。(第三十五回)
賈寶玉之「情不情」,在世人目中就是「癡」、「呆」。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他會在極不堪的繁華中想到去望慰小書房中寂寞的畫中美人;對著結滿青杏的杏樹與雀兒他會產生種種癡想;斗草後女兒們丟棄在地的並蒂菱蕙,他獨自用心掩埋平服;黛玉的美人風箏斷線飄去,他怕它寂寞孤單,連忙剪斷自己的美人風箏線,讓它追逐相伴:這一切出人意外的思想言行,都是賈寶玉「向不知情之物」用情的典型事例。此外,諸如晴雯撕扇、玉釧送羹、齡官畫薔等情節,也有極為生動的賈寶玉向「不知情時之人」用情的描繪。從這些小說中大量出現的情節描繪可見:賈寶玉「情不情」之用情範圍包括了人(以少女為主體)、自然和藝術。
曹雪芹在前八十回《 紅樓夢》 描繪塑造賈寶玉形象時,正是以其向人(少女)、自然和藝術的用情作為基本內容之一。曹雪芹以大量篇幅描寫了他的「意淫」即對少女的愛與同情,也以極為優美的筆調抒寫了他對自然與藝術的愛與同情。為此曹雪芹將賈寶玉安排生活在「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令其有充分的機緣與時間從容欣賞大觀園園林建築藝術和四時自然景觀的特異之美,並借其感覺想像表現出一種令人驚歎的獨特審美情趣。作者也細緻描寫了賈寶玉對各種形式的文學藝術,包括小說、詩詞曲、散文、戲劇、繪畫、書法、音樂乃至各類文物與手工藝品的欣賞愛好。甚至在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中,曹雪芹都不讓賈寶玉忽略一絲一毫的生活之美:楓露茶、蓮葉羹、合歡酒是美名美味的配合;以白瑪瑙碟子盛鮮荔枝及顏真卿所書對聯「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作禮物,將美的色彩、端重素樸的線條和回歸自然的情趣贈送給探春,安慰悅愉病人的心靈,更是只有怡紅公子賈寶玉才能如此考慮周到、體貼入微。在前八十回,我們隨處看到賈寶玉在對不情之物用情。他對美充滿了幻想,一切美的自然物和藝術品在他心目中似乎都有靈氣和生命。他愛怡紅院的芭蕉和海棠,更愛瀟湘館的那片竹林。芭蕉的爽朗高遠綠陰宜人、海棠的「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都像征著他理想中的少女之美質,竹子的勁節而剛、綠翠而柔、虛心而直、貞靜而常更是吸引他傾心相愛的林黛玉之象徵。「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竹林幽綠沁入他的心脾,令其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綠色,乃至「寶鼎茶閒煙尚綠」:裊裊上升的綠色茶煙又令他聯想起那「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倍增愛憐。而黛玉逝後他「對景悼顰兒」之時,面對的已是 「寒煙漠漠,落葉蕭蕭」簾幕空垂的瀟湘館,愛之光彩變換為悲涼之霧:顯然,賈寶玉對「無知無識」的瀟湘館滿懷著一片癡情。推而廣之,他對攏翠庵的紅梅、怡紅院的海棠、稻香村的稻浪菜花、蘅蕪苑的香草籐蔓等等都充滿了欣賞和愛意。事實上,賈寶玉之所以用「一片癡情去體貼」「不知情之物」,正是因為在它們背後有「人」密切相關。他愛瀟湘館的竹林,是因為它們象徵著林黛玉的品質與風格;他愛惜畫中美人和美人風箏,是因為它們乃「美人」的藝術化身;他讚賞在白雪松柏圍護下的紅梅,是因為它們系高潔的妙玉乃至一切美的女兒之象徵。即使是一枚手工藝品,也與女兒的妙思巧藝與深情有關:不僅探春那雙「虛耗人力作踐績羅」精心製成的鞋,黛玉那枚「十分精巧,費了許多工夫」而又剪破的香袋,晴雯重病時連夜織補的雀金裘,就是襲人繡作的「紅蓮綠葉、五色鴛鴦」配白線紅裡的兜肚,寶釵設計鶯兒編織黑珠兒線配著金線的通靈寶玉絡子,都無不浸透了這些心靈手巧的美麗少女之深厚情意。至於賈寶玉對文學藝術的愛與同情,更無疑是他對中國傳統文化之精華的認同,亦即對優秀的中華精神「情」之結晶的肯定。賈寶玉讚賞眾姐妹的詩詞,特別是林黛玉的《葬花詞》 和《 桃花行》 ,並為之流淚,為之慟哭:並不僅僅因為它們的藝術水平令他歎賞,而是因為它們流露了黛玉的真情,令他聯想到女兒的命運與人生的意義。賈寶玉本人的詩歌創作,特別是《芙蓉女兒誄》 ,更是一篇「灑淚滴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的情之至文。因而,賈寶玉對自然與藝術的愛與同情,其實質表現為對自然與藝術中理想之美的尋覓與追求,實際上正是對人類中最美的一部分即少女愛與同情的擴大與深化。
必須指出,賈寶玉對自然與藝術之美的追求,是與對自然與藝術之「真」的追求結合在一起的。這從第十七回賈寶玉關干「天然」的一番議論可以見出:
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
這番對自然與藝術美真假之評議,鮮明地顯示了他對美真合一的肯定。至於賈寶玉對理想中女兒之美的追求,則由於對象是人,當然不僅與「真」而且與「善」結合在一起。而他那區分善惡的標準非常獨特:勸導「立身揚名」者為惡,不勸「立身揚名」者為善;則寶釵襲人之為惡,黛玉晴雯之為善也就是賈寶玉選擇的必然結果了。
綜合以上分析,可見「情不情」第一層面的涵義即是擴大並深化了的「意淫」。根據《紅樓夢》 所顯示的曹雪芹哲學思想特徵即重視對立同一的樸素辯證法推論分析1 ,「情不情」還有其更為深刻的第二層面的涵義,即「情」與「不情」的辯證同一:「情」即是賈寶玉對人(以少女為主體)、自然與藝術的愛與同情,「不情」即是其自覺而有理論地離經叛道、不忠不孝,拒絕「立身揚名」的仕途經濟之路。「情」顯示了賈寶玉對真善美理想的追求,是其性格的主導方面。正是由於賈寶玉一生所尋求的是非現實功利的屬於未來範疇的真善美理想,因此他能否定為傳統與現實一致肯定的以忠孝為本的封建道德倫理,並進而走向拒絕「立身揚名」,離棄現實世界之路。「情」與「不情」的辯證統一,構成了賈寶玉這一典型形象的性格。前節我們討論了曹雪芹對賈寶玉形象性格本質兩重性之構思,至此我們可以得出更為明確的結論:曹雪芹正是圍繞「情不情」這核心構思創作賈寶玉形象的。當然,這核心的形成並理論化需要時間與創作實踐,在《紅樓夢》 創作的早期,曹雪芹本人亦未必已有「情不情」的概念。在長達十幾年的創作過程中,曹雪芹的創作思想不斷變化、發展並深化,至賈寶玉形象「情不情」核心明朗並成為作者自覺之構思時,當已進入《紅樓夢》 創作的後期,亦即在乾隆十六年以後第四次增刪稿開始形成的時候了2 。
四、「玉在匡中求善價」:曹雪芹對賈寶玉人生悲劇的構思
《 紅樓夢》 是徹頭徹尾的悲劇,賈寶玉是中國文學史上特殊的悲劇人物。然曹雪芹所構思的賈寶玉人生悲劇究竟是什麼性質?研究者尚未達成共識:或謂愛情婚姻悲劇,或謂叛逆性格的悲劇,或謂家族制度的悲劇等等。筆者認為:這些提法雖各有其正確的方面,但對曹雪芹的構思尚未能全面把握。為了全面理解曹雪芹的構思,除了考察曹雪芹對賈寶玉形象性格特徵的構思而外,還必須注意《紅樓夢》 第一回所展示的曹雪芹對全書的總體構思。筆者在《 紅樓夢第一回析論》 中曾指出:「按照曹雪芹的設計,序曲中的四個主要人物:甄士隱和賈雨村、甄英蓮和賈嬌杏在一定程度上不是作為典型的藝術形象,而是作為託言寓意的人格化身而存在。」第一回內敘寫賈雨村中秋對月口占一聯:
玉在奩中求善價 釵於奩內待時飛
甲戌本下有雙批:「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寶合傳,自是書中正眼。」下句有旁批:「表過黛玉則緊接上寶釵。」所謂「二玉合傳」即此前所敘之神瑛侍者與絳珠草、絳珠仙子的木石前盟,「釵於奩內待時飛」又確指寶釵,則可以確切推知此聯上句「玉在奩中求善價」乃賈寶玉之正傳。筆者認為:它正是曹雪芹對賈寶玉人生悲劇構思之預示。
如所周知,曹雪芹此處用了《 論語· 子罕》 中的名典: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奩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賈」同「價」( 「價」的繁體字), 「善賈」即「善價」,意即好價,高價;「奩」同「犢」,即木匣:曹雪芹以「善價」喻人生的最高價值,以「匡」象徵封閉的賈氏家族及整個現實社會,包括屬於這封閉社會的思想、文化、習慣與傳統。賈寶玉曾歎息「我只J 很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第四十七回),但更令他痛苦的當是思想與精神上的禁錮與室息。曹雪芹將賈寶玉喻為一塊禁閉在木匣內的美玉,然而這塊美玉仍然在黑暗的環境中尋求著自身的最高價值:這正象徵著生活在中國封建社會最黑暗時期的賈寶玉對人生最高價值永不停息的追求。
綜前所論,賈寶玉既已否定了傳統的「忠」、「孝」這最高的道德價值,那他就不可能去追求以倫理學為核心的儒家哲學所主張的精神價值「仁」。「毀僧謗道」的賈寶玉,也不可能去追求佛道二教的精神價值即所謂「涅磐成佛」、「羽化成仙」的宗教價值。對中國傳統的儒、佛、道三教均已絕望的賈寶玉,他所追索尋覓的最高人生價值到底是什麼呢?
賈寶玉既不可能像一般「鬚眉濁物」(包括受其思想毒害的女性)那樣標榜「忠」、「孝」的道德旗幟而實際狂熱地追求金錢權勢等現實功利,則他所追求的最高人生價值只能是精神價值。根據《紅樓夢》 前八十回的具體描寫以及本文對曹雪芹構思賈寶玉形象之探討,我們可以推知:賈寶玉所追求的最高人生價值即精神價值是「情」。第一回中空空道人因抄錄《 石頭記》而「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顯示他以「色」為「空」與「情」的中介,因受到《 石頭記》 中「情」的洗禮而最終由「空更,入「情」並歸結於「情」3 。青埂峰頑石及其神格化身神瑛侍者也是從「情根」入世而又回到「情根」:這都像征著賈寶玉終其一生將永遠不可能逃避「情」,也永遠不可能停止對「情」的追求。清代塗瀛《紅樓夢論贊· 賈寶玉贊》 評曰:
寶玉之情,人情也,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而適寶玉為林黛玉心中、意中念中、談笑中、哭泣中、幽思夢魂中、生生死死中纏綿固結莫解之情,此為天地古今男女之至情。惟聖人為能盡性,惟寶玉為能盡情。… … 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讀花人曰:「寶玉,聖之情者也。」
其評贊僅集中於賈寶玉對林黛玉之「情」,雖所論不深,但「聖之情者」的評贊確可借用:曹雪芹構思的賈寶玉,正是一個以「情」為最高人生價值的「聖之情者」。
「聖之情者」賈寶玉,是他在彼岸世界的前身神瑛侍者先以愛之甘露灌溉了絳珠草,才有此岸世界中林黛玉的眼淚還債。為了得到林黛玉的愛情和周圍少女及少男的友情,他覺得:「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他準備為之付出自己全部的愛與同情,也甘願為之付出生命。從本文對賈寶玉之「意淫」和「情不情」的論述,可見「聖之情者」賈寶玉所追求的「情」具有極為豐富的內涵:尊重女性、反對個性束縛、主張個性解放與人的自由、平等、博愛等新時代的人文精神(當然,正如前文所指出的,它尚是有限度的、非理論化的);在曹雪芹的筆下,賈寶玉形象所體現的這種人文精神已擴大並深化為對人、自然與藝術中真善美的追求。因而,賈寶玉所追覓的「情」具備形而上的性質。「聖之情者」賈寶玉常常從女兒的青春易逝聯想到美的終將消失,並進而聯想到人生固有的悲劇性;因此他對一『情」的追求在很多情況下常常表現為對人類生存意義的尋覓與反思。他聽到黛玉「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的詩句,「不覺癡倒」: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即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第二十八回)
他因紫鵑一句戲言「林妹妹回蘇州去」而大病一場,病後:
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兒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到綠葉成蔭子滿枝了! 」因此仰望杏子不捨。又想起邢岫煙已擇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髮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歎息。(第五十八回)
因而,賈寶玉常常想到「死」:
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 一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 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裡去就去了。(第十九回)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第三十六回)
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股煙。煙還可凝聚,人還看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第五十七回)
顯然,他在思索生命的意義、生命的終極價值而得不到明確的答案。中國傳統的儒家哲學追求的只是道德價值,他們拒絕追求人類生命的終極價值,孔子所謂「未知生,焉知死」,甚至拒絕思考死亡。顯然,否定並拒絕了「忠孝」大義的賈寶玉更關心死,關心人的終極價值。必須注意的是,在談論個體生命的終極價值時,他所念念不忘的正是「情」: 「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他的遺體要由悲劇女性的眼淚來浸泡漂送,方能安心隨風化灰化煙,再次確證賈寶玉所追求的人生的最高精神價值實乃一個「情」字。
正因為賈寶玉所追求的是超出於現實社會的功利價值、道德價值之上的精神價值,所以他能滿懷尋覓真理的熱忱通過「雜學旁收」去接觸、瞭解並接受各種非正統思想,並出於對人類社會的歷史和現實中種種假惡醜的痛恨而拒絕「立身揚名」,否定並拒絕「忠孝」這為當代社會所肯定的最高道德價值。因而,從根本上說,賈寶玉所追求的最高人生價值即精神價值「情」,應該是人類精神發展中可能達到的至情。這人類之至情,我們無以名之,只能稱之為曹雪芹構思的賈寶玉典型形象對未來世界的理想,對真善美永不停息的追求。
然而,不幸的是,這追求著自身最高價值的美玉卻被禁閉於暗無天日的木匣之中。玉求善價與玉在匡中的矛盾形成了不可調和的衝突:賈寶玉堅持追求最高人生價值即精神價值「情」,而黑暗的現實社會卻高揚「忠孝」的道德旗幟,以掩蓋世人追逐金錢、權勢等功利價值的假惡丑。這理想與現實的深刻矛盾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理想主義者賈寶玉的人生悲劇:賈寶玉在現實世界尋覓追求最高精神價值「情」終於只能是一場夢幻。但是,賈寶玉對自己所認定的最高人生價值「情」的追求並沒有停息,他終於為追求這精神價值(林黛玉就是這精神價值「情」的化身,故《情榜》 評為「情情」)而義無反顧地捨棄了代表現實功利價一值的「無情」之淑女薛寶釵,並進而棄絕整個現實也界。4 為了追覓這在現實世界無可追覓的精神價值.他寧可回到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重新成為一塊頑石。他將永倚「情根」傲立於天地之間,以涓涓不絕的清露灌溉滋潤「情」之化身絳珠仙草,與「情」同在,相依相存,等待著人類精神的進步,真善美理想世界的來臨。
註釋:
1 詳《 研紅小札》 前七則:《空、色、情》、《 真與假》 、《 有與無》 、《 太虛幻境》 、《 警幻與幻情》 、《 好與了炎、歎氣:陰陽與正邪》 。已收入筆者論文集《 紅樓夢研究》 。
2 據筆者考證;第四次增刪稿即明義所見《 紅樓夢舊稿》,書末已有《 情榜》 ,此稿形成約在乾隆十六年至十八年底。詳見拙作《 富察明義<題紅樓夢>組詩箋證》,已收入《 紅樓夢研究》 。
3 詳《 研紅小札》 第一則《 空、色、情》 。
4 詳拙作《 薛寶釵形象探源》 ,待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