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與莊禪精神

賈寶玉與莊禪精神

賈寶玉與莊禪精神

賈寶玉

研討賈寶玉理想人格的追求必然涉及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意旨。沿著莊禪的思維路線分析《紅樓夢》,可能是闡釋作者創作意旨的重要角度。曹雪芹在小說的開頭說得很清楚,他把封建社會的一切世相都建立在真假、有無、色空的兩邊來考察,而又超越兩邊之上的。

第一回空空道人將《石頭記》從頭到尾抄了回來,「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1從「空」出發,把現實世界的一切事物看做虛幻不實的假象,這是「因空見色」。對種種假象(現實世界)產生種種妄念是「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是對上兩句的還原。

再看太虛幻境的兩幅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第十二回,賈瑞病故,代儒夫婦哭的死去活來,大罵妖道,命人架起火來燒那鏡子,只聽空中叫道:「誰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你們自己以假為真,為何燒我此鏡!」說的也是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不能執著一邊。《好了歌》則把事物的對法相因關係說得更為明確。

我們不能武斷地說曹雪芹的真假、色空的觀念是出於莊禪的對法,但卻可以肯定的說莊禪意識為曹雪芹提供了觀察世界的方法和角度。所謂莊禪意識,指的是體悟人生而後獲得藝術的精神,超逸的運思方式。

徐復觀先生在分析莊子的藝術精神時說:「當莊子從觀念上去描述他所謂道,而我們也只從觀念去加以把握時,這道便是思辨地形而上學的性格。但當莊子把它作人生的體驗而加以陳述,我們應對於這種人生體驗而得到了悟時,這便是徹頭徹尾的藝術精神。」2所謂人生體驗的了悟,說的是超越物質的、感情的、可視的本體,發現非物質的、非感情的、不可忽視的精神內容,從而在自己的精神中獲得自適感和充滿感。為要達到上述境界,則須從社會束縛中,從現實的實用觀念中解放出來,不以社會的價值判斷為判斷,甚或要「無己」和「喪我」,進入「心齊」(徹底排除心理上的慾望)、「坐忘」(排除由知識而來的是非)的意境,鑄成「虛」、「靜」(無慾無知的虛靜之心)、「明」(由虛靜而來把握宇宙萬物本質的觀照)的知覺主體,這個主體在進行美的觀照時,能把握萬物的雜多歸為一,主客兩忘,主體與客體同屬於一個。所謂莊周化為蝴蝶,蝴蝶化為莊周,爾後才能與天地萬物相通而有共感,感悟到萬物皆有靈性,有性格,有生命價值,將宇宙萬物擬人化、有情化。

老莊否定現實人生,追求藝術人生,所謂:「有生於無」,這個命題曾受到黑格爾老人的稱讚,他說,在東方看來「絕對的原則,一切事物的起源、最後者、最高者乃是『無』,……這種『無』並不是人們通常所說的無或無物,乃是被認作遠離一切觀念、一切對象,——也就是單純的、自身同一的、無規定的、抽像的統一。因此,這『無』同時也是肯定的:這就是我們叫做的本質。」3如果說「道」所具有的多義性和無規定性,從「無」中體驗無限的內容,超越的哲理,求得精神上的平衡與滿足,那麼老莊的藝術精神對中國藝術的最大影響與貢獻,莫過於把認識判斷轉換為趣味判斷,推進了對藝術本質的認識,即作家視覺知覺活動與想像力結合,超越審美價值的第一自然,而捕捉第二自然潛藏著的本質(精神),探求事物和人生永恆的存在價值和意義。但是老莊,特別是莊子的藝術超越,並非純思辨的形而上學的超越,而是把每一個自然事物看作有生命的、人格化的、然後從具體形象入手,體味內在的深、玄、遠,即道的境界。所以每一具體形象內部都有生命活力,都有無限的極致。正是莊子艿?超逸的運思方式,同禪宗有相通之處,或者說禪家自證自悟的寧靜審美觀照,富有實踐精神的想像力,更能開拓作家的思維空間,因而作家才把禪宗的藝術精神運用到藝術創作中。

禪宗是以印度佛教為根底,在中國發展起來的唯心主義宗教,以人生為苦諦,否定生命,從生命中求解脫的宗旨同其它學派並無二致,宗教修養的方法則有別於其它宗派。他們教人從認識上脫離現實世界,追求所謂超現實的真如世界。不但否認個人存在的真實性,還否認客觀世界的真實性。主觀精神的「本心」才是真如。但這個「本心」非直指人心,而是心的本體「自性」的作用。既然現實世界中「本來無一物」,那麼就不能用世俗認識現實世界的方法來認識真理,而是對於一切事物採取對待、平衡、進而超越一切。這就是禪宗宗師宣講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祗是山,見水祗是水」的禪悟過程1,或者說對法相因2,由相對而相捨3、不捨不破,只求自性4的思維三層次。因為在禪家看來,宇宙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有動有靜,有空有有,有明有暗,有正有偏,動靜相攝,空有不離,明暗交參,正偏妙俠萬物的每一範疇都是由相應的兩種相反的作用所構成,不可偏執一方,這就是「對法相因」。但是,不可只注意對待作用,因為有和空、動和靜、正和邪都是現象界的相對法,到了本體世界,進入絕對的真心,自然要把相對法一齊掃掉,用自己頓悟的靈感超越兩邊,直探本源。這本源就是非物質的真心。所謂真心、自性,沒有什麼實體的意義,它只是眾生不起妄念的一種自然狀態。

真心自性是否離開現象界而尋找呢?也不是。禪宗認為現象界的一切都是自然的,並無所謂善惡美醜的不同,只因為我們心中起了執著,才有相對的差別,而且在現象之外,也無道體可言,現象和道體如同一件事物的兩面,迷亂時即現象,悟時即道體,所以求道不必假求外境,只要清除心中的執著,處相對世界而不粘著於相對,使我心與萬物同游於自然,而沒有任何掛礙,這便是解脫,這便是道體5。

禪宗涵蓋一切事物,同時也泯滅一切,超越形象、體用、主客、是非、時空、生死、動靜,在妙悟中去發現,領悟人生和生命的真正價值和內涵,借具體以代抽像,以有限表現無限,由現象發露本體,用感覺的具體事物,象徵那不可感覺不可思議的自性的思維方法,必然啟示作家去把握人世物象的真諦。所以,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提供的不只是一種觀照事物的標準,而是一個審美的價值系統,他不再把社會事物看作單向直線的運動,而是透過對立的生活現象,觀察社會發展的走向。這就是說曹雪芹肯定一種價值的同時,又發現了相反的價值,這如同「風月寶鑒」的兩面涵旨,「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樂極生悲」,「否極泰來」。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賈府,到頭來,「好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千紅的美女最後都要哭向一個墳穴,喜慶的宴席緊跟著不如意的事情發生。賈寶玉在他快樂的生日宴會中,跟群芳飲酒作樂,唱的是《賞花時》曲,可是「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總之,無論功名富貴,嬌妻兒孫、都有二律背反的性格。

正因為曹雪芹慘痛的生活經歷,二元背反的觀照,才使他藝術地顯現了封建社會面臨著重重危機。這種危機不僅反映在意識形態領域,也表現在政治、經濟、社會道德等等諸方面。

但是曹雪芹如同禪家一樣,不僅僅粘著於兩邊,他是要超越兩邊的。具體一點說,曹雪芹採取兩重認識形式的最終目的,絕不只是揭露賈府由盛而衰的過程,悲悼各色人等的悲劇命運,從而預示封建社會不可克服的內在矛盾和必然走向衰敗的命運,或是提出後繼無人的問題。這是我們的價值判斷,未必是曹雪芹的原旨。超越價值的第一自然,苦苦探求第二自然潛藏著的本質——社會人生的愛、欲、悲、歡、散、毀、敗、老、死的內在原因及其主宰萬物變易的原動力,探索人生命的真正價值是什麼1?我認為這可能是《紅樓夢》作者的本意。

倘若我們對《紅樓夢》的旨意理解不錯的話,那麼,曹雪芹感到最痛苦的,或者在小說裡著重說明的,是對人生永恆的生命價值的探究上,既然「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何以能由「好」轉化到「了」,為什麼「了」便是「好」呢?曹雪芹不可能也不會用階級分析和經濟分析的方法指出賈家由盛而衰的原因,較多地從文化意識方面感悟到所屬階級和生存社會的腐敗無能,而其判斷又涵蓋了對前代歷朝盛衰成敗的觀察,浸透著老莊的悲劇意識。

如何擺脫悲劇世界和超越生死的驚憂?由於不能在物質世界中現實地實現,於是就落實在某種精神——人格理想的追求上了。賈寶玉便是一個追求理想世界,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的典型。曹雪芹正是按照莊禪精神來塑造賈寶玉的。

值得研究的是,曹雪芹賦予了賈寶玉以特殊的出身。細思第一回和以後各節的描寫,賈寶玉的前身應是神瑛侍者,神瑛侍者是警幻仙子給石頭起的名號,那麼石頭便是賈寶玉了。這不是作者的筆誤,而是有意安排,否則深知曹雪芹的脂硯齋不會多處把玉當作石頭看待。問題是,作者安排石頭轉變為賈寶玉的通靈寶玉,神瑛侍者轉世為賈寶玉這個神話的含意,就是假玉真石的「瑛」和靈性已通的頑石取得本質上的一致,也就是賈寶玉和通靈寶玉合二為一2。由此我們可以設想,這塊頑石在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幻形入世之後,仍然是「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用我們的話說,像賈寶玉這類頑石,雖然生存於封建社會的母體,可是他既不為那個社會,他所屬的階級所用,也無力挽救封建末世必然頹敗的命運,所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所謂「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所謂「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在許多根本問題上,同那個社會,同賈政所代表的封建正統觀念格格不入。第二回賈雨村與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品評了歷史上各種類型的人物,判定賈寶玉既非「大仁」者,又非「大惡」者,恰是靈秀氣與邪氣搏擊之後,「一絲半縷,誤而逸出者」的邪氣賦之以人體而後生。這種人「上則不能為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人之下」,總之是非傳統的人格形態。

傳統文化設計的理想人格模式,無非是儒家的「歸仁養德」、道家的「順天從性」,以及賴力仗義的俠士人格1。儒家以「仁」為核心的人格結構和理想,隨著在封建社會意識形態中佔據正統和主導地位,日益精密具體,積澱為民族的深層的文化意識,成為當時人們的普遍追求。然而儒家的理想人格與現實生活的實有人格往往距離很大。因為在中國古代,任何人格都必須屈從於政治,服從某種政權的需要,按照當權者的標準修正自己的設計。仕途是士人取得一定社會地位的首要選擇和途徑,於是,理想人格設計一旦服務於實際政治需要而成為脫離現實的抽像時,那麼,這種人格設計,不僅不能體現時代精神,及?而成為社會進步和個體人格發展的負面力量,永遠還原不到理想主義的人格設計。於是受控於家族血緣關係和封建專制主義的束縛,道德化的政治與政治化的道德矛盾,從道與從勢的兩難,儒家的人世與佛道超然出世的兩面思惟的影響,滋養了林林總總的雙重人格的人物。他們在社會上要換用幾套人格面具,處處以封建道德的價值系統做為人的普遍人格特徵。為適應社會規範,個人的真實情感被掩飾了,扭曲了。按照賈寶玉的判斷,是人們為聲色貨利所迷,「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哪裡去了」!因此賈寶玉才痛罵那些像狗馬一樣的卑賤,匍匐在「功名仕途」底下的所謂「讀書上進」的人為「祿鬼」、「國賊」,對當時的八股,也鄙視為「沽名釣祿」之階,一提到「科舉」、「仕途經濟」便要激憤起來,「最厭這些道學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甚或把「文死諫」「武死戰」封建最高道德罵得一錢不值,「都是沽名釣譽」罷了。顯然賈寶玉否定了這條道路。

賈寶玉的「真性觀」如同李贄的童心說,湯顯祖的至情,三袁的倡性靈,無疑是傳統人格定勢的悖論,對禁錮人性的反叛,人性全面復歸的期冀和追求,帶有個性解放的色彩,也因此他才敢於冒犯賈政的威嚴,針對賈政不愛那個人工造成的「稻香村」的呵責,發表了一通「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破壞天然本色的議論。同樣的,賈寶玉的「愛物論」也反映了他的自然本性思想。認為「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有性情」,順乎人的自然情感自由行動,不必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他也正是按照自己的情感,在兒女國裡「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這一切,顯然是「不大合外人的式」——傳統的禮法規範。

問題是賈寶玉追求的自由人格,或人格理想,只是心中幻想的、有限度的自由,而不是健全的靈與肉的自由。賈寶玉渴求個性的復歸,又必須接受封建倫理規範的痛苦。這兩重心理,一方面表現為真的我為社會所囚禁,真性處處要受封建禮法的限定,不論賈寶玉對時文八股怎樣「深惡此道」,仍要遵從賈政的訓示,「一律講明背熟」,只「因孔子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聽他的話」,對子侄可以「不求禮數」,對「弟兄間亦不過盡其大概就罷了」,「只是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聖人遺訓,不敢違忤。」在賈府的樊籠裡,他甚至連走出一步的自由也沒有,「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這一道藩籬賈寶玉無時無刻不想衝出去,但是他欲出不得,欲抗不能。

另一方面,是真性我與社會我的激烈衝突。賈寶玉的叛逆性格,渴望自我價值的實現與滿足,衝擊著傳統儒家思想和倫理規範對個性自由和人格獨立的戕害。眾所周知,這種衝突有時竟發展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既然賈寶玉保守全真,鄙棄經世致用的道路,那麼走什麼道路?不明確。他具備歷史上創造性人物敏感、幻想、懷疑、審視事物的天賦,卻缺少創造性人物的特殊素質和行為。面臨僵化沒有生機的傳統,沒有適應社會發展需要的思想武器做為「支援意識」,最終走向了莊禪的虛空。

這說明傳統文化缺乏一種在歷史大變動時期進行自我更新的機制,代表市民階層的新思潮難以指導人們從傳統觀念向一個新觀念的轉變,力?而賈寶玉既不能也不可能在那個時代超升為無所畏懼的「戰士」,又不肯做峨冠禮服的「君子」,或淫魔色鬼;唯有在以我為中心的傳統文化的漩渦中掙扎、奮爭、哀怨、尋求解脫之路。

用什麼思想武器去解脫呢?賈寶玉曾向莊禪尋找過精神上的力量。第二十一回賈寶玉剪燈看《南華真經》,至《外篇‧胠篋》一則引起共鳴,趁著酒興,提筆寫了《續〈莊子‧@1篋〉文》。想以「焚花散麝」的辦法求得精神上的自我解脫。儘管林黛玉譏諷他無端弄筆,作踐南華,脂硯齋也評曰「豈有安心立意與莊叟爭衡」,但莊子「殫殘天下之聖法」,張揚「歸返自然」,「全性保真」的思想對賈寶玉是不無影響的。

此後,「聽曲文寶玉悟禪機」,賈寶玉非常讚賞《醉打山門》中《寄生草》的曲子。後來為了調解黛玉和湘雲之間的小衝突,奔走來往於兩人之間,不料越調解越糟,反而「落了兩處的數落」,聯想到自己也如曲子《寄生草》所說「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又提筆立占一偈,並亦填一支《寄生草》。顯示的層次,好似賈寶玉調解黛玉與湘雲的矛盾失敗後而觸發了禪機;隱示的意識層次,透露出賈寶玉已領悟到人生的苦惱,試圖擺脫人生困擾,追求真如的世界。然而此時的賈寶玉缺乏全面系統的世界觀作為評判現實生活觀點的基礎,他的參禪不過是薛寶釵批評的,「美則美矣,了則未了」;或如脂硯齋的判斷:「寶玉還不能悟也。」

只有隨著大觀園內外矛盾的加劇,幾個奴婢的慘死(特別是晴雯之死),家世的衰敗,黛玉離世,愛情理想破滅,萬事成空,百念俱灰,終於懸崖撒手。到此時賈寶玉經歷痛苦的人生洗禮,尋找到了人格超升的支點,遠非早期的逃禪,似乎更理性地看透了人生而悟出了什麼是人生的真正價值。於是消除了一切欲求願望,也就是超越了時空。因果、生死、主客、是非的限制,進了自性世界,獲得了從一切世事和所有束縛中拔脫出來的自由感。這超拔固然有點消極軟弱,但賈寶玉的精神已經回到大荒山那個本體世界。

這樣看來,《紅樓夢》描繪了三個世界:大荒山的本體世界,大觀園內的女兒世界與大觀園之外的男人世界。超現實的本體世界只說明人的本性,並未提供系統完整的人格結構,所謂「那寶玉原是靈的,只因為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所謂「失去本來真面目,幻來新舊臭皮囊」,下塵世之後,受了世俗社會的薰染才改變了人的純真本性。所以癩僧跛道來往於現實世界與超現實世界之間,顯然是隱寓著維護石玉的本源。向寶玉和人們不斷提示本我的存在,世俗社會怎樣戕害人的本體。至於大觀園外的男人世俗世界,歷來為賈寶玉所排斥,他的主要活動在大觀園內的女兒國,賈寶玉不能長大成熟的原因也在這裡。

賈寶玉在賈府周圍看到的男子,要麼有如正統、權威、冷酷、精神空虛的賈政;有如賈赦、賈珍、賈璉、賈蓉、薛蟠之流,道德淪喪,行止污濁,思想貧乏,識見淺薄;也有如賈雨村似的虛偽、勢利、見利忘義,反覆無常。而從女子身上,確切地說,在丫環婢女和未出嫁的姐妹身上,發現了美和純潔,由此也形成了一套呆論。按他的話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污濁逼人。」又常對著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希罕尊貴呢!」不過賈寶玉對女人的肯定有一個條件,必須是未出嫁的純真的少女。「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他把女子變化分做三個階段:「女孩子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個珠子,卻沒有光彩本色,是顆死珠子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寶玉這番議論使守園門子的婆子不禁發笑,她們問寶玉:「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說:「不錯,不錯!」聯繫寶玉對史湘雲出嫁之後又回到賈府的態度,不難明白他所說的「珠子」、「男人的氣味」的含義指的是什麼。賈寶玉心裡想道:「我只說史妹妹出閣必換了一個人,我所以不敢接近他,他也不來理我,如今聽他的話,竟如先前一樣。」就是說史湘雲接近男人氣味之後並沒有完全變成一個「死珠子」,還保持著女性的某些光彩。但他憎惡史湘雲也包括薛寶釵勸他留心讀書應舉,與「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的「混帳話」,而喜歡沒有說過這些「混帳話」的黛玉。很明顯,寶玉認為「更可殺了」的不止是「嫁了漢子」的女人,而是痛恨沾染了利慾熏心「氣味」的一切男女。可見賈寶玉對「女兒」的崇拜,實際是對青春、生命、純真的肯定與追求,這也如同「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歎的,就是咕咕噥噥的……」,追求一種有情的世界,葆有赤子之心的美好品性。按他的話說:「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赤子之心』?那赤子之心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貪、癡、愛中,猶如泥污一般,怎能跳出這般塵網?」所以賈寶玉常常為生成了一個男子之身而感到厭惡,在異性面前感到自卑,自貶自己為「濁物」「濁玉」,自稱為「俗而又俗」,連焙茗都替他向洛神或是故去的女兒陰魂禱告說:「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

如果說薛寶釵是體現傳統文化高度自我完善的人格典型,具有傳統文化所提供和所需要的一切最具體、最現實的美,成為大觀園內道統的體現者;如果說林黛玉不同於賈寶玉那種強烈自我超越的人格追求,而始終為生命的自我不得實現而苦,獲得了一種象徵的意義,那麼,作者賦予賈寶玉雙性同體的性格,反映男女兩個世界的意識模式,也是對理想男人性格的追求,也同樣是超越了本體結構,具有象徵意義。

問題是賈寶玉在鑄造個體性格的過程中,沉溺在女兒王國裡「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姐妹丫環們一處……,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俏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平時「甘心為諸丫頭充役」,樂意為她們「理妝」「換裙」,順著晴雯的性子撕扇,癡迷地隨著齡官畫「薔」字,只想到雨淋濕了齡官,而不知道淋了自己,甚至希望和女兒們永遠生活在一起,「只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到那時,「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那裡去那裡去就完了。」但他希望死後浮泳在女兒們的眼淚所衝擊的水流上,漂到一個無法叫出名子來的「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

這樣一來,由於賈寶玉過份眷戀執著女性世界和女性意識,排斥男人世界,結果同完成自我整體發展與超升的追求面產生了偏差,感性直覺的部份過度發展,理性的層面卻受到遏制。早在第五回,警幻仙姑便受榮寧二公之托。引領寶玉神遊太虛幻境,先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許配以可卿,令其領悟塵世情慾聲色之虛幻,跳出迷人圈子,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就是說從女人世界和女性意識中超拔出來,認同自己群體的思想和心理,體現雙性共存之美,完成人格的完整創造1。

筆者無意否定大觀園的女兒國和女性意識,對賈寶玉自我人格鑄造過程中的作用,如大觀園是寄托賈寶玉人本主義理想的聖地,提供了他所需要的安全感與舒適感,在女孩子身上獲得了審美情趣,引發了他的想像力和創造力,或者說在女兒們身上尋求莊嚴的人生,美好的品味,來抗衡市俗男子社會。但是,在以男子為中心的封建社會,僅僅依靠女性意識能否構築完整的人格結構和世界觀呢?當然不能。反傳統的價值取向和思想,哪怕是局部性的否定,必須有新的規範和價值做為武器;厭惡內容陳腐,形式僵化的正宗文化,必須拿出值得人們認同的文化,不具備處理複雜多變的世界的能力,喪失了對於創造活動的深切意識,就很難充當強有力的社會角色,到頭來只有做一個「富貴閒人」。賈寶玉的悲劇就在這裡。正因為如此,他只有直觀的感性而無深刻系統的理性。對僵硬的文化意識不可能做出實質性的批判;他既懷疑厭惡傳統的理性和道德,同時又信奉某些傳統價值,沒有切實可行的行動;在大觀園內我行我素,遇到他父親卻像避貓鼠似的,「一溜煙」跑掉,乃至連他和林黛玉的愛情都不敢公開的向賈母、王夫人宣明,只會在夢中喊出幾聲反抗的聲音。意識中強烈的緊張,理想追求與現實的矛盾衝突不可調和時,只有「你死了我做和尚」,事實上也只能走向虛空,重新返回大荒山本體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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