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感情世界
人們歷來都認為,《 紅樓夢》 之所以成為世界名著,是由於它塑造了一個個具有典型意義的反封建的人物,特別是賈寶玉這個人物,人們是把他當作叛逆者的形象來推崇的。我們說,如果僅僅把賈寶玉當作一個「不肖子」,而忽視了他的內在感情世界的蘊含,這不僅損害了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而且也貶低或抹煞了它的「文學價值」。
我們知道,「文學,即人學、魂學。」魂者,就是藝術家是否對他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的靈魂深處進行了深刻的揭示,是否真正寫出了他豐富多彩的內心世界,我國古代優秀的小說家曹雪芹之所以成為小說大家的高手,他不但塑造了賈寶玉這樣一個反封建叛逆者的典型,更是從他的內心深處進行了發掘,揭示了他愛憎分明、豐富多彩的感情,使人們感到賈寶玉是一個可歌可泣、有血有肉、感情極為豐富複雜的人物。所以說,曹雪芹的傑出貢獻,不僅僅寫了一部封建社會從興盛到衰落的歷史.而且從豐富內心感情世界出發來塑造人物形象,勇敢地打破了我國文學作品中寫人敘事概念化的傾向,不落才子佳入的「千人一面」 「假捏出二人姓名,又必旁添一小人,拔亂其間」的公式化傾向.而為塑造有血有肉、豐富飽滿的人物形象的現實主義的創作開拓了一條暫新的道路,把白話小說創作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
我們知道,曹雪芹塑造人物不落前人的窠臼俗套,採用「令世人換新目」的「新奇別緻」獨特寫法,主要表現在這部長篇宏著主人公賈寶玉這個「男性」「情哥哥」極為豐富的感情表現,那麼現在讓我們來探討一下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是怎祥一種感情世界,他是如何表現,意義何在。
一
作者在小說的第二回裡,就借賈雨村與冷子興的對話,道出了賈寶玉特有的情感:「鍾情女兒,厭惡男子。」年僅七、八歲的小寶玉竟然說.: 「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得濁奧通人。」人們把此話當時當作「孩童的戲言」,百無禁忌的。然而,只要我們仔細研究一下,這些話雖出自孩童的賈寶玉之口,卻也是他內心世界的獨白,是實實在在的真情實話。因為任何情感的產生是有一定基礎的,只要我們看一看賈寶玉生活的環境,便能找到準確無誤的答案。
大家知道,賈府裡的那些「鬚眉男子」,從賈敬、賈赦、賈璉、賈容這一家祖孫四代人中,試問有哪一個生活作風正派,賈敬喪倫敗俗,竟姦污了他的孫媳秦可卿;賈赦則整日與小老婆在家飲酒作樂;賈鏈不僅與鮑二家的通姦,還暗地裡偷娶了尤二姐;賈蓉給賈璉做媒的目的.是想和他的姨娘暗自廝混,意俗與叔叔共妻分樂。用焦大的話來說:「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 這伙品質惡劣、靈魂骯髒、生活糜爛的男子,他們道貌岸然,威嚴無比,堂堂正正的支律這個家。但是作為說真話的孩子卻道破了他們的隱秘,並嗅出他們身上的齷齪骯髒的氣味,並把他們比作「濁臭逼人」的污泥。賈寶玉的這些獨特語言,是對那些處於封建社會上層、佔據統治地位的男子們思想本質完全腐化到不可救藥地步的披露,這無疑預示著必將沒落且即將沒落的封建社會覆滅,也是賈寶玉情感世界產生的淵源。
如果說賈寶玉將男子看作是「泥做的骨肉」,他卻將女子比作「水作的骨肉」,則喜歡女人,覺得「女人使人清爽」。此時,我們萬萬不可據此推斷賈寶玉就是一個傾情女兒的好色之徒,這樣將會大錯特錯了。在封建社會裡,女子是受欺度、受壓迫、受奴役的。毛澤東同志曾說,封建社會裡有「三根繩索」套在女子身上:即君權、父權、夫權,在賈府也不例外。那些根本不願,也不與這些身份高貴的男子相匹配的女子,他們遭到各種不同的蹂躪,難道是她們自願的嗎,你看尤二姐的自殺就可想而知了,絕對不是。這種遭遇令寶玉同情,他認為那些女子是無辜的,她們的身體與本質是純白的,這也是寶玉對這些天真無邪女子的美好心靈的讚美。「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賈寶玉這兩種憎愛分明的情感產生,既是由於這些客觀環境導致的結果,又是對賈政、賈璉等人醜惡靈魂的真實揭露,是對女子潔白無暇的讚美,更是對男尊女卑這一封建主義陳腐觀念的徹底批判。賈寶玉的情感世界。作者在這個故事的開頭,就亮出賈寶玉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這是對塑造這個閃爍新時代、新人生理想之光的賈寶玉感情發展的一個巧妙預示。
二
從賈寶玉個性化的語言裡,我們已初步看到他從小萌發出愛憎分明感情世界。隨著寶玉長大成人以及他對薛寶釵、林黛玉的愛情婚姻關係的發展,更顯露出他內心感情世界的豐富多彩及自己的情感的堅定與成熟。
眾所周知,賈寶玉所選擇的愛情對象是林黛玉,而不是薛寶釵。他自始至終向自己的意中人林黛玉表露自己最真摯、最高尚、最親密的情意。賈寶玉之所以要把忠貞不渝的愛情理想傾注在林黛玉身上,決不在於林黛玉長得仙女一般,主要的是他認為林黛玉才是真正的「水作的骨肉」。在賈府那「讀書中舉」「立身揚名」「陣陣鼓噪聲中,常常使賈寶玉心緒紛亂,而在使其感到煩惱與憤激時,唯獨林黛玉與之感情相通,她對他曾不勸說什麼「仕途經濟」, 講那些「混帳話」,使賈寶玉心無塵染,豁達開朗。林黛玉還真心地向賈寶玉表白:「我為的是我的心。」他(她)們是「用愛來交換愛,用信任來交換信任。」(馬克思語)林黛玉的隱衷是什麼,他既沒有損人的邪念,更沒有依靠寶玉少爺地位向上爬的奢望,他只是追求自己個性的解放,旨求在人生道路上得一知己而已。所以她的心是純潔的,他和賈寶玉的心是相通的,感情是融洽的。他(她)們都愛看《西廂記》 、《 牡丹亭》 這類「移人心性」的雜書」,一心想往其中男女主人對愛情的選擇和追求,有著一種共同的感情基礎.林黛玉直接對抗封建道德,蔑視封建禮教。所以,賈寶玉面對這樣一個與自己志同道合的純潔女人,人生旅途上的知音,為她獻出一赤誠的心,便是很自然的事了.我們從賈寶玉第一次見到林黛玉時憤怒摔玉,發展到後來又當著林黛玉的面狠狠地砸玉,再到丟玉.還玉的一連續行為行動上,賈寶玉對林黛玉的真摯、愛慕及對賈母、薛寶釵等冷漠無情,得到了一步步的發展,感情一步步深化。試想,象徵著賈寶玉(實質是賈府)的命根子和與薛寶釵婚姻的「金玉良緣」的那塊寶玉,卻在賈寶玉手中經過了「摔、砸、丟、還」的一連串的致命打擊,難道這些行動不是對賈府世襲統治地位的根本動搖,不是對封建包辦婚姻制度的有力抗爭嗎?這也是賈寶玉感情世界淋漓盡致的喧洩。所以正如烏申斯基說:「情感所起的作用,比單純理智所抱的信念或由於恐俱懲罰形成的根深蒂固的習慣要強有力得多。」無怪乎賈寶玉有如此堅強的這一連串的行動。
賈寶玉對於薛寶釵,也曾有一種感情的糾葛,薛寶釵才貌出眾,確曾贏得過賈寶玉的愛慕之心和崇敬之情,更是賈母、王夫人所選擇的理想的「第一等媳婦」。儘管薛寶釵是一個地道的「人、貌、德」俱全的標準淑女,可是賈寶玉與她的感情是格格不入,最終和她分手。薛寶釵生活在封建社會的大家族裡,她被這種欲敬熏心的大染缸逐漸染得變成滿腦折功名利祿。賈寶玉曾直接當面毫不留情地斥責和挖苦她道:「好好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得釣名沾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在賈寶玉看來,原來使人覺得清爽的「水作骨肉」,也變得渾身散發著封建男子一樣「濁臭」了。賈寶玉認為薛寶釵從清水中走向污濁,從純潔走向虛榮。她也有過剛剛挪出反封建的那一步地,但一遇到封建家長的阻撓.就立即縮了回去,循規蹈矩地步入封建「功名利祿」的正統大道.與賈寶玉的感情裂痕越來越大。隨著寶玉叛逆性格的發展深化,寶玉在人生的道路上最終與她背道而馳。賈寶玉在中舉後離家出走,終於和薛寶釵分手,造成這「金玉良緣」婚姻的悲劇,這難道不是情感上與薛寶釵的最徹底的決裂嗎。這和賈寶玉在知悉林黛玉死後的失聲痛哭,痛不欲生情形形成了多麼鮮明的對比,感情形成了多麼強烈的反差。
所以,我們從賈寶玉對這兩個人物的感情差異看出賈寶王對一些人是「有情」的,但對另一些人又是「無情」的。這有情與無倩的標準是以自己的情感的尺度來衡量、驗證的。
三
作者對賈寶玉這個獨特人物情感的揭示.也是多方面、多角度、多層次的,作者不僅寫了寶玉與平輩的關係,也寫了與其賈母、賈政、王夫人等上一輩人和與丫環們晴雯、襲人等人的情感關係。
賈寶玉對待賈母是依存的;賈母對其孫子的疼愛,表面上看來家庭其樂融融,其實是有感情裂痕的。賈母對其子孫的偏愛,使得賈寶玉「內幃斯混」,逃到大觀園這塊非常獨特的自由樂土,培養自己的思想情緒,發展自己的情感;對待賈政是懼怕的。每當得知賈政要問他書時,他便頓覺「如孫大聖聽了緊箍咒,四肢渾身不自在起來。」於是,每逢此難,不是盡可能逃避,就是想方設法進行敷衍敷衍搪塞、只求應付賈政耳目。這種陷性的內在感情的裂變,始終存在著。挨打以後,黛玉心疼心切抽噎著「勸」他說:「你可改了罷!」寶玉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的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願的。」這是寶玉叛逆性格的內化、強化.一種多麼堅定的情和意、心與志,這是賈寶玉對家長制徹底決裂的宣言。封建社會的教育手段已經用盡,家法打罵成了教育的支柱,而寶玉是不屈服的。因此造成賈寶玉與賈府感情的完全對立。對於賈府中一系列盛大活動他都不付感情,視有若無。例如,他不赴鳳姐生日在大觀園裡舉行的盛宴,卻躲到水仙庵去吃僧尼的素食:躲開大觀園的熱鬧場面,不去看戲,卻跑到毫無人煙的荒郊野外去祭祀屈死的丫環。即使寶玉聞得元春晉封之事,亦未能解得愁悶。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從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人毫不介意。從這裡,我們清楚地看到,賈寶玉的喜與悲、歡與悉,不是與大觀園的興旺陞遷聯在一起的。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出賈寶玉對賈府裡群魔亂舞,紙醉金迷的生活表現出多麼無情的嘲笑與冷漠,甚至凝滯了.所以被眾人嘲作「越發呆了」。這其實是賈寶玉內心世界執著的追求,感情的昇華與結晶,是感情的「定格」。
然而,當賈寶玉得知晴雯慘死,他的感情一下爆溢出來。他懷著極大的義憤,以不可壓抑的熱情,揮毫寫下了悼詞《 芙蓉女兒珠》 ,痛罵封建統治者的腐朽昏庸,熱烈讚美「身為下賤」的晴雯「其為質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厚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日月不足喻其色。」這是怎樣的一種真情篤意、讚美之心,剛烈之心情盛意極,這是癡呆之人能做得出來的嗎?在晴雯死之前,當晴雯還在病中、就被王夫人攆出賈府,是賈寶玉—— 一個有著高貴身份的顯赫地位的少爺卻在待候這婢女,並和她傾訴心腸,促膝談心,這對於被欺壓下的下層女子抱著怎樣的一種深切愛護與親熱的體貼之情。使讀者不能不對寶玉肅然起敬,同樣湧現出一股感情的熱浪,讚歎不已。另外對於王夫人丫環金釧兒的屈死,在賈寶玉的心中也產生了一股不可抗拒的熱流,他趁著鳳姐生日大宴的當兒,素裝躍馬,帶領茗煙小廝私自出城,借洛神像來祭奠金釗兒的冤魂.撮土為香,凝情慰魂.這又是多麼真摯無私,情真意濃。而對待襲人就不同了,雖然她也是「下人」,但他卻對她表現出厭惡、諷刺和質潔,因為「襲人」老於事故,至德至賢,她屢次規勸賈寶玉獲取功名,情感上始終與之格格不入。
從以上賈寶玉的情感世界來看也是五彩繽紛的,不是千篇一律的。他是一向厭惡那立身揚名的「仕途經濟」.賈府重大政治、經濟活動似乎與他無關,牽動不了他的心.對於賈政、賈雨村等人不願接近,他也不受賈母的束縛.經常採取巧妙的方法逃避擺脫大觀園對他的囹圄。他和眾姐妹卻如魚得水,賦詞作詩,情意綿綿,他還以秦鍾、蔣玉苗、柳湘蓮這些下層男兒為親朋密友,認為他們是「一流人物」,此至,賈寶玉的感情世界這時已昇華到感到自己「真正讓寶貴荼毒」了的程度,堅決與封建等級制度鬥爭的高度,呈現出深沉複雜的感情網絡。這時.人們不禁要問:賈寶玉為什麼會產生這樣感情的昇華多樣?我們說,感情是一種很細膩的心理活功,需要心與心相通才能接近人們內心世界,也只有心心相印.感情才能水乳交融。任何人外在「異常」情感的表現,實質上是內心世界的表露,至此.賈寶玉也表現多種複雜的感情,這種情感是細微的、獨特的,是一種感情脈胳的舒展與延伸。
四
賈寶玉這個《 紅樓夢》 中的主人翁的真實的特獨感情,既對立地表現在不同人物身上,又統一在一個反射著時代復合光源的活靈魂上。我們從這個充滿生命氣息的藝術整體形象上,還看到了他具有頑石般性格的那一面。他無疑具有反封建的叛逆特性,同時,他同我們任何一個鮮活的人一樣.其感情的豐富、複雜、多變還有另一面的表現。這樣,揭示賈寶玉感情世界的另一方面,它又給我們提供了美學的深刻內涵,真正體會到《紅樓夢》 是人學、魂學、具有欣賞的價值.這也正是典型環境中典型人物的寫照,是文學形象中閃心世界的「那一個」. 更覺得真實可信。
所以說,賈寶玉的感情也不都是美好的、積極的、向上的,在他的身上同樣存在著一些封建的,不健康的東西。例如,作為賈府的補充賈母視為「寶貝」公子哥兒,對賈母、賈政、薛寶釵、襲人這些封建人物也尊重過,有時也共鳴過.並與他們有著一定的感情聯繫;同時對生活在賈府的大觀園裡的用乳汁餵養過的他的李嫫嫫和侍奉他的丫環晴雯、襲人等耍過不少少爺脾氣,不但對待他不滿意的東西,就是對待一些下層人物也有鐵石心腸。所以說,賈寶玉的感情無不打上了階級的烙印。因為他畢竟是生活在黑暗社會中的一員,而且在客觀上說,賈母等對他的溺愛和袒護也直接為他滋生這些不良品德提供了滋生的溫床。誠然,賈寶玉這位反封建戰士身上出現過不少不正常的感情,但它畢竟瑕不掩瑜,未能影響他的反封建的主要感情待征,成為自己階級的叛逆者。作者將賈寶玉身上的一些不正常的感清也暴露出來,正如作者在小說的第一回中所說的,他的創作是「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待為供人之目反失其真傳者。」這充分說明,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 的藝術實踐中,遵循著一條現實主義的美學原則,來真實揭示賈寶玉這一偉大人物的靈魂,這一活的靈魂,不亞於果戈裡的「死靈魂」的描寫。賈寶玉從出身並生活在一個貴族家庭,到最終完全背叛自己的家庭和他的那個階級.曾經經過了幾次巨大的感情的裂變、昇華,最終脫胎換骨,出神入化,遁入空門。顯然,曹雪芹和高顎沒有也不可能為賈寶玉找到一條光明的現實道路,他們只有將賈寶玉領進佛門,去領略「太虛幻境」的奇異風光.使他的無限高尚的情感衝破了封建社會的龐大鐵籠,尋找最終的自我解脫的道路。這徉的結局,給讀者尋求另一個無窮無盡的感情世界提供了契機.也給人們對純潔的愛情、自由平等、個性解放的大膽追求指出了蹤跡,這正是《紅樓夢》 這部巨著給我們從情感世界的描寫、追求、探索帶來一個新課題,這也是我們探索賈寶玉感情世界的意義所在。在目前市場經濟的條件下,我們怎樣打破一些傳統的研究觀念以嶄新眼光來看待《紅樓夢》 ,尋求一個美好的情感世界,對抗那些『市儈哲學」,也是我們紅學界的朋友們有責任、義務、研究、解釋的一個新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