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憂患心態
偉大的藝術家曹雪芹用畢生精力,嘔心瀝血創作了文學巨著《紅樓夢》。在這不朽的作品中塑造了賈寶玉這個具有高度思想性與藝術性相結合的典型形象。作品不僅反映了他的愛和憎,追求和探索,而且也反映了他對社會以及那個社會的倫理道德等意識形態的憂患心態。所謂憂患心態即是人的需求、願望、理想遭到來自外界阻力的干擾、破壞、毀滅,而表現出來的憂慮、悲觀、痛苦和凝滯的一種特殊的心理過程和個性心理特徵。研究賈寶玉的憂患心態,可從他對封建禮教的否定和背叛的軌跡中尋到它,能夠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賈寶玉性格對批判封建社會所具有的認識意義。
一
中國的封建社會從戰國時代開始,到滿清王朝,經歷了兩千多年的歷史,發展非常緩慢。清王朝正處於封建社會的末期,並已臨近崩潰。土地兼併,政治腐敗,內部傾軋,禮教殺人,殘酷的文字獄,多方面禁錮人民的思想,社會上充滿了激烈的階級矛盾和階級鬥爭。統治階級內部爾虞我詐,他們「一個個都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賈寶玉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昏暗的令人窒息的時代。蔣和森指出,在這個時代裡,「到處淤積著陳腐和糜爛,到處佈滿了恐怖和不幸,任何人都似乎不配有好的命運」,「年青的有生氣的事物,被壓抑在老大沉重的封建殭屍底下,呻吟而又掙扎著。」1 賈寶玉生長在「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鐘鳴鼎食之家」,自幼受到優寵,是賈府上下公認有可能繼承祖業的接班人。因而賈府的統治者與其支持者要求他「留心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繁瑣的禮教,森嚴的等級,將他禁錮在賈府的高牆之內,不能越雷池一步。賈寶玉什麼也不缺,但他卻缺少人間最寶貴的東西——自由。他對自己那種生活發出哀怨:「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也作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也不由我使」,(第四十七回)「死後要化灰化煙,再不托生為人了。」(第三十六回)這是賈寶玉心理上受到了壓抑,流露出來的悲觀情緒,反映了他對自由的渴望。賈寶玉生活在這樣一個風雨如磐的時代,他對自由愛情的追求和對個性解放的憧憬,實際上是不可能實現的。他既不可能衝出「貴族之家」的牢籠,而又不願做封建禮教的俘虜,杜勃羅留勃夫指出:「這樣的解放是悲哀的、痛苦的,但是既然沒有其他出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2因而,賈寶玉憂患心態的產生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封建時代根據每個人的階級地位、政治思想,所受的家庭教養的差異,存在著不同的憂患心態。革命者有革命者的憂患,叛逆者有叛逆者的憂患,享樂主義者有享樂主義者的憂患等等。
賈寶玉是一個封建禮教的叛逆者,他的憂患是屬於叛逆者的憂患。叛逆者的憂患意識突出地表現在對愛情的憂患、對姊妹前途的憂患、對丫環命運的憂患等方面。寶玉生活在「女兒王國」裡,每天的飲食起居一切由丫環們照料侍候。平日與姊妹們在一起玩耍、說笑、磋商詩文。因而他的內心世界對女子有著極為美好的情感。他認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這對「男尊女卑」的封建禮教,無疑是一種反叛,也是對女子純潔、溫柔性格的讚美。在封建社會裡,婦女承受著政權、族權、神權、夫權的重重壓迫,命運是極其淒苦的。歷史大背景下的婦女命運如此,那些在大觀園內外與寶玉相處的姊妹、丫環們的婚姻、愛情、前途和命運又將如何呢?
二
賈寶玉的憂患心態表現最為突出的是對愛情自由的憂患。賈寶玉和林黛玉在孩提時「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其親密處,「亦較別個不同。」隨著年事的增長,相互產生了愛戀之心。起始寶玉也曾有過:「心裡有了妹妹,但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其後,因寶釵對他說了「仕途經濟」、「考舉人進士」的「混賬話」 ,感到氣憤,就與寶釵疏遠了,思想上、情感上和黛玉更親密了,並產生了深深的愛。但是,金玉良緣之說,像一團無形的烏雲籠罩在他的心頭,寶玉對自由選擇的愛情產生了憂患意識。作品的《第二十八回》描寫了寶玉與蔣玉函、馮紫英等人「夜宴」的情景。這時的寶玉與朋友聚在一起,無拘無束,情感象潮水般奔流,他所唱的行酒麴文《紅豆詞》,傾吐了心中的愁思——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嚥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不明捱的更漏。呀 !便似遮不住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這一段「曲文」悠揚哀轉,沉鬱悲鳴,如泣如訴,像受了創傷的一隻羔羊,舔著自己的傷口。這「曲文」反映了寶玉愁苦鬱悶的心境,從心底裡發出了淒厲的呼喚。這是他的愛情憂患意識的一次流露。寶、黛兩人在一起長大,青梅竹馬,耳鬢廝磨。黛玉又從未講過「仕途經濟」的「混賬話 」。寶玉對她的愛是真誠的、純潔的。但是純真的愛情能否實現呢?在那禮教可以殺人的時代,肯定是不能實現的。作品通過寶玉心理活動的描繪,展現他對愛情的憂患——寶玉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有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心裡只有你?你不能為我煩惱,……」 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麼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願。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可見你方和我近,不知我遠。」(第二十九回) 隨著時間的推移,寶玉與黛玉的情感與日俱增,變得更加深厚了。寶玉愛得愈深,憂患心態愈深重。一次,寶玉在心醉神迷的狀態中誤將襲人當黛玉,作品描繪得淋漓盡致——
寶玉出了神,見壟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何人便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未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第三十二回)
從這段自白中可以看出:一方面對黛玉的愛情表示熱烈的、執著的追求,向黛玉吐露了自己真誠的愛;另一方面又反映了他內心的苦悶和憂慮,因為賈府內早有「金玉良緣」之說。賈母、王夫人、賈政會許諾他和黛玉毫無根基的木石之盟的愛情而結為終生伴侶嗎?這就像無形的鉛塊壓在他的心頭。使他的憂患心態極為沉重——
寶玉一面說,一面咬牙切齒的,又說道:「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股煙——煙還可凝集,人還看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一面說,一面又滾下淚來。(第五十七回)
這段文字既真實地反映了寶玉對愛情執著追求,像離弦的箭,一發而不可收。同時,也反映了寶玉極度的傷感、悲觀、憂鬱的心理特徵。他對黛玉的愛在賈母面前也曾表示過,但賈母卻沒有絲毫的反映。正因如此,他的憂患心態開始嬗變。極度的焦慮,熾烈的企求,由於無法通過正當的途徑表示出來,思維變得麻木,變得癡呆了。這如同寶玉感情相通的黛玉一樣,當她聽到傻大姐說,鳳姐做媒,決定娶寶釵給寶玉沖喜,黛玉也迷迷癡癡了,毫無顧忌去看寶玉——
看見寶玉在那裡坐著,也不起來讓坐,只瞅著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著寶玉笑,……忽然聽著黛玉說道:「寶玉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妹妹病了。」(第九十六回)
寶、黛相互對著「笑」,心中的憂鬱難於言表。反映了寶、黛之間的愛是如此之深,如此之切,如此之癡情。他倆相互瞅著「笑」,說明他倆心理上受到了極重的創傷,失去平衡。這種「笑」不是舒心的笑,這種「笑」是苦笑,比哭更傷感,更煩惱,更痛苦。實質上他倆的心在顫抖,在呻吟,在滴血。寶、黛的癡迷充分表現了寶玉的憂患心理已到極點了,從而更深刻的反映了封建禮教的罪惡。
三
作品不僅描寫了寶玉對自由愛情的憂患,還抒寫了他對姊妹離別後前途的憂患。迎春許與孫紹祖的信息,傳到寶玉耳朵裡,使寶玉越發傷感——
寶玉卻從未會過孫紹祖一面的,……只聽見說娶親的日子甚急,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又見邢夫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等事,越發掃了興頭,每日癡癡呆呆的,因此天天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附圖 (連結)然,……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蕩蕩,似有追憶故人之態,……既領略得如此寥落淒慘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菱荇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孫紹祖何許人也?是鍾情男子還有負心漢呢?寶玉表示疑慮。由於心理上再一次受到衝擊,情感再也不能平靜了,又變得「癡癡呆呆」了。這是憂患心境的表露。當他看到凋蔽的景物,觸景生情,乃信口吟成的《紫菱洲歌》,其基調是淒愴的,從一個側面,再次反映了賈府的衰敗,預示著好景不長,盛宴必散,其意蘊是深刻的。通過蕭條破敗景物的描述,反映了寶玉悲苦的心緒以及對迎春前途的憂患。
寶玉對迎春的離去,心理上本來就不平靜,憂鬱愁苦充滿心頭。當他聽到探春遠嫁之事,心理的憂愁更甚,變得更悲痛了——
忽然聽見襲人和寶釵那裡講究探春出嫁之事,寶玉聽了,啊呀一聲,哭倒在坑上。……定了一回子神,說道:「這日子過不得了!我姊妹們一個一個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經死了,……二姐姐呢,碰到一個混賬不堪的東西,三妹妹又要遠嫁,總不得見的人。……單留我做什麼!……我也知道。為什麼散的這麼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時候再散也不遲。 」
姊妹們的命運一個個這樣悲慘,寶玉原來心理所受的創傷尚未癒合,如今聽到探春遠嫁,其命運又如何呢?由此,心中發出悲鳴:「單留我做什麼!」因為,他不忍心再一次目睹著姊妹可悲的結局,所以,他以傷感而悲痛的心情說:「等我化了灰的時候再散也不遲。」其實質是對醜惡現實的憤怒控訴,是對封建禮教殺人的反動本質的猛烈抨擊。
寶玉不僅對姊妹前途和命運表現了極強的憂患意識,而且對丫環的命運也表示同樣的憂患。平兒受了賈璉、鳳姐的委曲,挨了打。寶玉讓平兒來到怡紅院,給予安慰,叫襲人給她換衣理妝,內心的愁苦十分沉重——
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說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她竟然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洒然淚下。(第四十四回)
平兒雖然是賈璉的愛妾,但畢竟是個丫環身份。賈璉庸俗、荒淫;鳳姐狡詐、貪婪。他倆遇有不稱心之事,就故意尋找事端,在平兒身上發洩,或凌辱或打罵。寶玉對賈璉夫婦的蠻橫表示憤慨,對平兒遭到的荼毒,表示同情和關切,對她未來的命運也深表憂慮:「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洒然淚下。」 抄查大觀園之後,身患重病的晴雯受著莫大的冤屈被賈母、王夫人無辜地攆走了,激起寶玉玉的滿腔怒火——
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她這一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裡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裡頭一肚子的悶氣,她又沒有親爺熱娘,…… 她這一去,……那裡還等幾日。知道還能見她一面兩面不能了!」說著又越發傷心起來。(第七十七回)
晴雯是一個「身為下賤,心比天高」的俏丫環。寶玉為她所受的冤屈而鳴不平。他悲痛、他憤慨、他哭泣、他向蒼天發出了吼聲:「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這樣一個無依無靠,身患重病的丫環,無辜地被攆走,這既揭掉了賈母、王夫人披著慈善的面紗,顯露出了兇惡的本來面孔,又反映了寶玉對丫環的命運深切的憂慮,對封建禮教的聲討,已經到了怨天恨地的程度了。總之,寶玉對大觀園女子的愛情、前途和命運感到憂患,而為之惆悵,為之悲痛,為之呼喚,正像魯迅指出的「悲涼之霧,遍披華林,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3
四
我們通過對寶玉憂患心態各方面表現的探討,就更清楚的瞭解寶玉背叛封建禮教的軌跡及其叛逆性格對社會的認識意義。寶玉的憂患心態經歷了發展、深化、激化和解脫四個階段。
寶、黛兩人雖然相愛,但是卻時而發生無端的猜測、爭吵、「傷情動感」的事,然而他倆之愛愈來愈深,他倆的心愈來愈貼近了。只因寶釵的「介入」,又有「金玉良緣」之說,寶玉心裡萌發著憂患感,這種憂患感正在發展,而心理仍然保持著平衡。當紫鵑說黛玉要回南方去,他幾乎昏死過去,「兩眼發直」,「口內流水」。又見到平兒受屈挨打,金釧兒跳井慘死,心理的平衡遭到了破壞,憂患心態已深化了。雖然如此,寶玉對黛玉的愛更深篤更誠摯。但賈母、王夫人、賈政這一夥封建統治者決不會許諾他兩的愛情,正如恩格斯所說:「結婚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決不是個人的意願,… …」4因此,促使了寶玉心態的日益加深,然後他又目睹晴雯受屈而死,由於心理的平衡早已失去了,這時就變得癡呆了,憂患心態已經激化。雖然鳳姐施用「掉包之計」,娶了寶釵給他「沖喜」,但這是枉然的。他的憂患並未消除,反而愈來愈沉重。以後迎春的死、黛玉的死、探春的遠嫁,使他心理的憂患進一步加劇。那時,寶玉正在醞釀著如何求得憂患的解脫?但他因受到時代和階級的限制,也受到當時儒、道、釋思想的影響,寶玉已無其它選擇,只有「懸崖撒手,出家為僧」以這種除了死以外,最劇烈的最徹底的決裂行為,來求得憂患的解脫,以示對封建禮教、封建制度的背叛。儘管這帶有超前性質的舉動但對封建禮教沒有多大的衝擊,然而在那封建末世,這種精神還是難能可貴的。寶玉的叛逆性格,主要通過他對青年女子的愛情、前途和命運的憂患來展現的。這樣就可啟迪我們從更深的層次來理解寶玉性格對封建末世的這一社會本質的認識意義。大觀園裡的一群未涉世的青年女子,她們一個個那樣美麗、聰明、溫柔。她們的愛情本來應該是美滿的、幸福的,她們的前途原也應該是美好的,可是,她們卻無端遭到種種不幸:愛情被拆散的有之、婚後受丈夫凌辱以至於死的有之、無辜被攆走含冤去世的有之、受屈投井自盡的有之,……這一切慘景,寶玉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他是深有感觸的。他對這些「 紅顏薄命」的女子懷著深深的同情和無限的憂慮,促使他從心理上、言行上對封建禮教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揭露和抨擊。賈寶玉的叛逆性格使我們更深刻認識到封建禮教的罪惡本質。賈寶玉的憂患心態是那個封建專制時代出現的一種特殊的心理狀態。所以,他的基於憂患心態而形成的叛逆性格,充分地反映了那個特定歷史時代青年、封建知識分子主要是貴族中具有超前意識的青年的矛盾、失望、掙扎以及幻想的破滅。同時,這個叛逆性格也充分反映了這個封建專制制度的腐朽、凶殘和非人道,並預示「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滅」 的命運。使我們清醒地認識到封建社會是一個昏暗、反動、吃人的社會,它的滅亡的命運是無法逃脫的。筆者認為,探討寶玉的憂患心態,不僅幫助我們找到寶玉走上叛逆的軌跡,也啟迪我們理解寶玉叛逆性格對認識社會的深遠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