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悲劇心態
《紅樓夢》無疑是一部震憾人心的悲劇,但與其說是一部愛情悲劇,還不如說是一部人生悲劇。作為這部悲劇的主人公,賈寶玉身上體現出進步的自由意識和「意淫」意識,表現了一種新的人生追求。另一方面,賈寶玉的這種新的人生追求又難以超越社會時代、家世利益及自身傳統基因的制約,得到正常健全的發展。賈寶玉的孤獨心態和壓抑心態,以及最終結局的中舉出家,就是這種悲劇性衝突的邏輯體現和必然歸宿。一 賈寶玉的孤獨心態
賈寶玉的孤獨心態是他超越時代的理想人生和他所生活的封建社會的矛盾顯現。
賈寶玉這一形象是體現了新人特徵的「今古未見之人。」這一點,正如己卯本十九回脂評所云:
按此書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子書中見而知有此人, 實未曾目睹親見者。又寫寶玉之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即閱古今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也未見過這樣的人物。其囫圇不解之中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王。
這段脂評涉及到賈寶工形象兩個方面的特點即藝術上的真實和人生上的虛構。從藝術上看,賈寶玉的形象是真實的。讀了《紅樓夢》,「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有「實可解」的一面。而從人生上看,賈寶玉的形象又是理想的。「不獨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即閱古今所有小說傳奇中也未見這樣的人物」,有「不解」的一面。
賈寶玉的形象之所以存在著當時的人們「不解」的一面,就在於這一形象體現了超越時代的新人特徵。確實,賈寶玉的人生繼承了魏晉以來阮籍、嵇康等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同時也吸收了明代以來戲曲小說中個性解放的思潮。但是,他身上所體現出的自由意識和「意淫」意識、性愛意識與平等意識,卻達到了已往文學中從未達到的高度,具有資產階級民主思想的某些特徵。而賈寶玉這一形象所誕生的十八世紀中葉,雖然出現了資本主義的某些生產方式,但是,存在於封建社會母體中的資本主義萌芽並沒有形成對封建的生產方式的有力衝擊,更沒有達到動搖封建大廈根基的程度。在「康乾盛世」的外衣下,封建社會還維持著外表上的繁榮與強盛。十八世紀的中國封建社會並沒有為資產階級民主思想的發展提供歷史環境,也沒有為賈寶玉這樣的新人提供合理的生存空間。這種情形體現在賈寶玉這一形象上,一方面,曹雪芹通過賈寶玉這樣一個「實未曾目睹親見」的超越時代的新人的塑造,表達了對理想人生的大膽而勇敢的探索,同時,也正是因為這種勇敢的探索超越了當時人們的現實人生體驗,才使賈寶玉身上所體現的人生理想呈現出「曲高和寡」的情勢,乃至於極為瞭解曹雪芹創作思想的脂硯齋之類的人們對這一形象「圖圈不解」。
其實,對賈寶玉「囫圇不解」的豈只有脂硯齋。在《紅樓夢》中,賈政把他看作是「淫魔色鬼」,王夫人說他是「孽根禍胎」,襲人認為他「性情古怪」,社會世道目之為「乖僻邪謬」, 「迂闊怪詭」.乃至於「百口嘲謗,萬目睚眥」。如果說「行為偏僻性乖張」只是從正統觀念觀照賈寶玉的結果,那麼、更令人深思的是,即使是賈寶玉所尊重、體貼和同情的人物、有時對賈寶玉的言行也不能理解。第五十七回寶玉看紫鵑穿得少,「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抹」,關心地說:「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裡坐著,時氣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然而這種體貼與關心並沒有得到紫鵑的理解,反而搶白寶玉說:「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第六十二回,「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纔夫妻蕙與並蒂菱用樹枝兒挖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上,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香菱嘲弄說:「這又叫做什麼?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崇崇使人肉麻呢。」
難以被人理解的情勢決定了賈寶玉苦悶孤獨的特定心態和「無故尋愁覓恨」的心理定勢,多愁善感因之成為賈寶玉性格的顯著特徵。「時常沒有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歎的,就是咕咕噥噥的」。第三十六回「識分定情悟梨香院」,寶玉要齡官唱一套「裊睛絲」,而「齡官獨自躺在枕上,見他進來,動也不動」,並以嗓子啞了為由,正色拒絕了寶玉的要求。經過這樣被人棄厭的經歷,寶玉「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回到怡紅院後對襲人說:「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看來我竟不能全得。從此後,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
正是由於這種孤獨的心態,賈寶玉尤其珍視林黛玉的理解。因而,每當和林黛玉發生誤會,認為黛玉不能理解他的時候,賈寶玉的痛苦才特別深重,有時甚至從佛道思想中尋求慰籍,以解脫內心的苦悶和孤獨。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寶玉和黛王及湘雲發生矛盾糾葛,寶玉擔心黛玉和湘雲之間產生誤會,「改在中間調停,不料自己反落了兩處的數落」:
正合著前日看《南華經》內:「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蔬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句,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如今不過這幾個人,尚不能應酬妥協,將來猶欲何為?」
聯想到《山門》中魯智深「赤赤來去無牽掛」的唱詞,寫了一首體現「色空」思想的散曲《寄生草》:「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以參禪悟道的方式,力圖以任其自然和超然物外的態度來解脫不能被黛玉理解的苦惱。並在第三十一回等回中,多次向黛玉表白:「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所以,當黛玉這個寶玉唯一的知己死後,寶玉毅然出家,正是這種孤獨心態的驅使走向虛無的邏輯體現。
賈寶玉無疑是一個時代的先驅者,同時也是一個孤獨的象徵。他身上那種超越時代的民主思想,體現了大膽探索理想人生的勇敢精神。唯其如此,他才承受了比同時代人更多的苦惱和孤獨。在這個意義上,賈寶玉的悲劇,是時代先驅者的悲劇,也是那個因循守舊的時代的悲劇。通過賈寶玉的悲劇,人們看到了理想人生的探索所付出的代價與艱辛,也看到了那個時代對體現民主思想的理想人生的窒息和扼殺。而賈寶玉人生悲劇的內蘊,也在這裡得到了某個側面的深刻的顯示。
二 賈寶玉的壓抑心態賈寶玉的壓抑心態是他的理想人生和封建家世利益的矛盾顯現。
在《紅樓夢》中,賈寶玉的人生理想和賈府的家長意志構成了作品的主要矛盾衝突。一方面,賈寶玉執著於自由意識和「意淫」意識蔑視傳統人生,厭惡貴族生活,主張婚姻自主,反對封建等級,體現出人生道路上的叛逆精神。而另一方面,賈府家長則從家世利益出發,規定賈寶玉的人生道路,希望他「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讀書為宦,振興家業。在族權對家庭日常生活具有至高無上決定作用的封建時代,這兩種人生道路的衝突決定了賈寶玉的壓抑心態和悲劇結局。
《紅樓夢》的故事,是在賈氏家族經歷了一百多年「烈火烹油」的顯赫時期急劇走向衰敗的背景下展開的。在表面上,賈府雖然還呈現出「廳殿樓閣」, 「崢嶸軒峻」, 「樹木山石」, 「蔥蔚洇潤」的興盛氣象。但內在裡卻危機四伏,「如今外面的架子雖然沒有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而其中最大的危機,是後繼乏人。在第二回,作者借冷子興之口強調說:「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的人家,如今養的兒孫,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主僕上下,都是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事實也是如此。賈敬「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賈赦「為人卻也中平,也不管理家事」。賈政雖然「人品端方」,卻「不慣俗務」, 「不知理家」。至於賈珍、賈璉、賈蓉等人,更是「只一味高樂不了,把那寧國府竟翻過來了」。就是在這種兒孫「一代不如一代」的情況下,由於嫡孫地位和「聰明乖覺」,賈寶玉自然而然、順理成章地被推上了家族繼業者的位置。所以,第五回寧榮二公在天之靈對警幻仙子說:
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用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於正路。
「寧榮二公之靈」的這段話對《紅樓夢》的整體構思具有重要的暗示作用。在賈府「運數合終」而又「無可以繼業者」的背景下,賈寶玉是賈府唯一的「略可望成」的期待所在。一方面,賈寶玉雖然「聰明靈慧氣但卻「稟性乖張,用情怪譎」;另一方面,賈府家長希望寶玉「將來一悟」, 「跳出迷人圈子,入於正路」。賈寶玉根植於自然人性的生活追求和賈府家長「規引入正」, 「可以繼業」的家世期待於是構成了作品的主要矛盾。這一矛盾在人生道路和愛情婚姻上得到了集中的體現。
賈寶玉的壓抑心態首先尋源於他的人生道路和賈府家世利益的矛盾。第三十三回「不肖種種大承答撻」就是這種矛盾首次集中的體現。出於平等意識和同情心理,賈寶玉結交戲子蔣玉涵;出於「內帷斯混」的自在隨便生活的喜好,與丫環金釧兒調笑;出於對仕途經濟和「國賊祿鬼」的反感,在會見賈雨村時「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仍是委委瑣瑣的」。凡此種種,被賈政認為是「不肖的孽障」而慘遭毒打。按照賈政對賈母的解說:「兒子管他,也為的是光宗耀祖」。這種著眼於家世利益的非打即罵無疑會造成賈寶玉的壓抑心態。第七十三回,已經上床睡覺的寶玉聽說「明兒老爺和你說話」:
便如孫大聖聽見了「緊箍咒」的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兒盤考:只要書不舛錯,就有別事,也可搪塞。一面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
在整部《紅樓夢》中,賈寶玉只要聽到「老爺」二字,就如同「不覺打了個焦雷一般」。不是「呆了半晌,登時掃興,臉上轉色」,就是「一溜煙跑出」, 「躲之不及,只得一旁站住」, 「唯唯而已」;或者「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賈寶玉隨賈政在大觀園題詞,不斷出現的場面是:「唬得寶玉忙垂了頭」, 「寶玉嚇得戰戰兢兢」, 「唬得寶玉倒退,不敢再說」, 「寶主在旁邊不教作聲」,等等。在這些描寫中,人們可以看到賈政的嚴厲管束給賈寶玉所帶來的心理壓抑又是多麼深重。
賈寶玉的壓抑心態還導源於他的婚姻觀念和賈府家世利益的矛盾。在愛情和婚姻問題上,賈寶玉強調的是相互的理解和人生的共識。正是因為林黛玉「自幼兒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從來不說薛寶釵、史湘雲所常講的那些「仕途經濟」的「混帳話」,寶玉才選擇了黛玉而放棄寶釵。這種選擇顯然是立足於寶玉的自然人性,以及在這種人性基礎上形成的自由人生旨趣。但是,這僅僅是作為婚姻當事人的賈寶玉的主觀願望。而另一方面,在賈府家長看來,作為家族的繼業者,賈寶玉的一切,包括婚姻只能以家世利益為準則。他的婚姻不再是個人感情問題,而取決於家族對他的期待和權力,他對家族的責任和義務。家世利益和家長意願決定了賈寶玉的婚姻選擇只可能是寶釵而不可能是黛玉。在婚姻問題上主觀意願的踐踏和純真愛情的毀滅決定了賈寶玉的壓抑心態和悲劇結局。
既然家世利益決定著賈寶玉的婚姻選擇,家長對寶玉的婚姻意向必然成為深刻影響他心態的敏感問慧。第二十八回,元春端午節送禮,給寶玉的禮物「和寶姑娘一樣」,都是「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尼羅二端,芙蓉 一領」。而「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和數珠兒,別的都沒有」。賈寶玉立即敏感地疑惑說:「這是怎麼個原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自此之後,寶玉只要一聽到「『金玉』二字來,不覺心裡疑猜」。即使在夢中,都堅決抗拒所謂「金玉姻緣」。賈寶玉在愛情婚姻上的壓抑心態,一方面體現了他對純真愛情的執著,同時也表現了家長意志在他內心世界所投下的悲劇性的陰影。
三 賈寶玉的出家心態在賈氏家族「運終數盡」的背景下,賈寶玉的理想人生和賈府的家世利益的矛盾,使賈寶玉面臨著兩種人生選擇:要麼放棄自己的理想人生服從於家世利益,「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為官作宦,振興家業,要麼執著於自己的理想人生,與家庭徹底決裂,去尋求自己的生活天地。賈寶玉是怎樣選擇這兩條顯而易見的生活道路?這是探討寶玉悲劇結局理應回答的問題。
先看第一種人生選擇。賈寶玉顯然不會屈從於家世利益。
在家庭生活中,賈寶玉無疑具有強烈的個體意識。他所關心的是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家族的興衰枯榮。對家庭中發生的對賈氏家族興衰有重大影響的事件,他往往以冷淡的態度漠然處之。元春「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 「寧榮兩處上下內外人等,莫不歡天喜地,獨有寶玉置若周聞」。探春理家,興利除弊,寶玉卻稱之為「俗事」。第七十一回,他勸探春說;
「誰都像三妹妹多心多事?載常功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應該混鬧的」尤氏道。「誰都像你是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姊妹們玩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
顯然,賈寶玉決不會為家世利益而放棄自己的人生追求,更不會為家世利益犧牲他和林黛玉之間的真擎愛情。
那麼,賈寶玉是否會與家庭徹底決裂,執著選擇第二種人生呢?
如果按照賈寶玉性格發展的邏輯,與家庭決裂,是他人生道路發展的必然趨勢。但是,問題並不僅僅這樣簡單。賈寶玉的理想人生顯然構成了對儒學思想為內容的傳統人生的反叛。傳統儒學中,什麼「修身齊家」,什麼「安邦治國」,對賈寶玉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什麼「仕途經濟」,什麼「文死諫,武死戰」,對賈寶玉來講:更是一派胡言。從這方面來講,賈寶玉確實是「於國於家無望」。但是,賈寶玉在感性上否定儒學傳統人生,在理性上卻並不全盤否定儒家思想,也不否定孝道之類的倫理綱常以及這種綱常為基礎的「天恩祖德」思想。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不妨先看看賈寶玉對於作為儒學經典的《四書》的態度。第三回,寶玉說:「除《四書》外,杜撰的也太多呢」。第十九回,襲人轉述寶玉的話說:「除『明明德』外無書。第三十六回,寶玉又說:「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從感性上來看,寶玉「沒有上過正經學堂」, 「不喜讀書」。這裡寶玉不喜歡讀的書當然包括應付科舉考試所必讀的《四書》 。但在理性上,寶王卻並不否定《四書》。這種情形直接影響到寶玉對儒學倫常關係的態度。第二十回,作者介紹賈全玉的倫常觀念時說:「只是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聖人遺訓,不敢違忤」。第二十八回,寶玉在向林黛玉表明自己的愛情時說:「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人就是妹妹了」。在感性上,賈寶玉厭惡讀書做官,執著真摯愛情,已構成了對家世利益的背棄和家長意志的違拗,但在理智上,卻並不否定家庭倫常關係,有時甚至把這種關係擺在愛情之上。所以第三十七回,秋紋說:
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那日見園裡桂花,折了兩技,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裡才開的新鮮花兒,不敢自己先玩」。巴巴兒的把那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給太太。
以至於賈母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作為一個「於國於家無望」的叛逆者,賈寶玉當然算不得什麼孝子賢孫,但這並不等於說他思想中沒有「孝」之類的倫常觀念,也不能說賈寶玉否定了以「孝」為基礎的「天恩祖德」思想。因而,以「孝」為基礎的「天恩祖德」思想決定了賈寶玉不可能與家庭徹底決裂,也在某一層面上決定了他的悲劇結局。
既不願意服從家世利益,又不願與家庭徹底決裂,中舉出家必然成為賈寶玉性格發展邏輯別無選擇的選擇。為了清晰地說明賈寶玉的悲劇結局,這裡有必要對寶玉中舉出家的心態作一番考察。
黛玉死後,特別是第一百十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中寶玉重遊太虛幻境之後,賈寶玉己經完成了「自色悟空」的轉變。他的念頭更奇僻了,竟換了一種,不但厭棄功名仕進,竟把那兒女情緣殉也看淡了好些」。經過癩頭和尚的點化,「早把紅塵看破」, 「欲斷塵緣」。「一心想著那個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機關,心目中觸處皆為俗人」。雖然家庭已面臨破敗,但「他也並不將家事放在心裡」,只是熱衷於佛道,「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第一百十八回「驚迷語妻妾諫癡人」中,寶玉和寶釵關於「赤子之心」的討論,集中地體現了寶玉此時的心態.寶玉說:
「據你說『人品根抵』,又是什麼『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抵,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系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若你方纔所說的忍於拋棄天倫,還成什麼道理?」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
顯然,寶釵對「赤子之心」的理解,更符合《孟子》的本意。而寶玉對「赤子之心」的闡釋,則摻合了莊禪精神。以人生「無知,無識,無貪,無忌」的「太初」境界,擺脫「貪、嗔、癡、愛」、忘情「聚散浮生」。通過「自色悟空」的方式,達到人生的解脫。正是因為對這種人生境界的領悟,寶玉才「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之類,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因為寶玉已經領悟到:「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由此看來,賈寶王在這種思想基礎上的悟道出家,無疑是對儒學人生的背離和家世利益的拋棄。
即便如此,賈寶玉也沒有否定作為儒學重要思想的孝道倫常。在寶玉看來,出家並不意味著對「天恩祖德」的背戾,也不意味著對家庭的決裂。第一百十七回,寶釵勸寶玉說:「現在老爺太太都疼你一個人,老爺還吩咐叫你干功名上進呢!」寶玉回答說:「我說的不是功名麼?你們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 」所以,他決定以中舉出家的方式,在報答「天恩祖德」的同時,實現人生的解脫。在討論「赤子之心」之後,寶釵勸寶玉說:「好好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1 」寶玉點頭歎氣說:「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在應舉的那天,寶玉對王夫人表現出一反常態的溫情纏綿,集中表現出中舉報恩思想:
(寶玉)走進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大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子的事也完了,一輩子不好,也都遮過去了」。
中舉出家後,賈寶玉還向賈政倒身下拜後「飄然登岸而去」。終於在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夾縫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一個既實現人生解脫,又「不枉天恩祖德」的迫不得已的悲劇性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