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程高本前八十回對賈寶玉形象的塗改
《紅樓夢》的版本,現在可見的有脂本和程高本兩個系統。脂本在曹雪芹在世的時候就已流傳到社會上了,它們比較接近於曹雪芹的原著。程高本是在曹雪芹去世約三十年以後由程偉元和高鶚用活字印刷的。程高本續上了後四十回,並且對脂本的前八十回作了大量的改動。這些改動違背了曹雪芹的創作本意。我們研究這些改動,不但對於判別脂本和程高本版本的孰優孰劣是必要的,而且對於深入、正確地理解《紅樓夢》所包含的深刻思想也是很有幫助的。
賈寶玉是《紅樓夢》的主要人物形象之一。《紅樓夢》描寫了賈氏家族的衰敗。賈家是封建社會的縮影。小說通過對賈家衰敗的描寫,深刻揭露了封建社會的黑暗和腐朽。賈寶玉是賈家指望將來支撐門戶的「命根子」,但他卻「於國於家無望」,成了封建家族的叛逆。少數叛逆者從反動腐朽的統治階級中分化出來,是舊的社會制度行將就木的徵兆。賈寶玉的出現,預示著封建社會面臨著崩潰的結局。他是我國封建社會的文學史上從未有過的嶄新的人物。程高本對賈寶玉的形象塗改不少,這些塗改模糊了,有的甚至歪曲了賈寶玉的封建叛逆者的性格。
本文選擇戚本為脂本的代表,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七年出版的以程乙本為底本的《紅樓夢》為程高本的代表,比較二者,看看程高本前八十回對賈寶玉的形象作了那些重要塗改,以及這些塗改顯示了什麼樣的思想意義。
(一)
在《紅樓夢》中,賈寶玉是逐漸走上叛逆道路,最後與封建貴族家庭決裂的。寶玉的叛逆思想有一個發展過程。以賈府家長為代表的封建正統勢力總是企圖逼使寶玉去「邪」歸「正」以重振家聲,而寶玉卻一味「愚頑」,拒不就範。兩種力量常常發生衝突,這衝突便形成為寶玉思想發展過程中的關節點。在這些關節點上,寶玉都面臨著生活道路的選擇:是繼續沿著叛逆的路子走下去,還是改弦易轍「浪子回頭」?例如,北靜王的教誨、秦鍾臨死的懺悔、大觀園對寶玉的「禁管」、賈政的鞭笞、抄檢大觀園以及清洗寶玉周圍的丫頭等等,就是這樣的關節點。寶玉在這些關節點上,不顧封建壓力,一一作了正確的道路選擇。他的叛逆思想正是經過了這些磨煉,逐步地執著和成熟起來。我們抓住這些關節點,就比較容易認識寶玉叛逆思想發展的過程。程高本在一些關節點上進行了塗抹改動,致使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這一過程。
十四回「路謁北靜王」在寶玉生活道路上是件大事。北靜王水溶代表了封建貴族的生活道路。他除容貌風度與寶玉頗為相似之外,經歷也有相同之點,都是從小由於長輩溺愛,學業不免荒失。所不同的是,北靜王后來一改故轍,走上了封建正統的道路。北靜王以自己的教訓啟迪寶玉,對寶玉是很有迷惑力的。後來寶玉把北靜王送給他的香念珠轉贈給黛玉,說明他確實敬仰著北靜王。但是黛玉把這念珠摔了回去,並且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l」黛玉所謂的「臭男人」,是寶玉常說的沽名釣譽的鬚眉濁物之同義詞。黛玉幫助寶玉擺脫北靜王的影響。這樣來看,北靜王的教海是寶玉思想性格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關節點。程高本在路謁北靜王一段中有如下改動:
脂 本
那寶玉素日就曾聽得父兄親友人等說閒話,贊水溶是個賢王,且生得才貌雙全,風流瀟灑,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每思相會,只是父親拘束嚴密,無由得會,今見反來叫他,自是歡喜。
程高本
那寶玉素聞北靜王的賢德,且才貌俱全,風流跌宕,不為官俗國體所縛,每思相會,只是父親拘束,不克如願,今見反來叫他,自是喜歡。
程高本把「那寶玉素日就曾聽得父兄親友人等說閒話,贊水溶是個賢王」,改成「那寶玉素聞北靜王的賢德」。北靜王本是賈政等人讚頌的人物,這麼一改,誰是讚頌者就含混不清了。寶玉「每思相會,只是父親拘束嚴密,無由得會」。這是說寶玉因父親平素管得很緊,行動不自由,沒有機會與北靜王相會。但程高本改作寶玉「每思相會,只是父親拘束,不克如願」,變成賈政不允許寶玉去見北靜王了。賈府的長輩們希望寶玉多多談會像北靜王這類人物是可以想見的。後來寶玉在王熙鳳壽慶之日出城祭祀金釧,扯謊說是到北靜王家去了,賈母、王夫人果然也就不予追究,就是一個旁證。賈政的道學面孔以及與寶玉的對立,讀者是容易看得清楚的。小說點明北靜王與賈政的一致性,是提醒讀者不要迷惑於北靜王的風流瀟灑,他與賈政乃是一路貨色。程高本的兩處改動,是把小說明白點出的這個一致性給掩蓋起來,以模糊北靜王的本質。而如果對北靜王的面目沒有認識,就會忽略他對寶玉的教誨代表著賈氏家族和貴族階級的利益,同時也就會忽略寶玉受到北靜王的影響,曾經在這裡有一個思想反覆。
《紅樓夢》比較細膩的描敘了寶玉和秦鐘的關係,寫他們一見如故。第七回關於他們見面的一段,程高本改動如下:
脂 本
秦鍾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群。……秦鍾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於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接。可知貧富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
程高本
那秦鍾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果然怨不得姐姐素日提起來就誇不絕口,我偏偏生於清寒之家,怎能和他交接親厚一番,也是緣法。」
「舉止不群」改為「舉止不凡」,意思相去甚遠。「不群」是說不合群,不合時尚潮流。「不凡」是不同平常。譬如,說北靜王「舉止不凡」可以,說他「舉止不群」則不可以。脂硯在此處批得好:「不群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正在此。」秦鍾內心感慨說,「可知貧富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這個見識正是秦鍾高過世人的地方,也是與寶玉思想共鳴之處。程高本改一處,刪一處,就在很大程度上掩蓋了寶玉與秦鍾要好的思想基礎。
不幸秦鍾早夭。十六回秦鍾臨死對寶玉留下了一番「忠言」,這「忠言」完全被程高本刪去。
(秦鍾)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強歎道:「怎麼不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攜手垂淚道:「有什麼話,留下兩句。」秦鍾道:「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說畢,便長歎一聲,蕭然長逝了。
讀這一段對話,聯繫上例,可知寶玉、秦鍾鄙視功名利祿,不願與世人同流合污,是明確的自覺的思想。程高本的刪改,顯然是要掩蓋它。這是一。二、秦鐘的話,對他自己而言,是臨終的懺悔;對寶玉來說,是朋友彌留之際的規勸。「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寶玉接不接受秦鐘的意見呢?這裡又是寶玉思想發展的一個關節點。以後的情節發展表明,他雖然對秦鍾不能忘情,卻並不採納秦鐘的規勸。程高本刪掉了這一段,也就抹掉了寶玉所通過的這一考驗。
寶玉搬進大觀園是《紅樓夢》情節中一個新的段落的開始,它在寶玉思想性格的發展上是又一個重要的關節點。元妃、賈政要寶玉搬進大觀園,目的是要好好「禁管」他,叫他無生二意,好好讀書。這個辦法最初收到了一定效果,寶玉一度確實心滿意足,那四時即景詩就是他彼時思想的集中表現。有人把這四首詩作為寶玉最終沒有背叛封建貴族地主階級的證明,是片面的,因為寶玉很快就討厭起這種生活來了。正在那苦悶的當兒,茗煙給他偷運進《西廂記》等傳奇腳本、《古今小說》之類的「禁書」,元妃賈政的「禁管」一下就打破了。小說在這前後轉變的地方有一段描寫,而程高本卻作了微妙的改動:
脂 本
且說寶玉自進園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倒也十分快樂。……誰想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發悶。園中的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那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車外頭鬼混,卻又癡癡的。
程高本
且說寶玉自進園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環們一處……倒也十分快意。……誰想靜中生動,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發悶。園中那些女孩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爛熳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那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想外頭鬼混,卻癡癡的,又說不出什麼滋味來。
「靜中生煩惱」的靜,是指寶玉住進大觀園之初的那種典型的貴族公子生活:「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謎,無所不至。」「靜中生煩惱」說明寶玉開始厭煩這種生活,「懶在園內,只在外頭鬼混」,則更說明在園內一天也過不下去了。程高本改為「靜中生動」,好像寶玉只是靜不下來,坐不住,又把「只在外頭鬼混」改為「只想外頭鬼混」,這樣便把寶玉對典型的貴族生活的厭惡情緒沖淡得多了,同時也就模糊了寶玉思想前後變化的轉機。至於寶玉後來在大觀園裡又還過得下去,那是因為生活有了新的內容的緣故。
寶玉在大觀園不受「禁管」,接二連三鬧出許多事故來。與黛玉的「訴肺腑」,同蔣玉涵的交往,和丫頭們「無上無下」的廝混,這不肖種種終於導致了「大承笞撻」。在賈政的淫威之下,寶玉是否從此幡然悔悟了呢?關於寶玉挨打後的反應,程高本在兩個地方進行了刪改。一處在三十四回:
脂 本
(黛玉)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況已是活來了。」
程高本
(黛玉)道:「你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黛玉見寶玉被打得太慘,出於憐愛勸寶玉「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回答十分明確:為這些人而被打死也情願;何況沒有死,活來了還要繼續為這些人。強調了從此不改的意思。程高本把「從此」和「況已是活來了」刪去,這樣就只突出了寶玉為這些人而被打死也情願的思想,削弱了從此不改的對立情緒。
另一處在三十六回。
脂 本
那寶玉……或如寶釵輩常見機導勸,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兒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後世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眾人見他如此瘋顛,也都不向他說這些正經話了。
程高本
那寶玉……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子,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了!」眾人見他如此,也都不向他說正經話了。
在這段話中,程高本刪去了「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寶玉認為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教人沽名釣譽,是一個禍害,禍害延及古人,使得當今人們除四書外,竟把別的書焚了。寶玉的話對中國封建社會的經典——《四書》是一個褻瀆,它露骨地指出,《四書》是沽名釣譽的進身之階。此話表明寶玉思想有了一個大進步,這進步乃是對賈政笞撻的針鋒相對的回答。戚本這裡有一個後人的眉批給人不無啟發;「今人但抱守一部四書,謂世界道理止於此矣,遂將他書焚卻。嗚呼,此《紅樓》之所以作也。今本此將三旬刪去。此種人不許讀此種書。」
寶玉挨打以後,不但沒有收斂,其叛逆性格反而有了進一步的發展。隨著賈家的由盛入衰,寶玉作為家族的繼承人的重要性顯示得更加清楚了。此時賈家長輩們決心要寶玉除邪歸正,於是採取了抄檢大觀園、迫害晴雯、攆走芳官等人的種種措施。這些暴虐行徑非但沒有能夠遏制寶玉叛逆趨勢,而且適得其反,促使了寶玉思想的新的覺醒。這個新覺醒的一個重要標誌是他對母親王夫人的詛咒和對襲人的新認識。程高本對此兩點都有所掩蓋。
七十七回寫王夫人攆逐司棋、晴雯、芳官和四兒等丫頭,起首是攆司棋。寶玉撞見司棋被逐,力圖攔阻,而周瑞家的等人口口聲聲奉王夫人之命,不肯徇情。這時寶玉罵道:「奇怪奇怪!只嫁了一個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的婆子們聽了,反問了寶玉一席話。意思是問寶玉罵的「女人」是否包括他的母親在內。這反問也就巧妙的點出寶玉所詛咒的正是迫害丫頭們的元兇——王夫人。程高本在此作了刪改:
脂 本
守園的婆子們聽了,也不禁笑起來,說道:「這個寶二爺說的也不知是些什麼?也不知從那裡學來的這些話?叫人聽了又可氣又可笑!」因問道:「這樣說,但凡女兒個個都是好的了,女人們個個都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也不錯,也不錯!」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糊塗不解,倒要請問請問——」方欲說時,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著,傳齊了伺候著,太太親自來園子裡,在那裡查點人呢,只怕還查到這裡來呢。」
程高本
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發狠道:「不錯,不錯!」
正說著,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刻太太親自到園裡查人呢。」
婆子們反問的話很重要。雖然王夫人的名字到口邊沒有說出,但欲說曹操、曹操就到,那意思是再清楚不過的。程高本的刪改,掩蓋了寶玉對自己母親的憎恨。
襲人雖是丫頭,卻深受封建思想的毒害,是個篤信禮教的人。她是封建主子心目中的標準的奴婢,正如賈母所評:「心地純良,肯盡職任。」寶玉平素不大聽得進襲人的勸導,然而對襲人的忠心和溫柔卻存有深情的。迫害晴雯、攆走芳官、四兒,使得寶玉對襲人發生了很大的懷疑。這個懷疑的產生,對於一向認為女兒比男人好、女兒比女人好的寶玉來說,實是一個大進步。程高本對這一點也力圖加以抹殺:
脂 本
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能還有孟浪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弱,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合你辨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佔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合你一樣,從小過來的,雖然他生的比人強些,也沒什麼要緊,就只他的情性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說畢,復又哭起來。
程高本
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的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麼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做細活的。眾人見我待他好,未免奪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睛雯,也是和你們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裡過來的,雖生的比人強些,也沒什麼妨礙著誰的去處;就只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竟也沒見他得罪了那一個!——可是你說的,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個好帶累了!」
這段話是在攆走了晴雯、芳官、四兒之後,寶玉對襲人說的。四兒,的被逐,寶玉明確地認為是四兒奪佔了襲人的地位、遭到襲人妒嫉所致。應當指出,寶玉對襲人的妒嫉心是早有覺察的,在二十五回裡,寶玉想要點名紅玉來身邊使喚,就「怕襲人等寒心」(這句話亦被程高本刪去)。程高本把「未免奪佔了地位,故有今日」改為「眾人見我待他好,未免奪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這麼一改,即變成了眾人妒嫉四兒了,而且加上「也是有的」四字,更變成了不十分確定的語氣。芳官被逐的罪名之一,據王夫人講,是調唆寶玉把柳五兒收到怡紅院做丫頭。同樣是與「奪佔了地位」有關。王夫人的這個話,亦被程高本刪去。晴雯之被逐,寶玉也明指是得罪了襲人之故。程高本在「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過來的,……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一句中,在「你」字後加一「們」字,單數變成複數,這不但與事實不合——只有晴雯和襲人兩人是從賈母身邊調派來的——而且緩和了寶玉尖刻的語氣。「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改為「竟也沒見他得罪了那一個」,寶玉說的「你們」,就是指的襲人、麝月和秋紋,而三人中接近王夫人並能進言的只有襲人一個,所以「你們」實際上指襲人。「那一個」則範圍大多了,也可以包括怡紅院之外的人們。
寶玉對母親和襲人的看法的變化,表明他對封建黑暗勢力的罪惡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在挽悼晴雯的《芙蓉誄》中,他悲憤地喊道:「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嫉。箝波奴之口,罰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詖奴」包括有襲人在內,「悍婦」包括有王善保家的在內,這種憤怒的詛咒,實質上也就是對王夫人極為不滿。寶玉的思想發展至此,已經大大前進一步了。
(二)
賈寶玉見了女兒就清爽,喜歡與女孩子(主要是丫頭們)在一處廝混。寶玉的這種和女兒們的關係,是他藐視男尊女卑封建宗法思想和封建等級秩序的表現,這裡頭飽含著他對弱者的深厚的同情。當然我也不應對這關係中的消極的一面視而不見。貴族地位、封建的一夫多妻制以及傳統的對婦女的偏見,對寶玉不是沒有影響的。假若寶玉一點也沒沾上貴族公子哥兒的紈侉習氣,那倒不成其為寶玉了。但我們要看到決定事物性質的矛盾的主要方面,在《紅樓夢》所描寫的那樣的社會裡,在賈府那樣的環境中,寶玉與女兒們的關係,其主要傾向是對封建思想及制度的大膽的叛逆。程高本卻企圖模糊這一點。它給這種關係塗上一層胡調的庸俗色彩,似乎寶玉是個濫情人,同時愛著許多女孩子。這樣的改動是對寶玉形象的莫大歪曲。
寶玉與襲人有一段兒女之事,即第六回的「賈寶玉初試雲雨情」。這個行為是不應該肯定的。不過細細考究起來,寶玉的這行為發生在年齡尚小的時候,實屬孩子的胡鬧。程高本對這段描寫作了不少「潤色」:
脂 本
襲人忙乘奶娘丫環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來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不要告訴別人要緊。」襲人亦含羞笑問道:「你夢見什麼故事了?是那裡流出來的那些髒東西?」寶玉道:「一言難盡。」然後說至警幻所授雲雨之事,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姣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授雲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入撞見.
程高本
襲人……趁奶娘丫環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也含著羞悄悄的笑問道:「你為什麼……」說到這裡,把眼又往四下裡瞧了瞧,才又問道:「那是那裡流出來的?」寶玉只管紅著臉不言語,襲人卻只瞅著他笑,遲了一會,寶玉才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說到雲雨私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姣俏,遂強拉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之事。襲人自知賈母曾將他給了寶玉,也無可推托的,扭捏了半日,無奈何,只得和寶玉溫存了一番。
程高本在這裡添枝加葉,把寶玉襲人寫得扭捏不堪,不外乎是要把寶玉襲人成人化,而如果是成人的舉動,那就不能叫孩子的「胡鬧」,其性質就另當別論了。
寶玉懂事以後,對這種行為是不以為然的。十九回他在寧府小書房裡撞見茗煙和萬兒的私情,曾有一番感慨。請看程高本作了怎樣的改動:
脂 本
寶玉因問:「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大不過十六七歲了。」寶玉道;「連他的歲數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不知了。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
程高本
寶玉因問:「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不過十六七了。」寶玉道:「連他的歲數也不問問,就作這個事,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
根據脂本,寶玉對茗煙的輕佻行為是持否定態度的。「連他的歲數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不知了,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別的」是指歲數之外的其他情況,恐怕主要是指的對方的身世和品行。寶玉認為愛情應建立在相互瞭解的基礎上,顯然是一個嚴肅的態度。說明他既反對封建婚姻,同時又不主張男女之間隨便亂來。程高本把此話改為:「連他的歲數也不問問,就作這個事,可見他白認得你了!」這就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了,好像茗煙若問明了萬兒的歲數,作這個事也就勉強說得過去了似的。
在七十七回中,寶玉去探視晴雯,為晴雯嫂嫂所糾纏。晴雯嫂嫂有一段話從側面證明了寶玉與丫頭們的清白關係。程高本有如下刪改;
脂 本
燈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怎今日就反訕起來?……我等什麼似的,今兒等著了你,雖然聞名不如見面,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個沒藥性的爆竹,只好妝幌子罷,倒比我還發訕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就比方纔我們小姑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摸狗……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個不相擾的。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
程高本
那媳婦乜斜了眼兒,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在女孩兒們身上做工夫,怎麼今兒個就發起訕來了?……我等什麼似的,今日才等著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來。叫裡頭太太聽見了,我看你怎麼樣!你這麼個人,只這麼大膽兒。……這麼看起來,你們兩個人竟還是各不相擾兒呢。我可不能像他那麼傻。」
脂本介紹晴雯的嫂嫂說,「這媳婦遂恣意縱慾,延攬滿宅內的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這句話亦被程高本刪掉)脂本強調她的這一點,是要說明她對寶玉「考試」得出的評論具有可靠性。她對寶玉的結論是「沒藥性的爆竹,只好妝幌子」,說明寶玉並非傳說的在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偷雞摸狗之徒。程高本卻把她的結論改為「你這麼個人,只這麼大膽兒」,意思就完全變了:不是不會幹、不想幹而是不敢幹。晴雯的嫂嫂說的:「成日家聽見你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是一個總結論,不單證實寶玉與晴雯關係的清白,而且強調了寶玉與女孩兒們的關係也是清白的。程高本刪去後兩句,就只剩下證實寶玉與晴雯關係清白這一層意思了。
在榮寧二府中,偷雞摸狗的是賈珍、賈璉、賈蓉這些人,寶玉與他們的界線是很清楚的。如上所述,程高本極力在模糊這個界線。
寶玉不是賈珍一類的淫亂之徒,進一步講,也不是見一個愛一個的濫情人。他之與丫頭們要好,多是同情她們弱者的地位和悲慘的遭遇。在封建社會裡,婦女處於低於男子的地位,丫頭們則壓在社會的最低層。寶玉的這種與丫頭們要好,是對封建制度和封建禮教進行反抗的特殊形式。程高本卻極力掩蓋寶玉這種感情的社會內容,把寶玉與丫頭們的關係塗改得庸俗不堪。
再看寶玉與農村二丫頭的關係。十五回中,寶玉與秦鍾一道為秦可卿發喪來到郊外農村。他第一次接觸農村生產器物無不感到新奇。農家炕上的紡車,他一見就要上去擰轉。這時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農村姑娘上來阻攔他,這姑娘就是二丫頭。程高本對寶玉與二丫頭交接的一段,作了庸俗的改動:
脂 本
那丫頭道:「你們那裡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秦鍾暗拉寶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一把推開,笑道:「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只見迎頭二丫頭懷裡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一時轉眼無蹤。
程高本
那丫頭道:「你不會轉,等我轉給你瞧。」秦鍾暗拉寶玉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推他道:「再胡說,我就打了。」……走不多遠,卻見這二丫頭,懷裡抱著個小孩子,同著兩個小女孩子,在村頭站著瞅他。寶玉情不自禁,然身在車上,只得眼角留情而已。一時電卷風馳,回頭已無蹤跡了。
程高本為要歪曲寶玉的性格,首先對二丫頭的形象作了篡改。二丫頭說:「你們那裡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這話多麼自豪,言語中透露出勞動者對這些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貴族老爺們的輕視。當寶玉等人乘著車馬離去時,這二丫頭是「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根本沒把寶玉記在心上。二丫頭是個淳樸的農村姑娘。但程高本把她對寶玉說的話改為:「你不會轉,等我轉給你瞧!」完全抹掉了對貴族輕蔑的態度。後來寶玉車馬離去時,又把她改成是「在村頭站著瞅他」,聯繫上面所改成的剛氣不足溫柔有餘的對話,簡直把她歪曲為與寶玉含情脈脈了。在寶玉這方面亦作了重要改動。當秦鍾暗拉寶玉說「此卿大有意趣」時,寶玉是「一把推開」,並說「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這動作和語言的潛台詞是:你歪想到那兒去了!但程高本把「一把推開」改為「推他」,又刪去「該死的」三字,大大削弱了寶玉譴責秦鐘的意思。最後寶玉見了二丫頭「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表現了寶玉厭膩賈府貴族生活,對新生活的朦朧的嚮往。程高本改成「寶玉情不自禁,然身在車上,只得眼角留情而已」,這樣一來,變成是與二丫頭眉來眼去了。
四十四回寶玉喜出望外給平兒理妝。寶玉對平兒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有這樣一段描寫;
脂 本
(寶玉)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已,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日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似黛玉尤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洒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中,盡力幾點痛淚。復起身……
程高本
(寶玉)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金妥貼,今兒還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復又起身……
寶玉對平兒的留意,完全是出於對平兒的遭遇的同情。其中「想來此人薄命似黛玉尤甚」這句話,可以說排除了推測寶玉對平兒有私情之愛的任何可能。見一個愛一個,必然是見一個忘一個。寶玉見平兒就立刻想到黛玉,一方面說明他對黛玉的情深,另一方面即證明他對平兒僅止同情而已。這同情之深,竟至「不覺洒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中,盡力落了幾點痛淚。」程高本把這些刪掉,固然基本上保留了寶玉的同情之心,但卻不如原著那樣,給人們分析寶玉感情只提供了一個可能。
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又寫了寶玉在香菱跟前盡心的故事。這也是寶玉「意外之意外的事了」!後來薛蟠要娶親,寶玉與香菱有一段對話,被程高本改了。這見於七十九回:
脂 本
香菱笑道:「一則天緣……我也巴不得早些娶過來,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倒替你耽心慮後呢!」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話是什麼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是什麼意思?怪道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寶玉見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後,不覺滴下淚來。只得沒精打彩,回入怡紅院來。
程高本
香菱笑道:「一則天緣……我也巴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了一個做詩的人了。」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倒替你擔心慮後呢!」香菱道:「這是什麼話?我倒不懂了。」寶玉笑道:「這有什麼不懂的:只怕再有個人來,薛大哥就不肯疼你了。」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怎麼說?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寶玉見他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日,只得沒精打彩,還入怡紅院來。
寶玉說「但只我倒替你耽心慮後呢」,是為香菱往後的日子擔憂。寶玉對薛蟠有深刻的瞭解,在六十二回裡就想過香菱的命運:「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身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寶玉認為薛蟠根本不會疼愛香菱,香菱賣給他已是 一個悲劇,現在薛蟠又要娶親,香菱豈不是地獄又下了一層?偏香菱此刻卻盲目樂觀,故寶玉給她潑了一盆冷水。可是程高本給寶玉加上一句話:「這有什麼不懂的,只怕再有個人來,薛大哥就不肯疼你了。」把寶玉的純真的同情變做了調情。香菱誤解了寶玉之後,宅玉。思前想後,不覺滴下淚來」,沒有因為香菱辜負他的好心而生氣,而是感傷癒深。程高本把此句刪去,弄得寶玉灰溜溜的,倒像是討了個沒趣似的。
關於寶玉同情弱者的正面描寫,例子很多。被程高本塗改的,還可以舉出二例來。五十一回裡晴雯生病,寶玉駁了胡庸醫的虎狼藥。這時寶玉對丫頭們講了一席話,明確地說丫頭們是弱者。這話被程高本改了:
脂 本
寶玉喜道:「……我和你們一比,我就如那野墳圈子里長的幾十年的大楊樹,你們就如秋天芸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連我禁不起的藥,你們如何禁的起?」
程高本
寶玉喜道:「……我和你們就如秋天芸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似的;我禁不起的藥,你們那裡禁得起?比如人家墳裡的大楊樹,看著枝葉茂盛,都是空心子的。」
寶玉認為丫頭們是「才開的白海棠」,自己是「幾十年的大楊樹」,程高本改成寶玉認為他和丫頭們都是「才開的白海棠」,完全抹掉了丫頭與寶玉相比是弱者的意思。
六十九回寶玉對上了鳳姐圈套的尤二姐的同情,也被程高本完全勾銷了:
脂 本
園中姊妹,如李紈、迎春、惜春等人皆為鳳姐是好意,然寶黛一千人暗為二姐耽心,雖都不便多事,惟見二姐可憐,常來了,倒還都憫恤他。每日無人處說起話來,尤二姐便淌眼抹淚,又不敢說鳳姐,並沒露出一點壞形來。
程高本
園中姊妹一千人暗為二姐耽心。雖都不敢多言,卻也可憐。每常無人處,說起話來,二姐便淌眼抹淚,又不敢抱怨鳳姐兒。——因無一點壞形。
為尤二姐擔心的是「寶黛一干人」。李紈是「大菩薩」,不管事的,迎春叫「二木頭」,麻木不仁,惜春心冷口冷,且也是不管事的,她們以為鳳姐待尤二姐是好意,完全合情合理。寶釵、探春等人是精明之人,她們決不至被鳳姐所蒙蔽,但她們是封建衛道者,也決不會在同情尤二姐的「寶黛一干人」之列。所以「寶黛一千人」應排除這些人在外。現在程高本把「寶黛一干人暗為二姐耽心」改為「園中姊妹一干人暗為二姐耽心」,不但模糊了園中姊妹之間的性格差別,而且單單把寶玉對尤二姐的同情一筆抹掉。
從以上例證來看,寶玉不是同時愛著許多女孩子,與她們更沒有偷雞摸狗的關係,他之愛與女孩子混在一處,是他的叛逆思想在那個歷史條件下,在大觀園那個環境中的一種特殊表現。小說曾通過茗煙和賈母的口,對寶玉作了兩個旁證。
第一個旁證在四十三回中,茗煙陪同寶玉去水仙庵祭金釧,茗煙為寶玉代祝的一句話說:「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這鬚眉濁物了。」證明寶玉喜歡和女孩兒一處相伴,原因是討厭沽名釣譽的鬚眉濁物。但程高本把這句話改做:「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玩耍,豈不兩下裡都有趣了。」輕輕一筆,便把原因給塗去了。
第二個旁證是賈母提供的。在七十八回裡,王夫人攆走晴雯、芳官、四兒等人之後來回賈母,賈母有一番話,這話被程高本刪掉了:
賈母聽了笑道:「……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得,我為此也耽心。每冷眼查看他只合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他原是丫頭,錯投了胎不成?」
由於賈母經過了「細細查試」,且又是在駁斥王夫人所謂丫頭與寶玉胡調的看法,因而這番話具有確鑿性。不論賈母是站在什麼立場看待寶玉與丫頭的關係,但她的這番話卻足以證明他們決不是兒女私情的關係。
(三)
賈寶玉是封建貴族地主階級的叛逆者。生活在賈府這個典型環境中的寶玉的性格,是從他與各種人物的關係和衝突之中、也就是從情節發展中表現出來的。由於矛盾衝突的複雜多樣,寶玉的叛逆思想有時表現得深藏一些,有時則鋒芒畢露。程高本往往在鋒芒畢露的地方進行塗改,企圖磨去寶玉性格的稜角,模糊他的叛逆思想。
「孝」是封建倫理道德的基石。孝道規定兒子必須絕對服從父親,而寶玉在父親與真理發生矛盾的時候卻只服從真理。十七回中,賈政在大觀園要寶玉題對額,其中兩處寫寶玉與父親衝突,這兩處程高本均有改動。
第一處在稻香村。賈政對這裝飾在華麗園林中的農村小景很是讚賞,說什麼勾起了他的「歸農之意」。賈政問寶玉以為如何,寶玉卻偏說不及「有鳳來儀」。
脂 本
賈政聽了道:「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裡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眾人見寶玉,都怪他呆癡不改;今見問「天然」二宇,眾人忙道:「別的都明白,為何連『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
程高本
賈政聽了道:「咳!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裡知道這清幽氣象呢?——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怕他討了沒趣;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哥兒別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問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為的。」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
「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程高本把「常」字刪掉。寶玉認為「天然」乃是常識性的道理,這麼平常的道理賈政都不知道!語氣十分尖刻。少一個「常」字,語氣就緩和了一層。「此處置-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以「穿鑿扭捏」這種字眼批評長輩,當然聽來很不入耳,程高本改用「造作」二字。另一方面對清客的態度,程高本也有改動。當寶玉不理會清客的暗中提示,頂撞賈政時,清客們是「都怪他呆癡不改」。這就是說寶玉無上無下是個老毛病,清客們對他這毛病是不喜歡的。他們接下去的話是替賈政幫腔,圍攻寶玉的。正是在這種情勢下,寶玉說「人力穿鑿扭捏」等語,就顯得是力排眾議,而且出言不遜。經程高本一改,成了清客們「都怕他討了沒趣」,接下去的話,是替寶玉轉彎下台的了。改變了對話的情勢,也就削弱了寶玉語言的份量。
第二處在怡紅院。寶玉對賈政的「女兒國」之說進行了駁斥。
脂 本
賈政道:「這叫作『女兒嬖』,乃是外國之種,俗傳系出『女兒國』中。雲彼國此種最盛,一亦荒唐不經之說罷了。」眾人笑道:「然雖不經,如何此名傳久了?」寶玉道:「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此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女兒命名。想因被世間俗惡聽了,他便以野史纂入為誣,以俗傳俗,以訛傳訛,都認真了。」
程高本
賈政道:「這叫作『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出『女兒國』,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經之說耳。」眾人道:「畢竟此花不同,『女國』之說,想亦有之。」寶玉云:「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紅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閨閣風度,故以『女兒』命名。世人以訛傳訛,都未免認真了。」
賈政對女兒棠出自女兒國之說津津樂道,表現了他情趣的庸俗。清客們極力附合是投其主子之所好。而寶玉卻要加以揭穿:「想因被世間俗惡聽了,他便以野史纂入為誣,以俗傳俗,以訛傳訛,都認真了。」否定了「女兒國」之說,並點出賈政一個「俗」字。寶玉的這段話被程高本改得不通,且鋒芒也磨損殆盡了。
齊家治國平天下,封建社會把治理家族作為治國平天下的第一步。寶玉卻對賈氏家族沒有多少感情,他常有離家出走的念頭,對家庭懷著這種厭棄情緒的寶玉與賈敬這類人有本質的差異。賈敬棄家修道是想成仙升天,永享榮華;寶玉不喜歡自己的家,是憎恨貴族的腐敗和不滿封建禮教的約束。寶玉這種情緒的發展,最後導致了懸崖撒手的結局。前八十回中有兩處寫到寶玉有離家的念頭,但都被程高本刪去。
第五回寶玉在夢中一見到太虛幻境,立刻就想在那裡過一輩子。「總然失了家也願意」這句話被刪:
脂 本
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裡過一生,總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
程高本
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裡過一生,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管束呢。」
十五回寶玉為秦可卿出喪,中途在郊外農村歇腳,見到農村事物感到格外新鮮。這時他又閃現了離家的念頭:「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這段文字上文已引過,此處不再重複。
寶玉對於「君臣大義」是否定的。程高本在這個問題上,對寶玉的形象作了嚴重的歪曲。有四個地方作了重要的改動。
二十二回賈政猜謎,謎中本無寶玉的作品。這一點可用後來的情節作證。賈政猜完謎走後,鳳姐對寶玉說:「適才我忘了,為什麼不當著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幾?若如此,怕不得這會子正出汗呢!」鳳姐的話足以證明寶玉未曾做謎給賈政猜。但程高本偏要把一首頌聖的詩謎派給寶玉:「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憂亦憂,像喜亦喜』。」這麼一來,寶玉是在用舜帝愛弟弟的典故來奉承元妃,而歌頌元妃也就是歌頌皇權了。
關於君臣大義,寶玉在三十六回裡有一段議論。對照脂本,看程高本是怎樣改動的:
脂 本
(寶玉)便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拚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他不聖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的時,如今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脫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程高本
(寶玉)便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鬚眉濁物只聽見『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便只管胡鬧起來,那裡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只顧他邀名,猛拚一死,將來置君父於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戰,他只顧圖汗馬之功,猛拚一死,將來棄國於何地?……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若非聖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釣譽,並不知君臣的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寶玉這段話是講生死大義的,它全然否定了「文死諫」「武死戰」的君臣大義。第一層意思是:必定有昏君,他方諫;如果猛拚一死,君仍然昏下去,那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如果猛拚一死,刀兵仍然繼續下去,那將來棄國於何地?所以「文死諫」「武死戰」只是邀名,並非真的為了君國。寶玉的意思很清楚,即使是昏君,也不應死諫。程高本把「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改成:「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只顧他邀名,猛拚一死,將來置君父於何地?」這意思就起了質的變化,變成肯定「死諫」了。只是要有一個條件:君是昏君。似乎寶玉認為,君上不昏,你亂彈亂諫,猛拚一死,結果是君王蒙上「昏君」之名,你這是「置君父於何地」?第二層意思是:「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他不聖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根據「天命觀」,受命於天的君王必定是既聖且仁的,既然君王沒有不聖不仁之處,那也就沒有諫和戰的必要。以上兩層意思是用封建教條之「矛」攻封建教條之「盾」,從邏輯上駁斥「文死諫」「武死戰」。接著寶玉還有句承上啟下的話:「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寶玉說的「大義」,是他接下去講的:死了能得到丫頭們的眼淚,而且來世不再脫生為人,就是死得其時死得其所了。寶玉的「大義」與封建的「君臣大義」完全是對立的。程高本改得很巧妙,只在「大義」前冠以「君臣」二字,就變成了寶玉在更高的意義上肯定君臣大義了。
五十八回中,寶玉聽芳官講藕官燒紙祭藥官的原委之後,對芳官發了一通議論。這議論中有批評當時朝廷對老太妃的祭典的意思。程高本在這地方進行了塗改。
脂 本
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歎、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鬚眉濁物玷辱世界。」因又拉芳官囑道:「既如此說,我也有一句話囑咐他。我若親對與他講未免不便,須得你告訴他。」芳官問:「何事?」寶玉道:「以後斷不可燒紙錢,原是後人的異端,不是孔子的遺訓。以後逢時按節,只備一個爐,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虔誠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無論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列。各式各樣來的。殊不知只以誠信二字為主。即值倉皇流離之日,雖連香也無,隨便有土有草,只以潔淨便可為祭。不獨死者享祭,便是鬼神皆是來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設一爐,不論日期時常焚香。他們 皆不知原故,我心裡卻各有所因。隨便有新茶新水,供一鍾兩盞,或有鮮花鮮果,甚至於葷羹腥菜,只要心誠意潔,便是佛爺也都來享。所以說只在敬,不在虛名。以後快命他不可再燒紙錢了。」
程高本
寶玉聽了這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喜又悲,又稱奇道絕;拉著芳官囑咐道:「既如此說,我有一句話囑咐你,須得你告訴他:以後斷不可燒紙,逢時按節,只備一爐香,一心虔誠,就能感應了。我那案上也只設著一個爐,我有心事,不論日期,時常焚香;隨便新水新香,就供一盞;或有鮮花鮮果,甚至葷腥素菜都可。只在敬心,不在虛名。以後快叫他不可再燒紙」
程高本對此段的改動不止在批評朝廷祭典這一點上,但這裡只談這一點。五十八回一開頭就說老太妃已薨,「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敕諭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許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許嫁娶。賈母、邢夫人、尤氏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至未午正以後方回。在偏殿二十一日後,方請靈入先陵,地名日孝慈縣陵,離都來往得十來日之功。如今請靈至此,還停放數日,方入地宮」。這朝廷祭典顯示了封建社會的等級秩序和皇權的至高無上。寶玉正是在這祭典進行之中說:「愚人原不知,無論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列,各式各樣來的,殊不知只以誠信二字為主。」明顯表露出對封建等級和虛假禮儀的反感,對皇帝也有微詞。
程高本在賈寶玉形象上塗改的地方還不止這些,為避免枝蔓繁瑣,這裡就不一一列舉了。綜上所述,程高本的改動,一般是在人物的對話、心理活動和細節描寫等方面,情節上的塗改也是有的,但一般沒有大動。總的是要磨去寶玉叛逆思想的鋒芒。程高本的塗改是有限度的,它必須基本上維持《紅樓夢》的人物、情節和主題的面貌;倘若越過了這個界限,那它就站不住腳,就不可能作為《紅樓夢》的一種版本而流傳到今天。雖然程高本保留了《紅樓夢》的大體面貌,但由於它的塗改總是在一些比較重要的地方,其效果之壞,亦是不可忽視的。譬如在一個人的鼻子上點上一個自點,在眼睛旁邊塗上一個黑點,儘管形象大體沒動,但其真實面貌卻遭到了嚴重的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