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新論
對於賈寶玉,論者們說的似乎已經夠多了。然而,要問賈寶玉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論者們也是見仁見智,說法不一。綜觀各家之說,似乎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同時我們也感到,有些文章對於賈寶玉的形象未免有所拔高,略嫌言過其實。因此,我們試圖從《紅樓夢》 的客觀實際出發,以期對賈寶玉這一藝術形象作出較為客觀的評價,不當之處,還請方家教正。
一
賈寶玉的形象的確是十分豐富、複雜的。可以說,他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最成功、最具藝術魅力的一個典型形象。多少年來,多少讀者、研究者都試圖對這一人物形象進行總體把握並作出合理的解釋,然而又幾乎有著與脂硯齋同樣的困惑:「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不曾,即閱占今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學。於肇兒處更為甚。其圖固不解之中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之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這也許正是賈寶玉這一藝術形象具有如此魅力的一個原因罷。
其實,對於賈寶玉這一形象,作者在第二回中實際已通過賈雨村之口做了精當的概括——第二回 冷子興在談到賈寶玉時,他認為寶玉「將來色鬼無疑了 」,這時「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接著.他又講了「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 「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而男女偶秉正邪兩賦之氣而生者,「在商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上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 … 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然後說,「所以,方纔你一說這寶長,我就猜著了八九亦是這一派人物。」
這裡,作者並非是故弄玄虛,欲作驚人之語,實則道出了理解賈寶玉這一形象的關健所在。我們從書中後來對賈寶五的實際描寫來看,也證明了這一點.,即賈寶玉正是個「生於公侯富貴之家」的「情癡情種」.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並且,與歷史上的這類人物相比,「賈寶玉儘管有一些比這個類型的一般人物更進步的思想.歸是他基本上還是屬於這個類型。並未超出歷史的界限。」2 或者說沒有根本超出歷史的界限。因此,我們說賈寶玉這一 形象的價值和意義,並不在於他本身的「叛逆」 (其實賈寶玉根本算不上叛逆.雖然他身上可能有叛逆性存在),而在於這一 形象揭示並在客觀上批判了當時社會對人性的壓抑和束縛,揭示了人性中存在的弱點:只是作者當時並沒有看到希望的曙光,而只有無可奈何的慨歎.因此他便借助於一系列的藝術形象來表達和抒發自己內心的無奈和憤慨,並著意塑造了賈寶王這一「情癡情種」的藝術典型。
癡情,是賈寶玉這一形象的最顯著的個性特點,它主要是通過賈寶玉對女兒的崇拜而表現出來的。
賈寶玉自幼就因祖母溺愛,「同姊妹們一處嬌養慣了」,自元妃省親後,命姊妹們進大觀園居住,「又想到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因此便讓他也住進園中。這就為賈寶玉天分中癡情的個性特點和對女兒崇拜的心理更加提供了滋生和發展的土壤及環境因素。
如果說賈寶玉自幼和姊妹們一處嬌養慣了是形成他癡情的個性特徵及對女兒崇拜的環境因素的話,那麼,進入大觀園後,生活在女兒世界裡的賈寶玉則更加發展了這一個性特點,大觀園更成了他這種思想得以進一步滋生、發展的溫床。
他在七八歲上便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後來又說:「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子,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他簡直將女兒視若了神明,在他的心目中,也同少年甄寶玉一樣,是把女兒看成「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女神的。他眼中的林黛玉就是「一個神仙似的妹妹」;而其夢幻中的仙女,「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晴雯死後,他相信晴雯做了花神,並作《芙蓉誄》 來祭她。金釧跳井後,他在金釧的生日那天來到城外他最厭的水月庵,暗暗為她祭奠。就連劉姥姥信口胡謅的茗玉小姐死後成精的故事,他也信以為真,並說「這樣的人是雖死不死的」,而且還讓茗煙到處尋找茗玉小姐廟。
不過,賈寶玉雖將女兒視若神明,卻並沒有象對待神靈一樣敬而遠之,而是「暱而敬之,恐拂其意」(魯迅語),甘心為女兒做小服低。比如他為平兒理妝,為麝月梳頭,為襲人、晴雯煎藥等等。不僅如此,他還處處關心體貼女孩子們.對於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襲人、晴雯等比較親密熟慣的自不用說.即使對素昧平生或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女孩子.他也處處去為之著想,去刻意體貼、關懷。例如第十九回.茗煙和小丫 環萬兒在小書房「也幹那警幻所訓之事」時,被寶玉衝開。這在當時是被視為大逆不道的.但寶玉卻提醒那女孩兒「還不快跑!」並怕她會有什麼想法,又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是下告訴人的。」又如第三十回 「齡官畫薔癡及局外」 .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第六十回「『投鼠忌器寶玉 瞞髒」等.都表現了 他對女孩子的關懷、體貼與百般回護。就連晴雯與麝月開玩笑想嚇她一嚇,寶玉都為麝月壯膽.並阻止晴雯(第五十一回)。這正如 脂硯齋所說的:「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體貼』二字」。
但是,寶玉對女兒的體貼,並不是僅僅停留在物質上、身體上的關心、照顧,而更主要的是能理解女兒的心,是在精神上、心靈上對女兒的理解與尊重。例如.第二十五間.當他的臉被燙傷後黛玉來看他,他「忙把臉遮著.搖手叫他出去,不肯叫她看——知道她的癖性喜潔.見不得這些東西。」3又如第三十四回.他被打後黛玉來看他.他雖「疼痛難忍」.卻仍在為黛玉著想:「你又做什麼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熱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挨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黛玉當然也能理解寶玉說這番話的用意,這就更使得她「雖不是嚎陶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 「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詞.只是不能說得。」
寶玉對黛玉如此體貼 ,對寶釵又何嘗不是呢。同回.當寶釵來看他並問起挨打 的原因時.「襲人使把焙茗的話說了出來」. 「因又拉上薛蟠」,寶玉 「惟恐寶釵沉心」,便忙阻止襲人一使寶釵也不由的心中暗想:「打的這個形象,疼還顧不吐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可見在我們身上也算是用心了。」
是的,寶玉「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他雖怕得罪女兒,處處小心,但卻不怕得罪那些「國賊祿蠢」。雨村來了要見他,叫了半天他才出來,分明是對之有所怠慢,有所不恭。寶玉對雨村的這種態度,除了他對雨村所談的「仕途經濟」之道有所反感外,與他們的年齡差別恐怕也不無關係。他們之間可以說存在著一條「代溝」- 這是與寶玉和賈政之間的代溝相似(或相同)的。賈寶玉是屬於封建統治階級中的「垮掉的一代」。這「垮掉的一代」又可分為兩類人:一是象賈璉、薛蟠這樣的令本階級失望的「無可以繼業」的紈褲膏粱之輩;二是象賈寶玉這樣極少數「略可望成」卻又不肯為之所用的一類。這兩類人都不能為封建統治者所用。所以,這時的封建統治階級已明顯感到了後繼無人。
當然,賈寶玉對雨村一類人的態度是他那種飛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的思想的一種反映。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賈寶玉是見了女兒(而不是女人)才覺得清爽的。對於那些已變成「死珠」或「魚眼睛」的媳婦、婆子們,他對之也是憎惡的。而對待男子,他的態度也並非完全一樣。比如他對待秦鍾、將玉菌、柳湘蓮以及北靜王等,不是「立刻要見」,就是「每思相會」。及至見了,又是「心中十分留戀」,恨不得早「與他交結」,甚至互贈禮物,灑淚而別。那麼,同樣是男子,賈寶玉為什麼對這些人就沒有感到「濁臭逼人」,而願意與之接近呢?我們注意到,這些人原來個個都可以稱得上是美男子,比如秦鍾「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而且「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蔣玉菌長得「嫵媚溫柔」,且是唱小旦的;柳湘蓮, .年紀又輕,生得又美」;北靜王則「生得才貌雙全,風流瀟灑」, 看上去「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這些人物不僅相貌清秀、俊美,而且其名字都帶有女子的味道。這正符合了賈寶玉對女兒的崇拜的心理。所以,美貌是賈寶玉願與她們接近的外在原因和條件。不過,賈寶玉也並非全權以美貌來取人,他還有更重要的內在標準。這就是性情方面的一致或相近。秦鍾、蔣玉菡、柳湘蓮等人的外貌固然是美的,但更重要的是他們都不是如賈雨村之流的只知講仕途經濟之道的「國賊祿鬼" ,也不是如賈珍、賈璉等人的「皮膚淫濫」之輩、而賈璉、賈蓉等雖也是「面目清秀.身材俊俏」,但寶玉和他們卻未有「親切稠密之感」。這其中的原因,一方面固然是賈蓉等在性情、品格上和寶玉不能相投,這是內在的。另一方面,暴雨所結交的秦鍾、蔣玉菡等人具有女性的某些氣質或特點(如秦鍾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蔣玉菡則是「嫵媚溫柔」等等),而這正符合了賈寶玉喜歡女孩子的心理。這也不能不說是影響賈寶玉交友的一個潛在因素。
要之,賈寶玉之「情」,雖然以對女兒的崇拜和眷戀為主要表現特徵,但並非僅僅局限於此。它還包括寶玉對賈母、王夫人等人的人倫之親情,對秦鍾、蔣玉菡等人的朋友之有情,對林黛玉的戀人之愛情,以及對自然萬物等的獨具、獨到之情。正如塗瀛所說的:「寶玉之情,人情也,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寶玉,聖之情者也。」4;賈寶玉對賈母、王夫人等人倫之親情,對秦鍾、蔣玉菡等人的朋友之有情等,是「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對日月山川、草木鳥獸等自然萬物的獨具之情,是「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而他對林黛玉之情,則既是「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又是「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是「天地古今男女之至情」。正是因為具有這種「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才使賈寶玉這位「聖之情者」同以往的一切藝術形象區別開來,成為「這一個」而著力於文學藝術之林並大放其光彩。
二
作為「聖之情者」的賈寶玉,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用警幻仙子的話來說,就是「意淫」。意淫者,「意」淫也。在這裡,作者恐怕是相對於「皮膚淫濫之蠢物」而言的。意,即心意,意淫,也就是用心意去「淫」。意淫是人的一種本性。每個人都有意淫的念頭(想法),即「淫」意,但真正去「淫」的,是「皮膚淫濫」之淫;而意淫則在於「意」,雖也有「淫」,但不去濫施。所謂「淫雖一理,意則有別。」「皮膚淫濫」之淫和意淫的區別,關鍵在於有沒有高尚的人格和意志力,能否把握住自己。「淫意」是人性中的弱點,要克服這種弱點,不僅靠社會的道德規範、輿論等去約束,還要靠人的品行、情操等去把握。從人性的角度來說,人皆有「淫意」,但由於種種「條件」的限制,施「皮膚淫濫」者少,而賈寶玉雖有此條件,卻能只限於意淫,這正是他人格的高尚之處。這裡,我們對意淫的解釋雖嫌過於淺顯,但這也許正是曹雪芹用此一詞的本意所在呢。
賈寶玉的「意淫」,他對眾多年輕美貌的女子的見一個愛一個,並非泛愛主義的表現,更不是「皮膚淫濫」之輩的對於色慾的無止境的追求,而是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對美的嚮往本能的自然流露的一種象徵或者說是誇張,是人性中普通存在的一種對異性嚮往的表現。例如現實生活中也常有這樣的事:素不相識的男女以憧憬的眼神互相交會的一瞬間,也許會在他們的心中產生一種悵惘之情,雖然這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或者他們根本未意識到,而是埋藏於他們的潛意識中).但即使這種「『純精神」的交會(或者說「戀愛」) ,也是以性慾為基礎的。賈寶玉對於女孩子的多情,實際就是這種人類共有之情的一種外化,一種藝術誇張式的表現。它雖然也是以性慾為基礎,但並不等於有性的要求,更不等於淫濫。男人普遍都有賈寶玉的這種「泛愛」心理,賈寶玉對女兒的這種癡情,只不過是人類本性中對異性嚮往心理的一種藝術的概括和省和昇華。因此,賈寶玉對女兒的體貼和關懷,對於青春貌美的女子的愛(包括對林黛玉的愛),是具有人類性愛的一般特點的。
然而,賈寶玉又是處於由少年期向青年過渡的時期,在心理學上屬於「思春期」的階段。所以,他對女兒的這種特有的情,又具有思春期少年情愛的普遍特點,是屬於思春期少男少女的愛。這一時期的少男對少女的愛,是既專一又不專一的。因為此時的少年男子,大約普遍有「見一個愛一個」的特點,但如果遇上一個少女中的姣好者,他們也會把主要的愛放在她身上,但同時也並未完全放棄對別的女孩子的「愛」,換句話說,即他們的愛,是以他們認為的最美的女孩子為主,同時也兼愛其他的女孩子。賈寶玉正是這樣。如第二十八回,寶玉在旁看著寶釵「雪白一段酥比,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她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正如黛玉所說的,寶玉雖然也心理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給忘了。賈寶玉的這種表現,正是這一時期的少年所具有的一種特徵。
如前所述,曹雪芹通過賈寶玉寫出了人性中對美的一種嚮往,特別是寫出了男性對女性美的一種本能的嚮往。這種對女性美的嚮往是以性為基礎的。不過,這種以性為基礎的嚮往也分兩個層面,即警幻仙子所說的「皮膚淫濫」之淫和「意淫」兩種。前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梅女供我片時之趣興」,實質上不是真正對女性美的嚮往。它只是人性中弱點的體現。而意淫才是真正的對女性美的嚮往和欣賞。而處於思春期的少年隊女性美的嚮往和欣賞,雖然也以性為基礎,但卻絕少含有性的成分或要求。特別是賈寶玉,他是象欣賞自然或藝術那樣把女性美(這是女性特有的美)純粹當做「美」來欣賞的。他對女孩子的愛就是這種愛,是情愛。甚至他對林黛玉的愛.也帶有這種特點。正如心理學家所指出的那樣:「在人類的思春期中,愛和性也是分離的,對於戀戀不捨的異性,最初出現的是J 憧憬,而且一般並未和性的欲求相聯繫。雖然思春期男子的性衝動是強烈的,但對所崇拜的女性,只是在遠處悄俏懷著嚮往的心情」, 「在開始時,幾乎不會意識到對對方的性慾要求,而是一種純粹的、精神人格的嚮往。在那個被自己讚賞的人面前,自己似乎顯得很渺小,變得樸實、謙虛起來。對於對方向自己表示的好意非常感激,總希望盡可能不辜負對方的期望。因此,他們以為對方服務為樂。不用說與對方共同工作,即使僅只是與對方在-起,也會感到無限的快樂和興奮。」5
這裡,心理學家所說的人類思春期的愛的特點,雖不能和賈寶玉完全對上號,但卻基本上符合《 紅樓夢》中對賈寶玉的描寫。比如賈寶玉在女兒面前的謙卑和「慣於做小服低」,賈寶玉的願意和女兒們廝守在一起,等等、等等,都證明了這點。另外,賈寶玉的不喜讀書,不願講仕途經濟之道等,也是該時期的少年「逃避成長」心理的一種反映。比如,小孩子都有「不願長大」的心理,如「我將過最後一個兒童節了」, 「我就要上中學了」等等,就是這種潛在心理的反映。其實,不僅是小孩子,即使是成年人,也程度不同地具有這種「逃避成長」的潛在心理(如怕老即是這種心理的一種表現)。不過,賈寶玉畢竟是賈寶玉,他雖具有人類思春期少年的一般特點,卻又大人超出r 這個界限,而具有成人的某些特點。尤其是其思想的成熟,已完全超出了他的年齡(實際上《 紅樓夢》 中的許多人物如林黛玉、薛寶釵等,其成熟的程度已大大超出了她們實際的年齡),因此,對於賈寶玉的形象,也就不能將其單純當成一個思春期的少年來看待了。這是因為作者通過賈寶玉等一系列人物形象來表達了自己的思想觀點和寄寓了自己的理想。
三
賈寶玉這一形象,既具有其自身的個性特點(特殊性),又具有人類的一些共性特點(普遍性),並且普遍性中又有特殊性,特殊性中又包含著普遍性,循環往復,環環相扣,比如賈寶玉既具有自身(如脂硯齋所說的「移之第二人萬不可」)的個性特點,又具有如前多說的人性中普遍存在的特點;既具有思春期少年的普遍特點,又具有屬於這一時期少年的他自己的個性特點。例如,第五十八回寶玉病好後要去瞧瞧林黛玉,便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
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到「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捨。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髮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歎息。正悲歎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枝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裡來與杏花一會了。
這段描寫中賈寶玉由杏樹花落結子而想到岫煙(一個與自己不大相干的女子)的出嫁,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由鳥兒的啼叫而發的「呆想」,都是非賈寶玉而不能想到、做到的。但是,如果細推敲起來,在特定的環境下,觸景生情,由物而推及於人,特別是自己所深愛的人,從而發出類似「又少了一個好女兒」這樣的慨歎,則也是人之常情,也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誠然,寶玉的個性是典型化的個性,具有普遍性,他身上那種種看似個性化的特點,實際許多都是人性中普遍具有的、通常是潛藏在人們的潛意識中的東西,只不過被曹雪芹通過藝術誇張等手法而表現了出來。
曹雪芹通過賈寶玉這一藝術形象寫出了人的愛美的天性。(寶玉所愛者,都是美的:或者是漂亮,或者是清秀,或者是嫵媚,或者是標緻,總之,他認為女孩子都是美的,即使象小丫頭萬兒,「雖不標緻,倒還白淨,些微亦有動人之處」。)寶玉不僅愛美、欣賞美,而且還善於發現美,特別是少女特有的那種美.即使有些女孩兒長得並不美,但那少女的嬌羞或天真無邪的情態,甚至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具有一種男性所不具備的特有的美。寶玉欣賞的女兒身上那種特有的美,實際是女兒身上所特有的一種「趣」,即袁宏道所說的那種「女中之態」。這種「女中之態」、「=這種「趣」,有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 「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但是,偉大作家曹雪芹卻在他的不朽傑作《紅樓夢》 中將這種「羚羊掛角,無跡可求」,「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的美學境界生動地表現了出來。
四
如所周知,賈寶玉有個著名的「女清男濁」論,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
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又說「山川 日月之靈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渣滓濁沫而已。」這一論調所反映的,實質是賈寶玉對人性的崇拜和追求所謂「女兒是水做的骨肉」, 「我見了 女兒 ,我便清爽」(注意,這裡是說「女兒」,而不是「女人」) ,足富有象徵意味的因為水是最具自然性、最不受拘束的,而且不受污染的水是清澈透明的〕女兒的心性正如清澈透明的水一樣,還末受到世俗的污染,因此其性格中更多的是任情自然,無拘無束,天真活潑。這是因為女兒在閨閣之中很少和社會發生接觸,更容易保持人的天然本色所以,在女兒的身上,人性的東西也就更多地、更容易地突現出來而男子所追求的仕途經濟之道,是符合社會規範的,在某種意義上說它是非自然的、非人性的,是異化的。寶玉之所以崇拜女兒,厭惡講仕途經濟之道的須肩男子,正是緣於他的這種女兒 觀,緣於他這種對人性及人性美的崇拜和追求。這一點,從他對也屬於女兒之列而勸他走仕途經濟之路的薛寶釵的態度即可看出.即使是他所崇拜的女兒,如果失去了天真、自然的一面,而沾染上世俗之氣成為追逐名利的「國賊祿鬼」,他也同樣會對她不從的。就連史湘雲這樣個天真爛漫的清淨女兒一度功他「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遭到了他的「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的冷遇和譏諷!可見,賈寶玉的崇拜女兒,是基於對人性的崇拜和追求。
隨著賈寶玉思想的發展,他的女兒觀也有所發展、變化。「女兒三變」論,就是這種發展、邊化的結果。他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子;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雖然是同一個人,但由於青春的流逝,歲月的煎熬,世俗濁氣的濡染,女兒也逐漸失去其天真爛漫、活潑自然的天性,特別是一嫁了男人,沾染了世俗濁氣,也就發展變化為「鬚眉濁物」一樣的「祿鬼」,有的甚至比男人更可恨了。
賈寶玉這種「女兒三變」論,實是對人生的一種深刻體悟,是他對女孩子青春美(洋溢於少女身上的一種「看不見」的美,姑且稱為「青春美」的眷戀,因為這種青春美是女孩子特有的,過了一定的年齡,這種美也「不知春歸何處去」了。少女身上那種天真活潑的特殊魅力,在她們結了婚以後,於不知不覺中就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有的人還能保持一些,有的則幾乎蕩然無存了。這也是值得令人歎息的。
其實,青春並不僅僅是年輕,它還具有生理和心理、肉體和靈魂的雙重涵義,它是以人性的完善為標準的。具有青春的人,才具有完整的人性。賈寶玉之所以崇拜女兒,正是因為她們具有青春、具有完善的人性。賈寶玉這種對人性的崇拜和追求,這種人性論,在第三十一回寶玉和晴雯的對話中就表現了出來:
… … 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又如第四十回:
……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幾樣。……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
… … 豈不別緻。
這些看似日常生活中的平常話語,卻表現了賈寶玉尊重人、人的個性,主張個性解放、個性自由的觀點,表現了他對於理想人性的一種憧憬。
然而,青春的易逝,美的終將消失,又常使賈寶玉陷入對人生固有悲劇性的思考。比如地二十八回,當他聽到黛玉所吟《葬花詞》中「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的詩句時,「不覺慟倒山坡之上」:
試想黛玉花容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 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便可解釋這段悲傷。
人生的意義是什麼?生命的終極價值是什麼?這是困擾著曹雪芹的一個啟人深思的問題,也是文學的永恆的主題。對這個問題,賈寶玉卻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賈寶玉所關心的,不是如何去顯親揚名,去建樹「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而是關心自己死後能否得到眾女兒的眼淚。也就是說,他關心的是能否得到眾女兒的「情」。這正是被他所視為的生命的終極價值。這從第三十六回中她和襲人的德對話中即可見出。他說: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雅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再如第十九回,也是和襲人的對話:
只求你們同看著我,等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灰,一一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一一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哪裡去就去了。
能和女兒們長期廝守,甚至「同死同歸」,這就是寶玉的最高理想,這就是寶玉的情,「陶醉在這樣的『情』中,結束痛苦的人生,這就是寶玉的『主義』,這就是寶玉的宗教,這就是寶玉的價值觀。」7
但是,賈寶玉這種以「情」為旨歸的「多情之心」最後也不得不「流於無情之地」一一「懸崖撒手」,出家而去。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視面,先有可卿自經;秦鍾夭逝;… … 繼以金釗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愛之侍兒晴雯又被遣,隨段。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者,獨寶玉而已。」8他看到許多死亡,看到人的生老病死的不可把握,感到人生之煩惱,感到人生的空幻和悲涼,於是終於在「情無所歸」之後,「懸崖撒手」,出家而去。
五
馬克思主義認為,共產主義以前的人類的「前史時代」,是不合理的、不合人性的、畸型病態的社會,因而作為社會成員的人的性格,也必然是帶有病態性的。這種病態性格是社會荒謬性的反映,它表現為:1 .生存與環境的分離,即人類的生存需要與客觀環境的不諧調。2 .精神與物質的分離。《紅樓夢》 這部人類文化的不朽之作,便充分反映了這種不合理、不合人性的、畸型病態的社會的現實。賈寶玉就可以說是這種病態社會中人的病態性格的集中概括和反映,是具有典型意義的。
說賈寶玉是病態社.會中人的病態性格的典型代表,是從廣義上來說的。因為人對世界的每一種關係和他的每一種活動形式都是人全面發展所必需的:而在封建社會中,人得不到這種全面發展的機會,人的活動受到限制,人與人、人與世界的關係也受到許多制約,因此,人不叮能得到全面的發展,人的性格也必然是不健全、不完善的、汗:是從這種意義卜來說,病態社會中的人的性格也是病態的。
從賈寶玉的「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到他平時的一言一行所反映出的有悖於常理的性格特點來看,他正是當時病態社會的人的病態性格的藝術誇張式的概括和寫照。由於賈寶玉、身上的種種「癡病」和曹雪芹對於賈寶玉癡狂性格的這種藝術性誇張,不禁使我們聯想到了魯迅先生筆下的一個偉大藝術形象阿Q 。
賈寶玉和阿Q 這兩個藝術形象乍一看似乎是風馬牛幾不相及的。但細推敲.便可發現他們之間具有著某種本質的聯繫。這兩個藝術形象可以說都是荒謬時代病態社會中病態性格的典型,都是對人的種藝術變形,只不過他們所具有和展示的意義不同罷了。
從本質上來說.這兩全形象很相似,都表現了人性中帶有普遍勝的一面。阿Q 身上的種種「毛病」.表現了國民的劣根性,其特點在許多人(甚至每個人)身上都程度不同地存在著:賈寶玉也同樣如此.他身上的「癡病」.實際也是帶有普遍性的,是人性中固有的因素,在每個人的身上也程度不同地存在著。只不過這兩個人物形象都是作者通過藝術誇張等手法而表現出來的,具有一定的概括性和典型意義。因為現實生活中我們是很難見到這樣個人的,但他又確確實實是存在的,就存在於我們的身邊,也同時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身上:所不同的是.魯迅筆下的阿Q 的主要特點(精神勝利法)是人勝中常常外露、可以表現出來的一種精神現象、一種內心世界.屬於意識的層面;而賈寶玉及其「意淫」則表現了人性中幾乎隱而不露、秘而不宣的一種對於性的潛在感受,或者說是一種潛意識。它是與人性中深層的心理因素相聯繫的,是人類普遍存在的一種心理積澱。如果說阿Q 的「精神勝利法」是世人精神面貌的一面鏡子,那麼.賈寶玉的「意淫」則可以說是揭示人們內心深處的奧秘、反映人們靈魂的一面鏡子。所以說,賈寶玉和阿Q 這兩個藝術形象既有相同的一面,又有不同的一面。然而,這二者也並非完全是界限分明的,即如賈寶玉式的「意淫」,雖屬於潛意識的層面,但有時也常常表現為一種意識;阿Q 的「精神勝利法」在人們的潛意識中也同樣潛伏著。
誠然,賈寶玉和阿Q 這兩個藝術形象都有著偏離現實、突破常態的表現(正是在這一點仁,我們說二者具有著本質的聯繫)。但是,與阿Q 的最大不同在於,賈寶玉的種種「癡病」、種種異常表現,有許多是可以用「小孩子的弄性」來解釋的。如他的喜歡吃胭脂,喜歡和女孩子在一起,不喜讀書、不願接觸講仕途經濟之道的人等等。這正如甄府的四個管家婆和賈母所說的,「就是弄性,也是小孩一子的常情,胡亂花費,這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一」儘管賈寶玉不願上學讀書,不願走仕途經濟之路,儘管他有許多違背常態的「乖謬邪僻」之處,但在對外交往等正式場合,「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並且其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即從這一點已可看出,賈寶玉同獸迅筆下的阿Q 、狂人等藝術形象的反封建性相比,是有著很大差距的。這當然有著時代的因素。所以說,賈寶玉不是一個反封建的「叛逆者形象」.他身上雖有著一定的「叛逆性」,但還夠不仁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叛逆者」。賈寶玉這個形象的意義也並.不在於他身上的「叛逆性」,而在於他反映了人類所共有的一種東西。正因為如此,「雖然他的時代和階級都己經過去了,賈寶玉這個共名卻仍然可能在生活中存在著。」9他所反映出的這種人類所共有的東西,才是他這個藝術形象的生命力之所在。
總之,賈寶玉作為《 紅樓夢》中的最主要的人物形象.其內涵是十分豐富、複雜的。對於這一形象的判斷和評價,也必然像對《紅樓夢》 的主題那樣,是可以從多方面來尋求答案的。這眼同樣也有著見仁見智的問題。但不論對這個藝術形象做出何等的判斷與評價,都應以《紅樓夢》的「本文」為依據,而不應人為地誇大或拔高這個形象。這是我們的基本認識。鑒於此,本文不揣鄙陋.對賈寶玉的形象談了一管之見,錯謬之處,還請方家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