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叛逆精神」

賈寶玉的「叛逆精神」

賈寶玉的「叛逆精神」

賈寶玉

目前論述《紅樓夢》的書裡,大都有這樣的論斷:《紅樓夢》「歌頌地主階級中具有叛逆精神的青年」(《辭海‧文學分冊》)」,《紅樓夢》「對於叛逆的貴族青年和勇於反抗的奴隸深情地予以讚美」(華東師大《大學語文》八三年版),《紅樓夢》「通過對貴族叛逆者的的歌頌,表達了新的朦朧的理想」(游國恩等編《中國文學史》),上述「叛逆的貴族青年」 指的就是賈寶玉,裡面的「歌頌」,「讚美」主要指《紅樓夢》作者對賈寶玉的歌頌、讚美,但其中多少包含著今人對賈寶玉所持的態度。這種觀點是否符合《紅樓夢》一書的實際?我認為有必要加以探討。

從今天的角度看賈寶玉的「叛逆精神」 賈寶玉所處的時代,封建禮教牢牢地束縛了人們的思想,擺在貴族青年面前枯燥乏味的八股文、完全是求取功名的敦門磚,對此進行抵抗或者稱反叛,應該說是是正確的、進步的。賈寶玉正是痛恨八股文,但是我們不能就此簡單地得出賈寶玉是正確的、進步的這個結論,因為對八股的態度絕不是區別封建文人所選道路正確或錯誤,其思想是進步或反動的唯一標準。

二千多年來,生活在華夏大地上勤勞、勇敢、智慧的炎黃子孫,包括許多封建文人在內,創造了永遠值得驕傲的燦爛的民族文化,為民族的生存、繁衍,為祖國山河的改造,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在沒有平等和自由的封建社會裡,不少官吏為勞苦百姓辦了好事,有限度地保護了百姓利益,減輕了百姓的痛苦。一些優秀文人反抗封建皇權,拒絕高官厚祿,寧可清貧,傲骨錚錚,正氣浩然,值得我們今天歌頌。也有些文人讀了開歷史倒車的八股文後雖然當了官,但並未成為「國賊祿蠹」,有的還為歷史前進多少出了一點力,對此,我們不能一概斥之為反動,加以詛咒。隨著歷史的發展,到封建社會後期,逐漸形成要求民主、自由、平等的進步力量和維護落後的封建制度的反動力量,然而歷史人物,包括小說中的人物並不截然分明地站成二隊,我們不能憑著某人的某一言行便生硬地把他列入互相對立的其中一隊,從而加以歌頌或詛咒。現在讓我們先來看一看賈寶玉的內心世界。第三十六回他批斥了「文死諫,武死戰」,那麼他要什麼樣的死呢?他要的死是:「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這樣的死對社會對人民又有什麼益處?這樣的死只能是司馬遷早就指出的「輕於鴻毛」。

賈寶玉的這種精神境界,思想觀點,完全出於他平時對待生活的態度。他素喜談的是春風秋月,粉淡脂瑩,女兒如何之好,只管安富尊榮,兒女情長。平時他「各處游的煩膩」,(第三十六回)賈政出門後,他「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狂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無聊」(第三十七回)。他常常無所事事,在他「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時,襲人叫他出去逛逛,他說:「可往那去呢?怪膩膩煩煩的」,後來他依了襲人,「晃出了房門,在迴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第二十六回)。這樣的生活即使對封建禮教有多少不滿,也算不得是進步。縱然中國的封建統治至清朝中葉已經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賈寶玉這股不太合拍的風也決不是清新的涼風,而只是一股散發著糜爛臭味的朽氣。如果說賈寶玉不願讀八股文,不願做官就算進步了,那麼賈珍、賈璉、賈蓉還有賈敬,都不願讀書,不爬官階,又算什麼呢?其實賈寶玉只能算沒有墮落到珍、璉、蓉之流的地步而已。有人說賈寶玉處在貴公子的地位不奴役丫環傭人,與丫環傭人平等相處,是具有平民思想,是值得歌頌的叛逆精神。確實,賈寶玉不像有些主子那這兇惡打罵奴婢,更不像那些「衙內」霸人妻女,肆無忌憚,然而僅如此就算得上具有「平民思想」了嗎?一個人只有把自己的立場站在平民一邊才可說具有平民思想,賈寶玉他憑著自己優越的地位和外貌,恣意與眾多的女孩子、包括丫環在內調笑取樂,其目的完全是為了滿足一己的樂趣。且看他的「平民思想」多麼有害:他的飲食起居靠的是丫環傭人服侍,談的是粉淡脂瑩,主要的生活內容是對女孩子濫施愛情,吃她們嘴上胭脂,與她們耍笑作戲。不是嗎?他與襲人發生兩性關係,與金釧調笑忘乎所以,見瑩兒嬌憨婉轉便不勝其情,見寶釵胳臂而想入非非……。我們不是道學先生,我們提倡男女之間無拘無束地平等交往,但賈寶玉的這種行為其實就是玩弄女性,他之所以「作小服低,賠身下氣」,甘心為諸丫環充役,其出發點決不是為了解除丫環的痛苦,維護丫環的利益,乃是因為讀書太苦,而作為主子的男孩子可以借此從女孩子身上取得樂趣,這種樂趣靠打罵奴役是得不到的。實際上賈寶玉並未忘記自己的主子身份,第三十四回他淋了雨回來,一肚子沒好氣,把襲人當作「小丫頭子們」,抬腿重重地踢去一腳,到晚下,襲人肋上青了碗大一塊,還吐了一口鮮血,可知腳勢不輕。他踢人時說:「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兒了。」雖然這是他頭一遭生氣打人,然而從他言語中可知他心裡十分清楚自己的主子地位,而小丫頭總歸是服侍人的奴才。

可以說賈寶玉所奉行的是享樂至上,只是與珍、璉、蓉等無恥之徒角度不同而已,這種「 叛逆精神」是不值得我們歌頌的。有人解釋賈寶玉原先有「泛愛思想」,後來在他公開說林妹妹不說混帳話及金釧之死後,已克服了這個毛病。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在《紅樓夢》一書中,晴雯和襲人的思想行為互相對立,晴雯正直、開朗、純潔,襲人溫柔,但奴氣十足,早失貞操。在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出大觀園事件中,襲人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從賈寶玉的一些話裡可聽出他正是懷疑襲人打的小報告,襲人的神色顯露了她內心之虛。然而後來襲人卻公然對寶玉說:「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大題目孔子、諸葛亮、岳飛,小題目楊玉環、王昭君)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襲人的話是對晴雯莫大的褻瀆,寶玉理應衛護,可是他聽了後卻忙握襲人的嘴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清,你又這樣起來」,完全是好壞不分,正邪並舉。當襲人說已經打點了晴雯的東西準備叫宋媽拿去,並說自己攢下的幾弔錢也給了晴雯,寶玉聽了當即感謝不盡,襲人趁機說:「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這話何其虛偽,寶玉卻「忙陪笑撫慰一時」,從這裡可以看出賈寶玉對襲人的「愛」絲毫不因晴雯被害而有所減弱,他這樣對正邪、善惡的含糊態度既談不上平民思想,也說明他並不是直正的封建禮教反叛者。對於丫環來說,除了使賈寶玉歡樂而得些樂趣外,在封建勢力的壓迫、摧殘面前,賈寶玉也從未敢挺身而出加以保護挽救。第七十四回王熙鳳統率人馬檢抄大觀園,探春對這個至少有一萬個心眼的鳳辣子說:「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麼處治,我去自領」。敢於違抗頂撞,鳳姐被鬧灰溜溜的,結果大敗而走。然而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慘遭摧殘時,寶玉唯「心下恨不能一死」,在正經場合「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只有回到房內倒在床上痛哭而已。晴雯的死以及金釧的死都與寶玉有直接關係,寶玉卻沒有任何保護挽救的行動。對這種在邪惡面前膽小怕事、窩窩囊囊的人怎麼能把他當作叛逆者來歌頌呢?

探春是封建統治階級的一員,他看不起生母趙姨娘,但從保護自己的丫環來說,賈寶玉是望塵莫及的。在封建社會裡不喜歡與讀書求功名的人和做官的人往來,並不能說這個人具有平民思想,還應看他究竟與哪些人往來。且不說賈寶玉與尋釁鬧事的呆霸王薛蟠、錦香院裡的妓女雲兒等人飲酒行「女兒令」,不說他平時專喜與女孩子廝混,就看他喜歡交結的秦鍾、柳湘蓮、蔣玉菡這些人,也無非是因為他們年紀輕,長得美,是女性化了的男孩,並不是真正的平民百姓。秦鍾只顧得與智能偷期綣繾,落得年輕輕便夭逝黃泉路了;柳湘蓮賭博吃酒,眠花臥柳,蔣玉菡「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身繫北靜王贈的茜香國女王所貢能夏天肌膚生香、不生汗漬的大紅汗巾。如果賈寶玉反叛到這樣的隊伍中去,並未見得有積極意義。對於真正從農村來的「貪婆子」劉姥姥,賈寶玉與「知音」林黛玉以及妙玉等只是取笑而已,在他的心目中貴賤等級究竟是分明的,倒是尊貴的賈母與劉姥姥很近乎,使劉姥姥深受感動。

至於賈寶玉常說的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見了老婆子討厭,也算不得是平民思想。如果賈寶玉真有一定的平民思想,那麼他落魄後就不會剃度為僧,而是象賈巧姐一樣去劉姥姥家了。或許有人說賈寶玉對反動的封建統治不滿,這總歸值得肯定。其實這個說法相當模糊。他對封建禮教的約束作一些無力的抵抗,完全依賴於封建家庭的老祖宗史太君。曹雪芹說賈府是「坐吃山空」,當然主要揭露賈珍、賈璉、賈蓉等荒淫無恥、恣意揮霍,賈寶玉與他們有很大區別,但不能否認賈寶玉也是安富尊榮的「坐吃」者之一。連林黛玉都說:「咱們家裡太花費了……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這是知己所敲的警鐘,然而寶玉卻說:「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二個人的」,探春說:「我說倒不如小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多,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裡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這話可謂洞察現實,賈寶玉卻只把它當作「俗語」,「俗事」,勸探春「只管安富尊榮才是」,尤氏接著數說寶玉:「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姐妹們頑笑,餓了吃、困了睡」,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賈寶玉是如此說的,縱觀全書,他也是如此生活的。因此,一旦他失去了賈府的生活依靠,落到「貧窮難耐淒涼」的地步,就只能走出家為僧的消極道路,賈寶玉的這種生活根本不值得我們歌頌。

在封建社會裡貴族出身而不願讀書,厭惡官場,對封建禮教有所不滿甚至格格不入的人不在少數。只因曹雪芹以他卓越的藝術才能,以忠實於生活的創作原則,塑造了賈寶玉這個栩栩如生的多情善良、富有風采才華的青春少年形象,讓每一個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許正因此而造成一些人對賈寶玉懷有偏愛之情。事實上賈寶玉同樣是封建禮教的受害者,而不是封建禮教的叛逆者,我們不能用新興資產階級所主張的「自由、平等、博愛」,「性格解放」去套賈寶玉的思想,取其不願讀書做官這一點而不及其餘。賈寶玉所舉的旗幟上只寫著二個大字:「享樂」,他是一個享樂主義者,我們不能因為這面旗幟觸碰了幾條封建禮教的的繩索,就認為它是進步的,值得歌頌的,而更應當看到這面旗幟的反動性、危害性。

二、

曹雪芹對賈寶玉的譴責批判小說的主人公是享樂主義者不等於作者也是享樂主義者,這是一個常識。就《紅樓夢》來說,作者曹雪芹本來就是以譴責批判態度來塑造賈寶玉,而絕非把他作為值得傚法者來歌頌。區分曹雪芹與賈寶玉的思想差異,有一處很值得注意:第十九回賈寶玉見襲人妹長得「實在好得很,怎麼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聽了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這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家來」。這與探春說的:「 小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歡天喜地,大家快樂」相一致。符合實際,是作者才具有的思想認識,因此作者是清醒的,寶玉則是糊塗的,賈寶玉只求滿足一己快樂,曹雪芹則明白奴才總歸是痛苦的。第二回,「知興衰」的「冷眼傍觀人」冷子興對賈雨村說:「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賈府)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道出了賈府內情,只有作者才這樣清楚。第七十四回在檢抄大觀園時,探春也是說:「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作者筆下的探春頭腦比較清醒,而七十一回寶玉要探春只管「安富尊榮」 ,正好也與冷子興那段話相符,作者對賈寶玉的譴責多麼明顯。第五十回史湘雲編了一枝《點絳唇》燈謎,「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眾人想了半日猜不出,獨有寶玉笑了半日,一猜即中「一定是耍的猴兒」。這個迷其實就是指賈寶玉:寶玉離開大荒山青梗峰來到人間紅塵,作了一番遊戲,最後終歸無趣。「後事難繼」是指耍的猴子都剁了尾巴,即賈府樹倒猢猻散後,賈寶玉後半生斷了享樂遊戲的日子。寶玉曾對黛玉說。「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結果如何呢?書中寫眾人聽了謎底後笑起來,其實作者對賈寶玉只顧紅塵遊戲,輕拋韶光是何等痛心。「滿紙荒唐言」,「誰解其中味」,《紅樓夢》的作者和著血淚,以歡樂的筆調(假語村言)寫出熱鬧的的場面,用以譴責、批判小說的主人公,警示世人。

為了警示世人,曹雪芹有意把賈寶玉說成才華非凡,是一塊人間寶玉,補天之才,可惜這塊玉的寶光被「粉漬脂痕」污了,從小說第五回可以清楚看出作者的用意:賈寶玉游會芳園欲睡中覺,可他看到上房內間掛著勸人苦讀的畫和有關「文章」、「學問」的對聯,心中頓感不快,當秦可卿將他安排進秦氏自己香艷的內房後,他便在「眼餳骨軟」的香氣中含笑說: 「這裡好」。秦可卿「擅風情,秉月貌」,是死於「情」的,而且在金陵十二釵中最先結局。賈寶玉在秦氏床上悠然入夢,夢中結識了特名「警幻」的仙姑。警幻者,警夢幻,癡幻也,為了警這如癡似夢的寶玉,警幻特意演了意味深長的「紅樓夢十二支曲,」然而他聽了「 甚無趣味」,警幻歎曰:「癡兒尚未悟」。結果,賈寶玉作了一番仙境之遊,飲了萬艷同杯 (悲)的酒以後,被夜叉海鬼拖入萬丈迷津,在嚇得汗如雨下時夢醒。賈寶玉作此夢前已是「 愚頑怕讀文章」,並被稱作「孽根禍胎」,夢中警幻警他:「而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作者正是把賈寶玉作為「癡迷不悟」來警示世人的。對於賈寶玉來說,夢醒以後又如何呢?他非但不警悟,反強與花襲人偷試雲雨之情。此後,他生活在仙境般的怡紅院中,飲美酒,享歡樂,雖在光天化日之下,卻同夢中無異,到最後,恰如一場大夢醒來,眼前已是「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了,正如靖本第十八回脂評指出:「瞬息榮華,暫時歡樂,豈得久乎」。第五回賈寶玉的長夢是他以後整個生活的縮影,小說名曰《紅樓夢》就是這個意思。

這裡涉及到賈寶玉經常斥「讀書上進」為「祿蠹」是否屬於作者肯定的觀點這個重要問題。清朝的八股文確實令人厭惡,這種厭惡之情不能不在寫真實的《紅樓夢》中有所流露,但是曹雪芹寫書為要警示世人,他深感不讀書沒有出路,因此在《紅樓夢》中向世人展示了賈寶玉因不願讀書上進而落得「後事難繼」的結局,要是作者把賈寶玉只顧玩樂、不願讀書當作青少年的傚法者,那《紅樓夢》不成了「壞人子弟」的「風月筆墨」了嗎?第十六回與寶玉關係非同一般、又與「情種」諧音的秦鐘,在夭逝之前魂魄遲遲不肯就去,彌留之際,單單為寶玉留下這樣一段話:「以前你我見識自以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這裡明說賈寶玉的見識只能導致自誤。第三回作者借黛玉晴雯細膩地描繪了「外貌最是極好」的賈寶玉後,橫插二首與行文格調截然不和諧的「西江月」,說他「愚頑怕讀文章」,「辜負好韶光」,並「寄言紈褲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 ,正是作者的苦心誡。聯繫到秦可卿臨死前托夢給鳳姐說:「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 日後)便是有了罪……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這是說,正經的退步是讀書務農,而不是看破紅塵。秦可卿臨死前的話為警鳳姐的貨利之迷,秦鍾臨死前的話則警寶玉的聲色之迷,二秦的話作者沒有在任何場合加以否定過,由於寶玉鳳姐都沒有所進去,結果鳳姐誤了性命,寶玉做了和尚,二人都沒有好結局。二秦之話的沉痛,正是作者的沉痛。

賈府「無可繼業」的子孫自然也包括「自幼酷喜讀書」的賈政,他讀的書主要恐怕是「四書五經」及八股文章之類,但賈政沒有寶玉的「聰明靈慧」,無可「望成」,基本上是個庸人。然而作者又說他「端方」、「堅硬」,有遠見,如勸賈珍不要用檣木棺讓秦可卿享用,因為此物原是為「壞了事」的義忠親王準備的;勸賈赦不要將迎春許配給孫紹祖;在眾姐妹制燈謎時,獨有有他感到不祥,回到房中還翻來覆去睡不著,其餘人則毫無知覺,這些謎正是各人的「懺語」,所以春燈謎寓賈政:「雖不能言,有言必應」,就是說賈政雖無治理能力,但他的話最有應驗。因此他對寶玉的教育方法雖然粗暴、愚蠢,但他反覆強調「略可望成」的兒子應當讀書明理的觀點,作者認為是正確而有遠見的,寶玉不聽賈政的教誨,必致後悔無窮。

除了祖先之靈,賈政以及警幻、秦鍾等的規引外,閨閣中人都對賈寶玉有所勸導。前面提到探春、黛玉都為這個家庭操心,並勸寶玉也著心些,此外「英豪闊大」,不見拘束的史湘雲勸他學「任途經濟的學問」,將來好應酬世務,薛寶釵更勸過他多次。當然,賈寶玉從末聽到林黛玉要他求取功名的話,純潔癡心的林黛玉一心愛著賈寶玉,併力圖爭取他的全部愛情,然而林黛玉的思想與賈寶玉的思想真是那麼一致嗎?寶玉聽到寶釵說讀書輔國一類話,毫不遲疑地表示反感,林黛玉又如何呢?第四十二回寶釵對黛玉說: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男人們讀書不明理,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你我見了雜書(指《西廂記》、《牡丹亭》)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黛玉聽了「心下暗伏,只有答應『是』的一字」。後來黛玉在眾姐妹面前話中有因地央告寶釵:「顰兒年紀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我。」說後,轉身讓寶釵攏頭髮。到第四十五回,黛玉又對寶釵說:「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這說明林黛玉承認了薛寶釵關於看雜書移性情、誤人,而應當讀書明理的觀點。對這個問題寶黛看法並不一致,釵黛的看法倒統一了,只是黛玉從未在寶玉面前流露過這種看法。

關於作者對薛寶釵的態度,有人認為《紅樓夢》中薛寶釵與賈寶玉的思想互為對立,作者否定薛而肯定賈,這種說法不符作者原意,第五回警幻所示十四首圖詠即判詞,是作者對這些女子的評述和對她們的命運的暗示,這些判詞沒有一首是真講假說或故作反語,薛寶釵的判詞是「可歎停機德」與「金簪雪裡埋」二句,作者將寶釵勸寶玉比作樂羊子妻勸夫求學,並以「德」概之,只是由於寶玉生性頑極,最終未悟,從而使寶釵受到冷落。作者對寶釵是 「歎」,對榮府小姐「四春」也認為「原應歎息起名」,可見作者對寶釵同對「四春」的態度是相同的,絕不讓她扮演「反面角色」。《紅樓夢曲‧引子》中有「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句,即對黛玉是悼念,對寶釵是懷念。《紅樓夢》開篇作者自云「負師友規談之德」 ,這個友應當包括象薛寶釵這樣的人。規談也是規勸,這種規勸作者以「德」肯定之,規談之德與停機之德的意思是一致的。我們可以看出賈寶玉對薛寶釵有時唐突不敬,而作者對薛寶釵則肯定以「德」。《紅樓夢》開卷說:「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這裡一一考去當然包括薛寶釵,史湘雲等這些人,她們的「行止見識」應包括上面所舉的這些觀點言論,這樣經作者寫到《紅樓夢》中,就是對賈寶玉的遣責和批判。

賈寶玉才華不凡,但作者為了要使閨閣中人的「行止見識」高出於賈寶玉,特意讓賈寶玉在幾次作詩中都被釵黛等人比了下去:海棠詩他「是壓尾」;菊花詩「又落了第」,螃蟹詩「該燒了」;柳絮詞竟交了「白卷子」,作者對賈寶玉的批評還不明顯嗎?作者敢於以女子來否定賈寶玉這個貴公子,正是《紅樓夢》的又一偉大之處。在《紅樓夢》中,除了珍、璉、蓉等作者所厭惡的人物外,其他主要人物都對賈寶玉有不同程度的規勸,這是作者創作思想的反映。現在有人把賈寶玉彷彿看成是屈原式人物:「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這全不符《紅樓夢》一書所反映的事實。

至於說,從今天的角度看,賈寶玉是否應當讀書做官,那是另一回事。經專家學者悉心考定,《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是一個性情高傲,胸有塊壘的剛直文人,這與他在《紅樓夢》中所表達的意圖是不是有矛盾呢?我們知道,文人學士自己所採取的生活態度並不等於他希望世人所採取生活態度。魏晉時期的阮籍,窮途慟哭、行為放誕、縱酒酣飲、蔑視禮法,與另外六文人游於竹林,同稱竹林賢士。他的兒子阮渾也要求加入這個隊伍,但「阮籍卻道不必加入,吾家已有阿鹹在。夠了,假若阮籍自以為行為是對的,就不當拒絕他的兒子,可知阮籍並不以他自己的辦法為然」。(魯迅語)同時期的嵇康,憎惡禮教,剛腸正直,鋒芒畢露,終遭殺身之禍,但他的《家誡》卻教兒子做人要處處小心,免遭人怪,他不僅教子不肖,甚至教子庸碌,(參見魯迅:《而己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 教育子女思想往往不摻虛假,所以不見得曹雪芹希望世人,尤其是富家子弟傚法自己,對我們來說,不能以曹雪芹的行為來圖解《紅樓夢》的創作意圖。

賈寶玉是否值得歌頌,特別是《紅樓夢》一書是否歌頌了賈寶玉,這在紅學研究中至關重要,它還關係到《紅樓夢》的主題問題,本文希圖能對這一問題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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