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訶德與賈寶玉形象比較
中世紀漫漫長夜後,意大利文藝復興浪潮波及西班牙, 鑒於對中世紀宗教神學的愚昧主義的反動,對傳統價值觀念、道德觀念、宗教法律觀念的否定,當時社會以強烈的個人主義著稱,宣揚平等、博愛。西班牙文藝復興運動的發展,雖然因其獨特的社會歷史文化原因而缺乏典型性,但是,在當時的主要文學領域,仍然出現了與法國、英國文學相同的對人認識的意蘊。作品中,對愛情生活的追求與自身強大的巨人式力量的結合,就使得西班牙此時出現的騎士小說不自覺地具有了文藝復興時期文化的一些特點。〔1〕(P54)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正是此類小說的代表。作品中主人公堂吉訶德以中世紀的騎士裝束闖入17世紀人們的視野中,從他的騎士身份,對女性的態度,崇高人格及偉大的理想等方面,無不體現著他的與眾不同,成為西班牙文學史上叛逆形象的代表。
曹雪芹處於18世紀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統治者在以八股取士,開明史館, 設博學鴻儒籠絡知識分子的同時,又大興文字獄,禁錮知識分子思想,摧殘異端邪說,鎮壓新興市民階層對個性解放的要求。儘管如此,反映市民要求的啟蒙思想仍無可遏制地形成一股暗流,在封建母體內滋長。資本主義萌芽,市民的力量,農民的反抗活動潛滋暗長,成為封建統治的否定因素。曠世奇才曹雪芹著《紅樓夢》,「極慕人情世態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主義」,真實地表露了時代的本質特徵。主人公賈寶玉以其直感抗拒所處的時代,他要求的個性解放、個性自由和婚姻自主是對封建制度的否定,他的每一次出場無不體現著他的叛逆,其思想乃市民思想的幻化。
通過通讀兩大巨著, 我們可以發現堂吉訶德與賈寶玉的叛逆在很多方面都具有相似之處,但在一些具體表現方面又有許多不同的地方。本文擬在對他們的同與異進行比較和分析,以得到一些有益的結論。通讀《堂吉訶德》與《紅樓夢》,可以從以下幾個角度對他們進行解讀:
一、身份或出身:虛實弄堂中的往來穿行
《堂吉訶德》一書開幕便提及他的身份是所謂的紳士(hidalgo,介於平民與貴族間的階級),平日酷愛讀騎士小說。快50歲的他給世人的視覺產生了一次不小的衝擊,他身跨瘦馬,全身披掛,手持長矛,中世紀的騎士裝束令生活在17世紀的堂吉訶德身上死灰復燃。畢竟時代不同了,曾經風靡中世紀的騎士已失去了昔日的光輝,失去了他存在的意義。可見奇思異想的堂吉訶德是逆潮流而行,扮演了一個反潮流的英雄角色,倣傚中世紀的騎士。從此一曲荒誕的傳奇開始展開。而在《紅樓夢》中,曹雪芹賦予了賈寶玉以特殊的出身。從第一回和以後各節的描寫中可以看出,賈寶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神瑛侍者是警幻仙子給石頭起的名號,從而石頭便是寶玉了。作者安排石頭轉變為賈寶玉的通靈寶玉,神瑛侍者轉世為賈寶玉。這個神話的含意,就是假玉真石的「瑛」和靈性已通的頑石取得本質上的一致,也就是賈寶玉和通靈寶玉合二為一。從作品中我們知道這塊頑石在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所以寶玉作為補天之石是一塊無用的棄石。直至他既不為那個社會、他所屬的階級所用,也無力挽救封建末世必然頹敗的命運,他本身也並不以拯救社會為已任,所以「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正是「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他在許多根本問題上,同那個社會,同賈政為代表的封建正統觀念格格不入。
17世紀的堂吉訶德以不合時宜的中世紀騎士身份走進人們的視野, 他有騎士的裝束,超脫真實走向理想,由真實轉為虛幻,但他並不能脫離作為所謂鄉村紳士的本質;寶玉是補天之石轉化而來的,有神的淵源,但最終只是一個無用的廢物,他由神化頑石轉化為性靈俗物,擺脫理想轉向現實,由虛幻變為真實。堂吉訶德在行為上是騎士,他處處以騎士的標準要求自己,在生活中也只做騎士應做的事,儘管這些事情很荒誕。但在本質上他又只是紳士,他不可能擺脫它的真實身份。而賈寶玉實質上補天之石,但卻是不夠補天資格的石頭,這實際上已經為他的無用奠定了基調,在實際生活中,他最討厭教育,卻又喜好詩文,形成巨大落差,到頭來還是「於國於家無用,腹內原來草莽。」然而堂吉訶德與賈寶玉兩者皆是是與非的虛實結合體,他們在虛實的弄堂中往來穿行,兩者可真是「時代的叛逆體」。
二、女性或愛情:愛痛邊緣上的苦苦徘徊
在現實生活中,堂吉訶德對封建社會中深受迫害的女性尤為關切, 並身體力行地為女性伸張正義,簡直可以稱他為女性主義者。他對意中人杜爾西內婭崇拜得五體投地,只要他在打鬥中「得勝」,必叫人向意中人通報;不論何種淑女、名媛的引誘、欺騙都不為所動,坐懷不亂,秀色不餐,對意中人忠貞不渝。她其實只是位像莊稼漢那麼壯碩的農村姑娘,可在堂吉訶德眼裡,「她的地位至少也該是一位公主。她的美貌是人間沒有的,詩人讚美意中人的許多異想天開的形容辭一一體現在她的身上。她的頭髮是黃金,腦門子是極樂淨土,眉毛是虹,眼睛是太陽,臉頰是玫瑰,嘴唇是珊瑚,牙齒是珍珠,肚子是雪花石膏,胸脯是大理石,手是象牙,皮膚是皎潔的白雪。」〔2〕(P89)可見,他對意中人的「癡」不亞於情癡寶玉。然而杜爾西內婭心目中壓根兒沒有堂吉訶德這麼個人,他儘管苦惱得做詩為她「哭哭啼啼」,他給她的情詩卻只成了笑柄。
堂吉訶德對杜爾西內婭的感情從現實意義上分析其實只是騎士精神的演化, 他本身並不是和杜爾西內婭有真正的感情,而僅僅是一廂情願的癡戀,是對騎士的倣傚和學習。堂吉訶德的愛情本質上只是一種虛幻的情感歸宿的追尋,而一旦回到現實裡,就一切都灰飛煙滅,此些鏡花水月便是他的痛苦與悲哀。
在處理瑪塞拉事件中,尤其能看出堂吉訶德對女性的關愛和理解, 也是他為「人道而戰」的直接表現。牧羊女瑪塞拉因天生的麗質而為青年人所愛慕,一個名叫格利索斯托莫的青年人由愛生嫉,最後為牧羊女自殺身亡。社會流言飛起,紛紛指責牧羊女心狠、傲慢、見死不救,牧羊女有口難辯。於是,她只好隱於山林,潔身自好,不願委身於人,過一種獨立自在的生活,安安靜靜地生活一輩子,但她的想法得不到仰慕她的青年人的理解,他們不時地騷擾她,破壞她寧靜的生活。堂吉訶德對牧羊女的人生態度深為同情,對那些青年人提出嚴厲警告:「不論你們什麼地位,什麼身份,都別去追求美麗的瑪塞拉;誰膽敢去追,別怪我惱火!她已經把話講得一清二楚;格利索斯托莫的死怪不得她,她並沒有錯。誰求婚她也不答應。像她這樣潔身自好的全世界獨一無二;所有的好人都該敬重她,不該追她,逼她。」〔2〕(P102)可以看出,在當時以男權為中心的環境裡,堂吉訶德對女性的關愛和尊重已超出了常人對女性的呵護,在父母包辦婚姻和對女性歧視的封建社會中,他對女性的態度具有超越時空的超前反叛意識,在西班牙文學史上還沒有一部作品,乃至哲學著作對女性的認識是如此深刻的。
賈寶玉可謂人類「情種」的象徵, 筆者以為古今中外沒有一位理想的人物再比寶玉多情的。然寶玉的情是純潔的,天真的,故曹雪芹稱之為「意淫」。〔3〕(P556)他時常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污濁逼人。」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奇花異草更覺希罕尊貴呢!」〔4〕(P14,15)但從現實的角度來說,他的這種言論並無合理之處可言,也正如此,才深刻地體現了他的叛逆,而他對愛情的追求更是把他的叛逆推向了極致。《紅樓夢》的第一回就將寶黛的結合稱為「木石之盟」,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進入世俗之後,就意味著寶黛二人愛情故事的展開。在賈府這個「偷雞摸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的淫朽、肉慾橫流的環境裡,儘管寶玉在女兒國出入內帷,但他對黛玉的感情是矢志不移的,一直堅守著他們的木石盟約。在幾乎所有人都將寶釵視為寶玉最合適的人選時,他力排眾議,忠貞不渝的愛著黛玉,在當時男子三妻四妾的封建社會裡,在賈母等人逼迫娶寶釵時,他心裡仍只裝著黛玉一人,可見他的「癡情」。寶黛的愛情是靈與性撞擊後發出的和諧的音符,這種自由的愛戀,在以婚姻作為政治籌碼,借聯姻來增強家世利益和勢力的社會氛圍裡,不就是逆潮流而行,大逆不道?
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是前世注定的姻緣,也是今世性靈的結合。 這段故事是在榮寧二府大家族背景下,通過兩個人的相互吸引,而最終產生的一種感情。寶黛的愛情是一段兩廂情願的愛戀,是感情自由的流露,是情不自禁的相互欽慕,而不是一方的單戀。但是他們的自由戀愛是違背封建家長制的,是不可能得到賈府上下同意的,這種力量較量的結果不可能是寶黛二人取勝。所以這段感情最初的開始就已經決定了最終的結果只能是悲劇。寶玉縱使有反抗封建包辦婚姻的勇氣,卻只可能在對抗中失敗。
對其他女子,寶玉也是十分小心謹慎,一句話也不敢錯說,在家中寶玉內逼母婢,外逗優伶,因而致父親苦打。打得半死不活,痛苦萬狀的當兒,聽到襲人告訴寶釵說,他之被打是薛蟠告的,然他恐怕寶釵多心,自己不但不生氣,反而對襲人道,你可別胡說,薛大哥是不會作這樣事的。也是這一次挨打後,黛玉來瞧,向他說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甘心情願的。」又一次,一位丫頭給他一碗湯喝,然因彼此都沒留意,湯燙了他的手,他倒不覺得,反而問丫頭燙著了沒有,疼不疼。他總以為天地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男子們也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可有可無。他恨不得天下所有的女子,都收到大觀園裡,盡自己一份對女性的犧牲的天質,所以對平兒、鴛鴦、香菱等獻出一片好意,認為這是天下莫大的快事。〔3〕(P554)
賈寶玉對身邊女子的關心是完全超越自我的,它可以置自己的安危於不顧, 一心一意為女性的生活服務。在他的女性哲學中,女性是高於一切的,任何其他都是為女性服務的。其實,女性的確需要更多的關懷,但是這只是說明性別區別,不說明性別歧視是合理的。他所處的社會男性為尊,但他卻奉行女性為尊,這二者都是不合理的,只有平等相待才是正確的。
堂吉訶德對女性的關懷不是一種簡單的生理的愛護, 而是一種身體力行的對女性權利的維護,他不是家庭內帷的廝混兒女情懷,而是在追尋自己理想的前提下的人權抗爭。但是他的女性關懷只是基於他的騎士身份的,是他將自己視為騎士而有的一種責任。在此過程中,堂吉訶德是在一種不自覺中充當了維護女權的鬥士,從而成為了不朽和傳奇。而賈寶玉儘管也是關心女性的,但是由於自身所處的環境和他所受教育的影響與限制,它對女性的關愛還沒有超脫簡單的生理愛護和市井家庭關注。這不是他的缺點,因為從那個時代來看,女性是一個弱勢群體,是被男性損害的對象,賈寶玉的這一舉動已經是突破社會樊籬和傳統觀念的極大反抗,只是他的女性神聖主義是在超過了應有的界限,所以就算以現代人超前意識看也很難接受。
在以男子為中心的封建社會, 堂吉訶德和賈寶玉對女性及愛情的態度有著驚人的叛逆之處,他們都是「理想的女性主義者」。基·瓦西列夫指出「愛情是對私有制,對階級專制,對人剝削人,對社會壓迫的否定。愛情自古以來就是人道主義的宣言書,是人人平等思想的宣言書。但是,愛情在對抗性的階級社會裡,在弱肉強食的氣氛中只能死亡。」〔5〕(P392)對堂吉訶德與賈寶玉而言,選擇了愛情, 選擇了關愛女性就等於選擇了痛苦,因為他們還不具備與世俗力量抗爭的能力,在巨大的壓力面前他們不可能會獲得勝利,於是他們只能始終在愛與痛的邊緣上苦苦徘徊。
三、人格或品行:美善庭院裡的不斷超越
世人都說堂吉訶德瘋和傻,王公貴胄更把堂吉訶德當作製作笑料的對象, 堂吉訶德果真那麼瘋,那麼傻?他在公爵和大人面前的精彩獨白,讓人看到他的偉大人格:「有的雄心豪氣,有的奴顏婢膝,有的弄虛作假,有的敬天信教;我呢,隨著命運的指引,走的是遊俠的險路。我幹這種事業不為錢財,重的是名譽。我曾經扶弱助強,降伏巨人,鎮壓妖怪,我也一往情深,因為遊俠騎士非如此不可,我的愛情不出於色慾,而是高尚純潔的心向神信,我處處蓄意行善,一言一行,只求於人有利無害。」〔2〕(P229)面對堂吉訶德的慷慨陳辭,自以為聰明的公爵和夫人無言以答。他們可以捉弄堂吉訶德讓他出洋相,看他的笑話,但堂吉訶德的人格要比他們高尚得多。在桑丘即將前往一個海島就任總督的前夕,堂吉訶德也特意囑托他:要自知之明,謹慎行事,崇尚美德,秉公執法,公正無私……,總之,為官一任,造福於民,而不要魚肉百姓,貽害一方。然而與之相對的卻是當時經濟凋敝,朝廷腐敗,「在朝廷只要做做門路,送送人情,再棘手的事也能辦妥。」貪官污吏使本已嚴峻的局勢雪上加霜,可見,堂吉訶德以其崇高的人格對抗著這個社會,他的人格光彩照人。
賈寶玉性情真摯,對女子犧牲起來,完全忘了自己的苦痛。 《紅樓夢》第三十回中,他在大觀園中見到一位女子在畫字沉思,忽然,大雨驟至,自己已經淋得水雞似的,反不覺得,卻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吧!賈寶玉追求自由人格,在女兒國裡「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責備。」只此細微處,便可知賈寶玉對他人的關心,已經超越了自我,儘管這種關心只是狹隘地局限於女性。賈寶玉也有其自身獨特的審美觀,他可以不選擇健康的寶釵,但卻不能釋懷於終日淚水相伴、孱弱的黛玉。儘管他對其他女子也有過動心,但他對黛玉卻一直堅守「木石前盟」。他的審美觀正是其自身獨特人性的體現,不願與常人相同,追逐世俗,這也讓他一步步背離他所處的社會。
堂吉訶德以他的人格魅力盡量去感染身邊的每一個人, 他會用自己的努力去衝擊社會的不公正堡壘,希望改變社會的不合理之處,並且自己會去做一些有用的嘗試,不管結果如何。而賈寶玉則沒有改革社會的決心,他只是希望能在自己的王國裡維護「木石之盟」,穿行內帷之中,然而這卻足以使他成為反抗封建家長制的鬥士。堂吉訶德和賈寶玉對人性的善美由於所面對的社會環境不同而呈現出巨大的差異,但是他們的美善都與其所處的社會格格不入。在美與善的狹窄庭院裡,他們都身陷迷霧世界,儘管都不斷尋求對人生的超越,但結局只能是走向失敗。
四、理想或抱負:黑白城牆外的終極墜落
堂吉訶德行俠冒險的出發點和目的是要實現一個偉大的目標, 其宗旨不是封建騎士的「忠君、護教、行俠」,而是要扶危濟貧,匡正時敝,改革社會;他不是現存社會制度的維護者,而是一個改革者。〔1〕(P58)連「俄羅斯小說家屠格涅夫也有同樣的看法,堂吉訶德有不可動搖的信仰,他堅決相信,超越了他自身的存在,還有永恆的普遍的,不變的東西;這些東西須一片至誠地努力爭取,方才能夠獲得。堂吉訶德為了他信仰的真理,不辭辛苦,不惜犧牲生命。在他人生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所以珍重自己的性命,無非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他活著是為了別人,為自己的弟兄,為了鋤除邪惡,為了反抗魔術家和巨人等壓迫人類的勢力。只為他堅信一個主義,一片熱情地願意為這個主義盡忠。」〔6〕(P9)堂吉訶德放走犯人,藐視國王的淫威,不把國王放在眼裡,我行我素,公然與社會舊秩序對抗。他認定了一條死理,人應該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各種清規戒律的束縛,「上帝本來要人們自由地生活在天地之間,如今偏偏逼其為奴,我總覺得太殘忍了。」他活著不是單純地為了自我,而是為了他人能像樣地活著,他不是要為任何一個封建領主效勞,而是要實現一個理想的社會——「黃金時代」,亦即建立沒有剝削壓迫,沒有罪惡,人人平等,不分「你的」、「我的」大同世界。〔1〕(P58)
賈寶玉所處時代的理想人格模式,無非是儒家的「歸仁養德」, 道家的「順從天性」,儒家以「仁」為核心的人格結構和理想,隨著封建社會意識形態中佔據正統和主導地位,日益精密其體,積澱為民族的濃厚文化意識,成為當時人們的普遍追求,賈父要他「把四書五經講明背熟」以博取功名,薛寶釵、史湘雲勸告他學會「仕途經濟」,「應酬庶務」,襲人勸他「留意於孔孟之間,發身於經濟之道」……一種有形無形的「場」無時不在牽制他。然而賈寶玉痛罵那些像狗馬一樣的卑賤地匍匐在「功名仕途」底下的所謂「讀書上進」的人為「國賊」、「祿鬼」,對當時的八股,也鄙視為「沽名釣祿」之餌,一提到「科舉」,「仕途經濟」便要激憤起來,「最厭這些道學活」,「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其或把「文死諫」,「武死戰」的封建最高道德罵得一錢不值,「都是沽名釣譽」罷了。顯然賈寶玉否定了這條人們競相追求的道路。可見他沒有按封建傳統的安排去做溫馴的忠臣孝子,而是走保持自己人格的人生道路,雖然賈寶玉保守全真,鄙棄經世致用的道路,但是他卻又不知道自己的出路究竟在哪裡。當然,作者本來就將他定位為無用的廢物,又怎會有理想存在,所以他最終只有以遁入空門作為最後的抵抗。
堂吉訶德以騎士精神希望能夠拯萬民於水火,所以他知道自己應該去做些什麼,儘管這一切都是那麼的荒誕。他是一個有理想和抱負的人,他生活在自己創造的「光明」之下。在堂吉訶德的傳奇一生裡,她每一個舉動都是為了實現他的理想,為了建立黃金時代。目標明確的她無時無刻不在闡述他的騎士的理解,但追求已經過時的精神卻又使他最終不能實現理想。可幸的是它還有理想,生活在不斷追求的白色與光明中。但是賈寶玉這塊頑石只知道反對一切不合己意的事情,卻不明自己應該幹什麼,它明確的目標,自然沒有嚮導指引。他反對封建制度下的男女不平等和包辦婚姻,卻又不能擺脫自己的無知束縛,在漫無目的的荒誕舉動中,他進一步顯示了力量的弱小和自己的脆弱,所以最終他只能以遁入空門作最後一搏。自始至終他只能生活在黑色之中,找不到出路。在黑白的城牆外,他們雖然都沒有找到一條真正釋放自己的路,只能在淒風苦雨中最終墜落深淵,但他們對生活的不屈卻也不無合理之處。
堂吉訶德不是救世主,因為他挽救不了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不了這個世界的現狀,但也不是碌碌無為之輩,畢竟他又奉行騎士的精神,用實際行動表明自己不是可有可無的人,「如今作孽的人太多,需要無數的明燈照亮這懵懵懂懂的世界」。他其實就是一盞明燈,用自己的行動去照亮這個人性湮沒、墮落的世界,給善良的人們改變社會現實的動力。〔7〕(P79)
賈寶玉無法衝破封建道學的禁錮,儘管他用盡各種荒誕的方式, 企圖在封建社會來一次突圍,但他最終只能選擇脫離這個世俗的世界。只是從文學意義上看,他以其叛逆性格,渴望自我價值的實現與滿足,還是衝擊了傳統儒家思想和倫理規範對個性自由和人格獨立的戕害,只是力量還很弱小,但卻給後來的人們以反對封建社會的勇氣和希望。
堂吉訶德和賈寶玉不愧是東西方文學史上叛逆形象的典型和旗手, 他們在作者創作的當時和之後的時間裡,對社會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對時代的改變也有重要的作用。他們是社會變革的反映,更是社會革命的推動者。在時間演進到新世紀的今天,他們的叛逆對現實的意義和作用,仍然需要我們進行進一步的思考,只有這樣才是對他們叛逆的與時俱進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