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高鶚筆下賈寶玉的中舉與出家

論高鶚筆下賈寶玉的中舉與出家

論高鶚筆下賈寶玉的中舉與出家

賈寶玉

一  

自從《 紅樓夢》問世以來,幾乎每個時代的批評家都根據自己對小說中人物命運的理解,根據自己的生活閱歷和審美情趣,對它進行了不同的評價。然而,「崇曹貶高」,否定高續後四十回則是「紅學界」的一種主要傾向。為什麼會這樣呢?究其原因,是一些人忽視了高續後四十回能在與之同時的眾多續本中脫穎而出,與曹著前八十回成為合壁刊行並流傳下來這一事實,而僅僅依據前八十回中幾支判詞的線索和脂硯齋的幾條批語來判斷是非,認為除了「有些篇章和片斷寫得也還精彩、生動外』,1 ,而在「一系列大關鍵、大節目,整個墓改了原作者的意思。」2 其中批評、否定得最厲害的莫過於書中男主人公賈寶玉「中鄉魁」後「卻塵緣」這一情節了。俞平伯先生在《 紅樓夢研究》 一書中就指出:「雪芹的原意或者是要叫寶玉出家的,不過總在窮愁潦倒之後,與高鶚續作稍有點不同。」「寶玉出家除情悔之外,還有生活土底逼迫。」游國恩先生更是說:「特別是寶玉中舉和出家成佛被封文妙真人」, 「顯然背離了原作的精神。』,3

果真如此,高續本中寶玉中舉與出家這一情節的描寫,削弱了小說的主題,改變了曹雪芹的初衷,使寶玉這一藝術形象的社會意義和反封建意識受到了損害嗎?通過對小說的仔細閱讀和研究,通過對以還曹雪芹原著本來面目而著稱的電視連續劇《紅樓夢》 的播後效果與刊行二百多年來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的曹高百二十回合著本的兩相比較,筆者得出恰恰相反的結論:高鶚續書從藝術的真實這一創作原理出發,基本上忠實於曹雪芹的創作意圖;賈寶玉的中舉與出家則是從一個側面增強了這個人物反封建的判逆的性格色彩,從而深化了小說的主題思想。

否定高續後四十回的學者首先對「中舉」這一情節提出質疑,認為賈寶玉在前八十回中是一個封建制度下叛逆者的形象,他「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 不僅對那些講談「任途經濟」的「鬚眉濁物」厭惡之至,即使平日與之相交甚密的姐妹們偶爾勸他讀書上進,也要遭他白眼,怎麼會在後四十回中搖身一變,學做起八股文章,並且順從封建家長之意去赴鄉試,一舉成名呢?

筆者認為,這一情節正是人物所處的特定環境驅使人物性格發展變化的必然結果,反映了賈寶玉這一典型性格的複雜性,大大加強了這個形象內在的藝術張力。從前八十回的情節交待中,我們可以看到賈寶玉雖不喜歡讀封建家長規定的「正經書」,可他天性聰穎,「雜學旁收」,吟詩作對,時有新意。請看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回中,每當寶玉吟出好的詩句,眾清客讚不絕口之時,一向對寶玉看不入眼的賈政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欣喜。可見他平日不喜讀「書」,一聽見要上學就裝病逃學,是討厭這些「誆功名混飯吃」的八股文章,不想學;而不是愚頑不化,不能學。故當他年滿十五歲,到了要為「終身立身求名之事」作準備的時候,賈政夫婦為了「不至於有名無實地白耽誤了他的一世」,把他送入家塾嚴加管教,希望寶玉從此能納入封建社會正統思想的軌道,成為這個家族中能光宗耀祖的接班人,這也是很正常的,是家族利益的需要。賈政在臨去外地赴任之前,特地叫來寶玉說:「我可囑咐你:『從今日起,再不許做詩作對的了,單要習學八股文章』」, 還威脅道:「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唸書了,我也不願有你這樣的兒子了。」並親自送他入家塾,要老師「認真地管教他」。王夫人更是在「母以子貴」的思想支配下,時時督促寶玉的學業,並聲色俱厲的宣佈如有丫環們再敢和寶玉玩笑,「都要照著晴雯司棋的例辦。」就連過去一向充當保護傘的老祖宗- 賈母,這回也與賈政結成統一戰線,不出面阻攔了。這一切都說明,隨著榮國府第三代中這個唯一正統繼承人年齡的增長,家族的長輩們已不再只是把他當作一個小孩、命根子來溺愛了,而是要迫使賈寶玉沿著他們所規定的道路成長為一名能光宗耀祖的本階級的正統接班人。在這一點上,賈政是毫不含糊的,我們看到十三回中為琪官和金釧兒之事,他寧將這個「不肖孽障」的狗命結果了,也決不讓他活著一意胡鬧,玷辱祖宗門楣。在這種強大的外力逼迫下,賈寶玉雖然滿心不想去讀書,「卻又不敢違拗」,只有「裝出個讀書的樣子來」,到家裡學做八股文章了。我們在分析人物性格發展時常說,人物生活在特定的社會環境裡,特定的社會環境給予人物的思想行為以強烈的影響,人物的性格也是由環境和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來決定的。賈寶玉從厭惡咒罵八股文章到自己去學做八股文章,並不是他對這個問題的看法發生了變化,自覺去入「祿蠹國賊」之流,而是封建家長們從家族的利益、從本階級的利益出發,對他逼迫的結果,是環境的強大力量對人物性格影響的結果。

其實,通過科舉博取功名,對於賈寶玉來說,並非無力達到,他自信有這個才能。當已成為他妻子的薛寶釵勸他:「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寶玉答道:「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可見他是自信有這個才能的。聯繫前八十回的描寫我們也可以看出曹雪芹無意把他寫成一個庸才。因此,當他不得已去應考時,臨考前只作幾篇熟一熟手,便「中了第七名舉人。」然而封建家長們還沒來得及為他們的勝利舉杯慶賀,這個有才而不願去補天的封建階級的判逆者,卻「勘破世情」「遁入空門」,徹底了卻了塵世情緣。用自己的出家,對封建科舉制度進行了無情的嘲弄和徹底的否定,從而使賈寶玉這個形象敝屣富貴,蔑視功名的思想性格得到更深刻、更劇烈的發展,使形象中蘊涵的判逆色彩更鮮明、更突出了。

試想一下,如果像有些人考證、推論出的那樣,僅只把賈寶玉描寫成一個沒有任何「齊家治國」的本領,「空自生得好皮囊,於國於家無望」的不肖子孫,當鐘鳴鼎食的百年旺族賈府由於獲罪天子,家產被抄沒之時,落得個貧窮、潦倒的淒慘下場,只有出家為僧以苟活性命,就是其必然結局。除此之外,他不配有更好的命運。這樣一來,恰好抽掉了賈寶玉這個藝術形象思想容量中的神髓,將複雜多樣的人物個性簡單化了,大大削弱了它的典型性。正如有的紅學研究者指出的那樣;「如果寶玉是在賈家徹底破產之後出家,那出家就是消極的,而且幾乎可以說為了找衣食之路的一種手段。而高鶚寫寶玉中了舉人本可以做官,又寫了賈家雖然遠不如前,但現狀仍然可以維持下去,寶玉完全可以繼續他的溫暖的小家庭生活,甚至可以飛黃騰達;但他一切不顧就毅然出走了。」4 故讓寶玉「中舉」之後「出家」,是高鶚為這一藝術形象增添的最精彩的一筆,它令人信服地揭示出賈寶玉是一個真正的封建階級的判徒,走一個有才而不願去補封建社會這片黑暗、破損的天空的叛逆者。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續書中賈寶玉中舉後出家的結局,對形象的典型性和作品的思想性都起到了一炬之光,通體皆明的藝術效果。

寫作的過程並不僅僅只是把作者的構思設怒想錄下來,它必須遵循人物性格發展的邏輯。況且我們現在看到的曹雪芹原作只是一部不全的八十回殘稿,即使根據書中第一、三、五回和脂硯齋的若干條批語可以推測出原著作者構思設計的結局是,在賈府徹底衰敗之後,在「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之後,賈寶玉終於出家為僧,那也不能據此就對高續的結局大加撻伐,認為凡是曹雪芹的原意就是正確的、不容更改,凡是高鶚的續改都是敗筆、損害了作品的主題、破壞了人物性格的統一性。須知在文學創作的過程中,構思中的人物形象一旦在作者筆下站立起來,他就要按照他自己的性格與意志在作品中所規定的情境中行動,甚至與作者原來的設想抗爭。每一個真正的作家都把這種狀況稱為最幸福的時刻,而且都樂於糾正甚至推翻自己原來的構思,跟著人物形象走。古今中外,這樣的例子決不是個別的,如《歐根· 奧涅金》 中女主人公塔姬雅娜的生活道路就是出乎普希金意料的。他曾對朋友說:「想想看,我那位塔姬雅娜跟我開了個多大的玩笑!她竟然嫁了人!我簡直怎麼也沒想到她會這樣做。」列夫· 托爾斯泰寫《 夏活》 ,書中的兩位主人公同樣違背了他原來的構思,沒有結婚。這些都說明了人物性格中的邏輯、生活的邏輯完全可能改變作者的構思。

那麼,如果天假以年,讓曹雪芹得以續成完璧,誰又能斷定他會一直按自己原有的設想寫完全書,特別是對於賈寶玉這個傾注了他全部感情的人物呢?寫作的過程必竟不僅僅是構思的文字記錄,而是一個改變或深化自己思想情感的過程。特別是象曹雪芹這樣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在創作過程中隨著情節的發展,人物性格的展開而改變初衷,使之更符合藝術真實的情況決不是不可能的。

況且,根據賈寶玉這個人物性格的發展邏輯,高鶚將他寫成應試中舉而後出家也不是沒有依據的。賈寶玉雖然斥責一切講談仕途經濟、通過科舉步入仕途的人為「祿蠹」「國賊」,罵寫八股文章是「框功名,混飯吃」的勾當,但他畢竟生活在那個特定的歷史環境之中,在以賈政為代表的強大的封建宗法制度的桎梏下,他不可能採取激烈的反抗行動,所以只能暫時順從封建家長的意志- 讀書應試。同時,生活在封建貴族之家的賈寶玉自幼接受的就是儒家的「孝、悌」之訓,每日在家族的長輩面前晨昏定省。見了賈政更是垂首屏息,不敢有絲毫越禮之舉。尤其是他十幾年的生活圈子就是賈府這個小天地,故父毋的養育之恩是不能不報的。為了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就去做父毋夢寐以求的事- 應試中舉,光宗耀祖。請看寶玉在赴考場之前「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報答,只有這一入場,用心做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了,便是兒子一輩子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這分明是在告訴我們,寶玉應試中舉不過是為了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稱一稱父母的心願,讓這個功名代替自己伴隨著父母,然後才忍心斬斷父子、母子之情。有人早就對這個問題進行了論述:「有人以為再讓寶玉去應了科考才逃亡,實屬多餘,寶玉誠然對科考是深惡痛絕,對父母也是感情稀薄,一個決心逃亡的人還能重視倫理關係嗎?然而也不盡然.第一,傳統的觀念力量本來太強了;第二,只有家庭沒有杜會的寶玉對父母之絕緣也決非易事,第三,只有這樣曲折繁難,才是更適合於逐步解脫的必經之路。」5 這就在典型形象性格的複雜性這一點上說明了寶玉中舉是符合特定社會環境中人物性格發展的邏輯的.因此,我們決不能簡單地否定高鶚續書的結局,認為讓賈寶玉中舉,並在中舉之後才出家,就是歪曲了曹雪芹原著的創作意圖,破壞了人物性格的統一性。

既然長期以來一部分批評家對高續後四十回持否定和貶責的態度,那麼按這一部分人的意願還曹雪芹原意於《紅樓夢》 結尾,是否就比高續本中的結局更能打動讀者,引起更深刻更廣泛的轟動效應呢?看來事情並非這麼簡單。

眾所周之,電視連續劇《 紅樓夢》 的結局,可以說足符合曹雪芹原著創作意圖的,播放後卻並沒有在社會上引起預期的巨大反響,也沒有得到評論界的認可和贊同,就是一個有力的例證。姑且不去細究劇中明顯的敗筆:秦可卿之死、尤三姐這一形象的處理和花襲人進饞言直接導致了寶玉愛情的悲劇給局。僅只就劇中寶玉這一形象的結局來談談,值得商榷的地方就不少。電視劇的改編者們真個讓這位寶二爺在賈府如大廈傾頹,家產被抄沒乾淨之後淪落街頭,手持更梆沿街乞討,可謂忠實於曹雪芹原著的創作意圖了。然而,從這裡我們除了見到一位伴隨著封建家族「運終數盡」而走上窮途末路的落難公子外,除了從中感受到坐食山空、後繼乏人的無可奈何之外,還能體會到作者賦予這個人物形象內涵中強烈的反封建意識和鮮明的叛逆性格嗎?也許改編者多少意識到這一缺陷,故在環境氛圍上大加渲染,增加其悲劇的色彩。如劇中結局那漆黑的夜晚、冷清的月色、磣人的梆聲與河中船上已淪為娼妓的史湘雲那絕望的哭喊,然而這一切也只不過是這個封建大家族繁華已逝的輓歌,只能催人淚下,卻起不到高鶚續書中寶玉中舉後毅然出家對讀者所產生的振聾發聵的什用。何以如此?那就是高續後四十回中通過寶玉的中舉與出家,在這個人物叛逆的性格色彩中、反封建的思想內涵中,濃濃地塗上了一筆,賦予了這個典型形象更深刻的思想內容。也正是因為高鶚在賈寶玉這一形象中表現了其對社會、歷史的深層反思,所以他補作的後四十回才能從當時眾多的續書中脫穎而出,與曹著前八十回連為完璧,二百年來刊行於世,膾炙人口。

「學術是人類共同創造的精神財富。為了學術的進展,必須糾正前人的或近人的,自己的或別人的失誤和偏見。」王季思先生這一段話說得好,在《 紅樓夢》 的研究、評論中,我們也應該遵循藝術的真實這一原理,更客觀、中肯地評價高續後四十回,還其應有的歷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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