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賈寶玉林黛玉的悲劇
《紅樓夢》所描述的封建社會生活,帶著嚴重停滯時期的特質:封建主義依然強大牢固,阻礙著社會的發展;新的民主主義的社會理想的曙光還沒有照射進來;在封建主義的重壓下,人性被扭曲,人遭受巨大的精神痛苦,卻找不到出路。《紅樓夢》裡每一個稍多著墨的人物,從鳳藻宮貴妃娘娘賈元春到大觀園裡的小丫頭,他們的性格無不被扭曲,他們的精神無不遭難以逃脫的痛苦。
《紅樓夢》實在是一部描述人的扭曲和痛苦的小說。《紅樓夢》所描述的所有人物的扭曲和痛苦中,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扭曲和痛苦,毫無疑問具有最深廣的人性的和社會思想的內容。寶黛的一生帶有崇高的悲劇性:封建主義扭曲、毀滅了人性美。寶、黛的性格無可避免地被封建主義扭曲了,從他們性格中穿過封建主義堅壁萌發和噴射出來的人性美,包括他們用整個生命追求的愛情,也不可能不被封建主義扭曲而帶上病態。如果說,悲劇是美的毀滅,那麼,寶、黛的悲劇就是病態美的毀滅。對寶、黛悲劇中被毀滅的美的理解和認識,是理解和認識《紅樓夢》的鑰匙。只看到悲劇中被毀滅的美,看不到這種美帶著病態,就會從社會思想發展的意義上拔高寶、黛形象,給他們戴上諸如「具有初步民主主義理想」、「追求個性解放、男女平等、婚姻自主」、「新型婦女意識」、「封建階級的叛逆者」一類桂冠,寶、黛的病態美,也就被說成叛逆美美,寶、黛的悲劇也被說成叛逆美的毀滅,結果不僅和小說裡寶、黛形象的事實存在大相逕庭,而且使本來就最不容易被理解和認識的《紅樓夢》變得更加難於捉摸。
1
賈寶玉和林黛玉都出身於世代沐浴皇恩的簪纓之家,世宦門第。他們出世的時候,無論是賈家,還是林家,都露出末世的光景了。賈家衰敗是由於兒孫輩一代不如一代,沒有一個運籌謀劃的,以致內囊漸漸掏空。林家的式微是因為支庶不盛,後繼無人。儘管如此,這畢竟是封建勢力格外強固的家庭。從出生那天起,無論是賈寶玉,還是林黛玉,都是在最正統、最自覺、最嚴格的封建禮教的熏陶下成長的。
林如海夫妻愛黛玉如掌上明珠,這種愛是以把林黛玉教養成具有自覺的貴族小姐的尊嚴感和自覺恪守封建倫理道德規範為內容的。因此,黛玉從小言語舉止就不同於凡女子,這不同,就是貴族階級的尊嚴和優越感,就是恪守封建禮教的自覺性。而這些,也正是黛玉自尊自重自強和高潔自許、目無塵下的性格和內容。自我尊嚴是人性美的表現,然而這種美在黛玉身上已經被扭曲而帶上病態了。初進賈府,這個還不到十歲的小姑娘就決心:「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這「被人恥笑」的內容,不用說是指不慎中有失貴族千金閨範和風度的語言行為。正因為她的自尊變得病態了,第二十二回,鳳姐和湘雲說她像小旦,她大為惱火,因為把她比作戲子,有損她貴族千金的尊嚴。也正因她自覺恪守封建倫理綱常,第四十二回,她在行酒令中脫口說了《牡丹亭》《西廂記》的詩句,被寶釵款款地勸說了一通閨範的大道理,她竟心悅誠服,從此消釋了對寶釵的疑妒…… 千萬不要以為賈寶玉備受賈母的寵愛和庇護就會放鬆對他的教養。
也千萬不要以為寶玉被賈政、王夫人稱為:「混世魔王」「不肖的孽障」,就斷定寶玉從小就有叛逆性格,置封建禮教於不顧而為所欲為。應該看到的是對寶玉的教養起著舉足輕重作用四個人物,庇護溺愛他的祖母賈母,母親王夫人,從小象母親似地教養他的姐姐元春,望子成龍心切而用嚴厲無情掩飾著愛心的父親賈政,都是最自覺、最堅定的封建傳統的衛護者。第五十六回,賈母和甄家來的女人說的一段話,透露了賈母何以嬌寵寶玉的信息:「……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憑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見了外人,必定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容不他刁鑽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也因為他一則生得人意兒;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還周到,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裡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裡沒外,不給大人爭光,憑他生得怎樣,也是該打死的。」這位老祖宗在對孫兒的溺愛和教養之間,原則和界線何等鮮明,分寸感多麼強呵!「禮數」和「給大人爭光」,就包含了全部的封建禮教規範。正因為在這位老祖宗看來,寶玉是符合這個規範的,給她爭了光,所以背地裡才「縱他一點子」,而越出這個規範,就「該打死」了。由此可見,賈寶玉雖然備受嬌寵,卻是在最嚴格,最正統的封建教育下培養起來的,自覺恪守封建倫理道德規範,也就成了寶玉性格中的重要方面。
寶玉雖然不時發些奇特的議論,然而,這些議論,分明並非針對封建倫理綱常,只是發現和指出封建道德信條中的自相矛盾、迂闊和荒謬而已。他對孔孟之道崇信不疑。他說:「除了四書,杜撰的也多呢。」「除了『明明德』外就沒有書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編出來的。」 他對聖賢遺訓也從不敢懷疑,忤逆。第七十二回,作者剖析他的心理:「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說這原非聖賢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奧,不過是後人餌名釣譽之階。」第三十六回寶玉聽襲人說「女兒死」的話題,聽至濃快處,信口發了以下兩段議論: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鬚眉濁物只聽見「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便只管胡鬧起來,那裡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只顧他邀名,猛拼一死,將來置君父於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戰,他只顧圖汗馬之功,猛拼一死,將來棄國於何地? 那武將要是疏謀少略的,他自己無能,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麼?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就胡彈亂諫,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濁氣一湧,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 ?要知道那朝庭是受命於天,若非聖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釣譽,並不知君臣的大義。誰都看得出,寶玉發這段議論,是站在君父的立場上,發現「二死」封建道德信條的迂闊和荒謬,出發點是維護君臣大義。事實上,寶玉對以君權、親權為核心,也即以忠孝為核心的封建倫理綱常,不僅不違忤,從未叛逆,而且也從不懷疑。第二十八回,寶玉向黛玉表白: 「 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我也起個誓。」這裡把老太太、老爺、太太排在黛玉之前,決非不得已的虛飾,而是出自寶玉的肺腑之言。寶玉恪守封建孝道,堪稱楷模,《紅樓夢》裡這方面的細節隨處可見。「竟比大人行出來的還周到,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賈母對她鍾愛的孫兒有極深的瞭解。真誠、自覺是寶、黛恪守封建倫理綱常的特點。和賈璉、賈蓉、薛蟠之流比起來,毫無疑問,寶、黛是封建貴族階級的優秀分子。小說第二回借賈雨村之口,把寶玉的性格和陶潛、阮籍、嵇康等相提並論,就透露了曹雪芹對寶玉的理解和評價。如果他們是生活在封建主義崩潰沒落、新的民主主義的社會理想的曙光已經照射進來的時代裡,他們就會成為封建倫理綱常的批判者和叛逆者。然而,他們不幸而生活在嚴重停滯的封建社會裡,他們的生活中就只有痛苦和迷茫了。
2
當我們認定真誠而自覺恪守封建倫理綱常是寶黛性格的重要方面時,寶玉厭惡、鄙棄科舉功名、仕途經濟,視讀書上進、求取功名科舉的人為祿蠹,似乎是不可逾越的障礙。後者是被作為寶玉叛逆性格的一大立論支柱的。是的,寶玉和封建家長之間圍繞要不要走科舉功名人生道路的衝突,時斷時續地貫穿寶玉終生。然而,在這衝突中透露出的信息,是寶玉的叛逆,還是迷茫、痛苦,是必須加以深入考察的。寶玉厭惡科舉功名、仕途經濟的內容是複雜的,主要有四種因素在起作用。
一是古代優秀文化遺產熏陶下發展起來的詩人氣質,使他厭惡枯燥無味的「子曰詩雲」和八股的陳辭爛調,大觀園裡脂粉群中充滿溫情和詩意的生活,也和攻鑽八股、苦讀詩書的生活大相逕庭。二是紈褲習氣。封建大家庭的紈褲子弟,大都沉湎於錦衣玉食的寄生生活,害怕科舉功名的艱苦道路,薛蟠就是最突出的例子。寶玉身上的紈褲習氣也不能不起作用。三是寶玉接觸官場和士大夫階層,洞見科舉制度和官場的黑暗腐敗,看透了熱衷功名的士大夫,如賈雨村之流,都是品質惡劣的祿蠹。四是老莊哲學和道家、佛家的虛無主義神學思想的影響。後兩種因素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最容易和反封建的叛逆思想混淆,我們有必要作深入的分析。
洞見科舉功名和官場的黑暗腐敗後,可能產生三種結果:一是改革科舉制度,這是補天;補天只是封建制度內部的調整,不是叛逆。補天當然不是寶玉的性格。二是,由此而引發出對整個科舉制度、封建官僚制度,乃至整個封建制度的懷疑,也就是叛逆。然而寶玉生活在嚴重停滯的封建社會裡,即使他再敏感,再穎悟,也不能超越停滯時代,他只能以八股時文 「非聖賢制撰」來反對科舉功名,正如他只能以「君臣大義」抨擊「文死諫,武死戰」封建道德信條的荒謬。寶玉沒有、也不可能走上叛逆的道路。三是恥與祿蠹為任,從功名場中抽身,逃避現實的黑暗。不少封建階級的優秀人物如陶潛、蘇軾都曾在老莊的避世哲學中找到精神寄托。寶玉走的就是這條路。
魏晉以來的歷代封建統治階級看中了老莊哲學的虛無主義,幾經改造,把老莊哲學變為道教,以儒家的倫理綱常為內核,把虛無主義神學化、宗教化。到宋代的理學,終於建立了以儒家的封建倫理綱常為核心,儒、道、佛兼收並蓄,互相包容的龐雜而又精密的儒教神學思想體系,從意識形態上無所不包地牢牢統治著我國的封建社會。儒教神學思想體系內部擁有強有力的自我調節機制,例如用道家的出世和佛家的出家來調節儒家的入世。這種調節機制對知識分子階層特別起作用。他們進而有儒家思想體系,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爬上官僚階級,致君堯舜上,建功立業,封妻蔭子。然而,知識分子畢竟比較敏感,封建社會的黑暗腐敗,建功立業中的挫折失敗,統治集團內部的殘酷的傾軋造成的「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 ,所有這一切,都會招致失望,矛盾、痛苦,難免進而追根究底冒出大逆不道的懷疑。這時,道家、佛家就成瞭解緩劑,吸收和消釋失望、矛盾、痛苦,把懷疑引向神秘的虛無,出世做隱士修道,出家做和尚唸經,在一片於封建主義無害的萬念俱灰,一切皆空的虛無中恢復心理的平衡。這是封建統治階級精心設計就的陷阱。
寶玉也落入這陷阱。縱觀寶玉一生的思想發展,是佛道的虛無主義逐步加濃加深的過程。這當然不是叛逆者的思想發展道路,而只是從現實抽身的逃避者的思想發展道路。黛玉活著的時候,以對黛玉的愛情為核心的對大觀園裡的女孩子的感情關係,是寶玉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也是他接受佛道虛無主義的最主要的障礙。那時,他的虛無主義傾向只是作為他在遭黛玉誤解而苦悶時候的一種並不總奏效的精神排遣劑。黛玉死了,大觀園裡女孩子們風流雲散,一個個命運悲慘。寶玉在佛家的色空中找到了避難所,悟盡了虛無主義,終於把虛無主義付諸行動,出家做了和尚。這一切當然不能視為對封建主義的叛逆,而只是對人生的一種逃避。寶玉厭惡仕途經濟既然不帶叛逆色彩,黛玉從來不勸寶玉講談仕途經濟,不說這類「混帳話」,自然也不能視為黛玉叛逆性格的論據了。黛玉不說這類「混帳話」是因為她只浸沉在詩的氛圍裡,體驗著愛情的酸甜苦辣,她的心裡只有詩,只有愛情,目無塵下,根本沒有把經濟仕途當一回事。這是黛玉超凡脫俗的高潔性格的表現。黛玉也喜歡《莊子》,對佛、道的理論也有很深理解。「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寶玉自以為解悟了,竟被黛玉三言二語,問得無以答對。然而,對黛玉來說,老莊的哲學和佛道的禪機,讖語,只是一種學問,一種詩,一種人生的哲學境界。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和她的感傷主義產生共鳴。她對人生太熱愛了,對詩的迷戀,對愛情的執著,使她免受虛無主義的侵襲。黛玉的感傷主義是她的人生追求難以達到而來的痛苦。它不是對人生的虛無主義,而是熱愛人生的一種獨特的表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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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黛性格中另一重要方面,是和自覺恪守封建倫理綱常相對立,發生尖銳衝突的愛情的自然欲求。這一矛盾的複雜演變,構成了寶、黛性格的複雜性和豐富性,揭示了寶、黛悲劇深廣的人性的和社會思想的內容,也是《紅樓夢》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的核心和精華所在。
黛玉父母雙亡,寄居外祖母膝下,竟然碰上了和她同具詩人氣質、志趣相投的寶玉。在外祖母因寵愛而來的大意疏忽下,寶、黛竟然始則同睡同起,同吃同玩,耳鬢廝摩,萌發了人性中愛的自然欲求,播下了愛情的種子;繼則在大觀園裡比鄰而居,起坐不避嫌,在表兄妹關係的掩護下,繼續繞過男女授受不親的封建大防,在詩的氛圍中,愛情不斷地加深加濃,終於心心相印,生死不渝。寶、黛的愛情是封建倫理綱常的大石板下鑽出來的小花,扭曲的花莖纖弱而可憐,花朵發育不良,只是在周圍一片冷漠荒涼,只有堅冷的大石板,只有灰暗的天幕的背景下,竟然從縫隙間冒出來,勇敢地在淒風苦雨中戰 著,搖 著,這才顯得如此艷麗,如此悲壯。
這種美是病態的美。它的出現,它的存在,它的毀滅,表現出的是封建主義對人性美的扭曲和摧殘。為了闡明寶、黛愛情悲劇的病態美的內涵,我們先要分析一下寶玉和大觀園裡的丫頭們的感情關係,分析一下寶玉的婦女觀。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氣逼人! 」這話常常被引用來證明寶玉反對男尊女卑的叛逆性格。我認為對寶玉這段帶著和含玉而生一樣神秘色彩和荒誕意味的孩提時代的話(小說裡,從寶玉出場直到做了和尚,再沒有說過這話),是不能太認真的。如果死摳字眼,寶玉簡直還是主張「女尊男卑」的女性至上主義者呢!寶玉是不是反對「男尊女卑」、主張「男女平等」,還是讓寶玉的行為來作證吧。
寶玉對丫頭們的態度確實和賈璉、薛蟠之流截然不同,顯得富於同情心,溫柔體貼備至,甚至還甘願象貼身丫頭那樣為她們服務。這是一種人性美。然而,我們同樣應該看到,這種美已經被封建倫理綱常,男尊女卑,一夫多妻和主奴關係所扭曲了。寶玉在愛著黛玉的同時,佔有襲人,並且保持暖昧關係,因為他知道賈母是把襲人給了他做屋裡人的。第三十一回,從晴雯描述的寶玉和碧痕一起洗澡的情景看,寶玉和碧痕也不無暖昧關係。寶玉和金釧調情,說「我和太太要了你,咱們在一處吧!」這話當然帶有把金釧收為屋裡人的意思。他當著黛玉的面,指著紫娟引《西廂記》的「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斷乎不是把紫娟打發去嫁人,因為對大觀園裡的丫頭們,無論是她們自己,還是她們的主子,都把打發出去嫁人視為奇恥大辱,視為嚴厲的懲罰,此中透露出的信息,倒可能是讓紫娟取得平兒似的地位。從這些感情關係中透露出來的一個無可辯駁的信息,只能是寶玉對男尊女卑、一夫多妻和主奴關係的確認。一夫多妻制是封建婚姻制度中最不合理、最違反人性的部分。它帶給婦女們肉體上和精神上的痛苦也最甚,集中體現了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識。寶玉身處榮、寧二府,一夫多妻制在這個封建大家庭釀成的罪惡和帶給人們,特別是帶給婦女的痛苦,是怵目驚心的。如果寶玉確是叛逆者,具有初步萌芽的民主主義思想,反對男尊女卑,這些發生在他身邊,為他目睹的大大小小的悲劇,是很可以引發寶玉對一夫多妻的封建婚姻制度的猛然抨擊的。然而沒有。相反他倒是奉行一夫多妻制的。在香菱瀕死的時候,他悟出悲劇的原因是女孩子婚後變壞,患了妒病,竟異想天開,向王一帖尋求醫治婦女妒病的藥方。這正是典型的封建主義婦女觀。寶玉和晴雯的關係,集中說明了寶玉在對丫頭們的關係中的美和這種美的被扭曲。寶玉對晴雯理解之深,感情之真摯,都是無可懷疑。然而,這種感情的發展指向,是把晴雯收在房裡,納為小妾,也同樣是無可懷疑的。寶玉是斷乎不會放晴雯出去嫁人,晴雯也早發誓終生服侍寶玉,死也不出怡紅院。他們的這種感情關係是被封建倫理綱常,被一夫多妻,被主奴關係扭曲了的。然而,這種病態的美畢竟閃著人性的真誠和善良。於是,它就為這個社會所不容,橫遭潑奴中傷,悍婦迫害而抱屈夭風流。這個社會依仗權力維繫著森嚴冰冷的等級關係;在這個虛偽冷酷的社會裡,玩弄陰謀,耍弄權術,爾虞我詐視為正常;人性的流露,人性美的展現,即使是被扭曲了的,也被視為異端而被百口嘲謗。這就是晴雯悲劇的內涵,也是由晴雯的死招致寶玉的痛苦的內涵。《芙蓉女兒誄》是這內涵的集中表現。有人為了突出寶玉的叛逆性格,把誄文譽之為反封建的檄文,實在令人啞然失笑。持此種論點的人對誄文反覆表現的寶玉和晴雯感情關係的實質,是封建士大夫對愛妾、侍妾的感情關係視而不見。沒有誄文,這種感情關係表現在形象中,可以用友情勉強含混過去,有了誄文,就難以含混了。如果說,「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游之夕,親暱狎暱,相與共處」「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還可以被強詞奪理解釋為貴族公子和侍女之間雖然不免狎暱,卻還是純潔友情的深情回憶,那麼,「豈道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斑斑淚血,灑向西風;梓澤默默余哀,訴憑冷月。」就再強詞奪理也難以掩飾了。在這裡寶玉以汝南王、石崇自比,晴雯則被比作汝南王的愛妾碧玉和石崇的侍妾綠珠,最清楚不過地點明多情的公子和命薄的女兒的關係實質了。誄文所表現的憤怒、痛苦和抗議,並不構成對封建倫理綱常的挑戰,然而,這仍然是一種美,雖然是被扭曲帶上病態的。沒有這種美,這個社會就只有醜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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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和封建主義並非互不相容。封建主義並不絕對擯斥愛情,而只要求愛情恪守封建倫理綱常。按照封建倫理綱常,封建主義形成了違反人性的封建婚姻制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夫多妻,出嫁從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則是夫為妻綱的通俗化。封建婚姻制度的受害者首先當然是婦女。為此,封建禮教對婦道作了最苛刻的規定,以使婦女屈從這個制度。
封建階級把諸如夫唱婦隨,相敬如賓,舉案齊眉視為夫婦愛情生活的理想模式,而把婦女的殉夫,從一而終作為婦女愛情的最崇高的典範。只表現男女愛情而不涉及倫理綱常的文學作品如《詩經》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封建時代的正統文學中不僅被允許,而且大量存在。元、明以來,大量的才子佳人小說和戲劇,雖然男女主人公在愛情開始時私訂終身而越出了封建婚姻制度的規範,然而最後才子必考中狀元而奉旨完婚,以封建倫理綱常的核心「君為臣綱」遮掩了一切逾越,雖然常常遭到封建衛道者的抨擊,卻也允許存在,因為它們並不構成對封建主義的叛逆和挑戰。
寶、黛的愛情,也沒有構成對封建禮教的叛逆和挑戰。他們對封建禮教綱常的恪守太自覺了,他們的愛情從封建禮教大石板縫隙裡鑽冒出來的時候,就是扭曲的,就沒有叛逆的非份之念。愛情的自然屬性是對愛情對象的全部佔有和全部奉獻,因此,愛情必然具有排他色彩;妒嫉是愛情的正常表現形式,也是愛情的天性。一夫多妻制要求女性把愛情的排他性—— 妒嫉窒息在內心。這種違反人性的道德束縛給婦女帶來巨大的痛苦。
寶玉是毫無懷疑地要實行一夫多妻的,他用行動——和襲人的半公開的夫妾關係,黛玉耳聞的《芙蓉女兒誄》表現的和晴雯的夫妾關係——向黛玉提出窒息妒嫉的要求。黛玉由於遵從封建倫理綱常的自覺性,對寶玉納妾的妒嫉感情早已在心裡窒滅了,甚至連痛苦都沒有。第三十一回,她能輕鬆地開玩笑稱襲人「好嫂子」。當寶玉說襲人死了,他做和尚去(第三十回,寶玉說過,黛玉死了,他做和尚去),黛玉也只「將兩個指頭一伸,抿著嘴兒笑道:『做了兩個和尚了……』」毫無妒嫉的痛苦。當王夫人用父母之命把寶玉和襲人的關係合法化,將襲人的待遇升為寶玉屋裡人(妾)時,第三十六回,黛玉還約了湘雲去向襲人道喜。黛玉幫助寶玉修改潤色《芙蓉女兒誄》的,正是點明寶玉和晴雯夫妾關係的句段。黛玉的愛情中表現出異常敏感的排他色彩和帶給她痛苦的,只是針對可能威脅她取得寶二奶奶地位的薛寶釵和史湘雲。愛情的排他性被扭曲,也就是愛情的被扭曲。
寶玉對黛玉愛情之銘心刻骨是不言而喻的。他備受賈母和王夫人的寵愛也是無可懷疑的。然而封建倫理綱常在寶玉心裡的份量太重了,他儘管睡夢裡也想著黛玉,弄了一身的病,儘管他為黛玉死了也心甘,卻不敢向賈母、王夫人透露心事,請求成全。至於順從愛情的自然欲求,私下結合,逾越封建禮教的念頭,他更是從未萌發過。黛玉儘管把愛情看作她生命唯一的支柱,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也只能在痛苦的淚水中,為父母早亡,無人為她終身大事主張而傷感無窮。在漫長的懸心等待中,甚至竟然天真地寄希望於她情敵薛寶釵的母親薛姨媽,獨獨沒有寄希望於婚姻自主,這是何等的可憐,可悲而可歎呵!
寶、黛愛情的外在表現形式並沒有超越表兄妹的關係。賈家的封建家長們,大觀園的姐妹們和賈府上下僕人都把寶、黛看作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密的表兄妹,並未發現有任何不虞之處。寶、黛本人也極力用表兄妹關係規範自己的言行,力戒超出。就連寶玉最傾心最信任的晴雯,也不知寶、黛相愛的內情。他們從未向第三個人吐露他們銘心刻骨的愛情。只有一次,第三十二回,寶玉把襲人誤作黛玉而傾吐了心曲,被襲人向王夫人告密,即便以襲人的陰險,也不敢說寶玉和黛玉有什麼不虞之處,而只說是「預先防著點兒」。正因為這樣,寶、黛的愛情本來是封建家長可以成全的。表兄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後來奉父母之命、遵媒妁之言,親上加親,結為夫婦,向來被封建士大夫傳為佳話,視為理想婚姻。正因為這樣,善於體察賈母心意而以此博得賈母歡心的鳳姐才會多次當眾拿寶、黛的婚事打趣黛玉。連和寶、黛很少關係的男僕興兒也對尤二姐說:「寶玉已經有人了,只是沒有露形兒,—— 將來總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所以還沒辦呢。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准的了。」(第六十六回)然而,大觀園裡又來了個薛寶釵,脖下掛了個金鎖,只等和佩玉的結成「金玉良緣」,而且在封建家長們眼裡,無論從哪方面看,寶釵有比黛玉更優越的條件,事情就複雜多了。既然寶、黛只有消極等待命運的恩賜,而全無婚姻自主的叛逆念頭,悲劇的結局就不可避免了。
當然,有了叛逆的念頭也會是悲劇的結局,只是那是另一種悲劇。我這樣說,並不意味著寶、黛的愛情沒有和封建倫理綱常發生衝突。封建倫理綱常既然違反人性,而愛情也許是人性中最強有力的因素,不管它受到怎樣的扭曲,還是要和封建倫理綱常發生劇烈的不可避免的衝突。只是,對寶、黛來說,這衝突主要發生在他們的靈魂裡,釀成他們靈魂的巨大痛苦。愛情始終沒有突破封建倫理綱常,而是被封建倫理綱常窒息、扭曲、帶上病態,最後仍不可避免地被毀滅。寶玉對黛玉的愛情有一個發展過程。這過程的表現方式是愛情不斷深化、純潔化、專一化。愛情在一定程度上純化了寶玉的紈 習氣——輕薄、不專一、見異思遷。愛情本身既然是扭曲的,純化也是有限度的。例如對黛玉的愛情從未動搖他納妾的慾望就是最好的例子。寶玉的愛情專一,只表現在正室——寶二奶奶的選擇的專一上。不用說,這是一種被扭曲的帶著病態的愛情。然而,當這種愛情達到「說出來,就是死了也是心甘的」的程度,卻不能不說達到了一種崇高的美的境界了,雖然這美帶著病態。
黛玉的愛情具有更為動人心魂的力量,無論是愛情的忠貞程度,還是強烈的程度,都要勝過寶玉一籌。她「成日家情思睡昏昏」,心裡顫動著愛的慾念,又為愛情的前途憂慮,日夜流淚不止。她把「生存還是毀滅」維繫於愛情的前途。她渴望從寶玉那裡不斷得到愛情的信息,不斷證實自己是寶玉唯一愛的對象。於是,她利用種種機會,巧妙地旁敲側擊,試探寶玉。而當寶玉的言辭稍有明白的表示,逾越了表兄妹的關係,這正是她渴望的信息,然而她卻大生其氣,責怪他侮辱她,哭著揚言要向王夫人告狀。當他們的愛情更成熟,黛玉確信寶玉忠於她的時候,他們表面關係反而疏遠了,更像表兄妹的關係了。內心分明燃燒著熾熱的愛情,分明渴望得到愛和被愛的幸福,然而卻必須把熾熱的愛情抑制、窒息在內心裡,必須自己折磨自己,這不就是封建倫理綱常強加給他們的最殘酷的痛苦嗎?在封建主義下,愛情就這樣被扭曲,美就這樣變得畸形、病態,而人不得不遭受巨大的痛苦而不能言表。這是《紅樓夢》裡最富於藝術感染力的千古絕唱,也是對封建禮教摧殘人性和帶給人殘酷的痛苦的淚血斑斑的控訴。它只能用人的扭曲和痛苦,用病態美的毀滅來解釋,因為寶、黛在愛情中的痛苦,以及他們的愛情的毀滅,不是由於叛逆而招致的,而是由於他們自覺的屈從恪守帶來的。
如果寶、黛是叛逆者形象,他們的愛情竟不敢越封建婚姻制度的雷池半步,就令人百思不解了。《紅樓夢》問世兩個多世紀來,特別是在封建社會裡,寶、黛的愛情悲劇激動了多少多情的男男女女,為之灑了多少眼淚,神經脆弱的,竟然讀而致瘋,因為他們對封建禮教摧殘愛情的殘酷有切身體驗。他們從寶、黛的愛情悲劇中發現和認識自己曾經被壓抑窒息和還將被壓抑窒息的愛情,發現和認識美萌發在他們的靈魂裡,卻又注定要被毀滅!外國的讀者和我國當代青年,由於對我國封建倫理綱常對人性的摧殘和扭曲的力量,缺乏感受體驗,就很難理解寶、黛靈魂裡的悲劇,也就很難領略《紅樓夢》千古絕唱的藝術魅力了。如果再給寶、黛冠以「民主主義」和「叛逆者」的頭銜,他們就越發墮進五里霧了。生活終於顯露了它那全部的殘忍冷酷。漫長而懸心吊膽的等待終於落空。在寶玉和寶釵成婚的鼓樂聲中,黛玉結束了愛情的充滿痛苦的夢幻曲。生命的精神支柱突然抽空,痛苦有了盡頭,淚流完了,這個癡情的可憐少女,焚了詩稿,讓詩魂,讓愛情和她的生命一起離開這個世界。高鶚的續書出色地完成寶、黛愛情悲劇,在黛玉形象塑造上,補上了畫龍點睛的一筆,實在是不朽的功勳。遺憾的是寶玉中調包計娶了寶釵,是在失通靈迷本性的癡呆中完成的,用廉價的而拙笨的神秘主義代替了對人的內心世界複雜性的探索,放過了最有力地揭示寶玉性格的複雜性和矛盾性的契機,對現實主義巨著《紅樓夢》來說,這不能不是一大疵瑕。然而,高鶚畢竟還是把握住了寶玉性格的特點,通過續書而使寶玉的形象完整起來。黛玉一死,寶玉悟出了色空,從而完成了佛道的虛無主義思想發展的歷程,出家做了和尚。為了表明這出家又絕非對封建主義的叛逆,於是他先讓寶釵有了身孕,為賈家繁衍了後代,然後上考場中了舉人,成全了忠孝大節,最後披一領大紅猩猩氈帽在雪地裡向賈政倒身下拜作別。這結局當然是悲劇性的,雖然不如黛玉慘烈。這當然不是叛逆,而是人世太痛苦了,支撐他生活於人世的愛情,連同他人性中的美、希望,既然全被封建倫理綱常吞滅,寶玉也就從人世逃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