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寶玉的不肖

論寶玉的不肖

論寶玉的不肖

賈寶玉

 《紅樓夢》的人物排行榜上,第一名就是賈寶玉。關於賈寶玉是什麼樣人,自從《紅樓夢》稿本流傳那一天起,以及多年後被人續成刻板問世,直到今天,二百年來,讀者爭讀,評者爭評,眾說紛紜,諸家輩出,褒貶不一,各抒己見,結果仍然莫衷一是。在時間的長河中,成為一部人人可解而又人人難解的奇書。

    我作為一個讀者,還是相信作者曹雪芹為賈寶玉作的畫像所說的話。

    曹雪芹說賈寶玉「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詞,批這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動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奈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列藏本)

    好多讀者,都以為這首有名的《西江月》是作者對小說主人公作出辛辣的調侃;也有人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嘲詩」。因為我國自古已經樹立了衡量年輕人的標準,主要就用兩個砝碼來衡量,一個是「賢」,一個是「不肖」。前者是肯定的,後者是否定的。兩個砝碼的社會價值恰恰相反。一個人在成長期,落到一種被整個社會稱之為「不肖」的地步,這麼一個人,就會長成為一棵歪脖樹,不能成材,不能成器,認為他空沾了雨露,虛度了春秋,辜負了天恩祖德,報效不了國家與民族,既不能光宗耀祖,更不能為河山增色。總之,他的一生,不過是一粒沙石,一點浮漚,什麼都不是,一錢不值。

    從賈寶玉來說,出生在大江南北一個不尋常人家,成長在一個綺羅釵環的環境裡,真可以說萬物皆備於我了。只要肯於洞明世務,練達人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便會得到比旁人都多的那一份好處。榮華富貴對他來說,都是天造地設,垂手可得的。但是,他卻走了另外一條路途,結果僅能「為閨閣爭光,見棄於世道」,如是而已。

    《紅樓夢》裡的重要人物,在他們的生死簿上,曹雪芹都給他們立下了特定的「判詞」1,比如:晴雯的「判詞」是個「勇」字;柳湘蓮的「判詞」是個「冷」字;湘雲是個「憨」字;探春是個「敏」字;香菱是個「呆」字;迎春是個「懦」字……每個人的特徵都顯示出來,恰如其分,不可改易。

其中有個最突出的地方,是首先得到「賢」這個「判詞」的是襲人,第二個得到「賢」字「判詞」的是寶釵。兩個不同身份的人,卻得到了同樣的判詞,都是判定終身的。唯獨寶玉的判詞是兩個字:「不肖」,而且還加上「種種」兩個字,使「不肖」成為多數詞。在這裡,兩種相反的判詞中,「賢」與「不肖」,對比得何等強烈!

    話得說回來,大觀園裡面,要以「不肖」來衡量人的話,除了寶玉,還能有什麼人能配判這兩個字呢?不肖,只有賈寶玉才能承受這個「判詞」哩!

    《爾雅·廣訓》說:「不肖,不似也。」我們通常的理解,都認為:生子不似父母,沒有作為,叫做「不肖」。寶玉正是這樣一個人。

    我們試看《紅樓夢》裡寫寶釵行事做人,都很像薛姨媽;襲人則盡力摸透工夫人心思,辦事做人,顯得很似王夫人。所以,她倆都得到「賢」字的判詞,實在可以說是順理成章,同寶玉得到「不肖」的判詞一樣、天平上沒有出現頃斜度。這種「判詞」是判得很公允的,應該得到認同。這個標準是按照儒家的公認說法沿襲下來的。

    其實,老子也曾對「不肖」作過定義,或者叫界說。但是,知道的人不像孔子給「不肖」下的定義那樣廣泛。所以人們都以先入為主,都按孔子的論點去理解「不肖」。

    老子《五千言》2上面有幾句話,說:「天下皆謂我大,而不肖。夫唯大,故不肖。若肖,久矣,其細也夫。」這幾句話,在解釋「不肖」這個命題時,可以使人看到和儒家所樹立的標準,有完全相反的含意。

    這些話的意思是:「世人都說我的道理什麼也不像,摸不著邊際,說我大,乃至什麼都不能比,和什麼都不相似。其實,若像了,就會有邊際,也就渺小了,有局限了!」這是老子所提出來對「不肖」的界說。

    曹雪芹是熟知《莊子》的,當然也讀過《老子》。他對老子、莊子的言論不但熟知,而且有他自己的理解和解釋。在春秋戰國時代,百家爭鳴時,各派哲學家都有自家特定的命題,又各自有自己特定的定義。如孔子也講「道」,老子也講「道」,他倆對「道」的定義,都是不一樣的。老子給他的「道」下的界說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若晦,寥兮若無止,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怠,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而道的終極,是「道法自然」。孔子規定自己的「道」,界說是「仁」,其他一些準則,都是由「仁」派生的。他講的「道」,也用「大」字來表現,他的最高境界,是「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仁愛普及,則是大道得行的開始。

    兩個人的「道」,最明顯的區分是,老子講的是萬物發展和變化的自然法則,也可以說是「天道」。孔子講的則是順理人世的國家結構社會倫理的法則,也可以說是「人道」。老子也說過「善為道者」應該如伺如何,也是面向社會,也是對帝王進言。但二者各個方面都決然不同。孔子主張「仁義」,老子則主張「絕仁棄義」。他二人都自稱為「道」。

    涉及這兩位哲學家的論點,只不過是為了一個目的,就是要說明曹雪芹在為賈寶玉作判詞的心理狀態。我認為他是採取老子對「不肖」的看法和用法,而對孔子的「不肖」說法和用法,則是一種曹雪芹式的嘲弄,從而把人瞞過。

    以上是我對賈寶玉的「不肖」作的一點解釋。至於「天下無能第一」,也可以從老子的觀點上得到一種解釋:

    《道德經》上說:「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家察,我獨閔閔。我欲獨異於人,而貴食母。」在這裡,不難意識到楚辭的「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說法,也與這古代哲言有著瓜葛。賈寶玉腹中草莽,沒有作為,其可說是「吾兒不肖」獨異於人,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地地道道的行為偏僻、性格乖張。但是,他全不怕世人誹謗!這才是活脫脫一個賈寶玉,而使那位與他貌似而神非的甄寶玉黯然失色了。讀者記住的,恰恰是這寶玉,而不是那寶玉。

    我國歷來都是把老子、莊子混稱的。其實,兩人的思想不應混同。莊子文字瑰麗,文藝性強,所以感染力也強。老子文字古奧,是古代經常運用的歌訣體,又有斷簡,直到現在,排列次序也不算敲定。所以一般人圖方便,很容易用莊解老。不過,這個問題不是我想談的。我現在只想對賈寶玉的「不肖」這個「判詞」,說出我的看法。我認為對「不肖」二字,不應該按照孔子所下的定義去理解,而是應該按照老子對「不肖」所下的定義去理解。這才能明白為什麼《西江月》上理直氣壯地聲明:「那管世人誹謗」,仍然一味「行動偏僻性乖張」。繼續幹下去。儘管「坦白從寬」,但賈寶玉還是毫無悔改之意。

    這裡,又勾起我另外一點想法,就是《紅樓夢》的題名問題。曹雪芹一直都願意選擇《石頭記》作書名。《紅樓夢》這個名字,還是在社會流傳過程中,為人們叫開了,而且深入人心了,所以才取代了《石頭記》這個名字。這從許多抄本上可以得到證明,而脂硯齋的批語中,就常用《紅樓夢》字樣來稱呼這個抄本。可見《紅樓夢》三字在當時人中間,已經用得順口了。所以批書人,明明批的是《石頭記》,可寫下的名字竟是《紅樓夢》。

    現在,我還要引用一段老子的話,來說說曹雪芹為什麼那麼重視《石頭記》作為書名。老子說:「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故不欲琭琭若玉,珞珞若石。」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不欲琭琭若玉,(而寧)珞珞若石。」從這兒,使我體會到,為什麼曹雪芹那麼喜歡把自己的長篇小說題名為《石頭記》,而使《紅樓夢》這個名字經常受到他自己的冷落。

    有人打算從一些不可靠的《廢藝齋殘稿》中,得出《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是具有墨子思想的人物。在這裡,必須要說明在先,我沒有把曹雪芹拉到老莊這一哲學範疇的意圖。曹雪芹就是曹雪芹,他公開非孔,但個是老莊,更不可能「入於墨」。

    列藏本第八回中:「寶玉亦湊上去從項上摘了下來(那塊玉)遞在寶釵手中,寶釵托在掌上,只見大如雀卵,耀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上的那塊補天剩下的石頭幻相。」後人為嘲笑這塊石頭作了一首詩,其中有兩句:「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權就假皮囊。」

    《紅樓夢》中所說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在這兒才找到它的註解。原來「幽靈境界」是「真」,「權就皮囊」是「假」。賈寶玉失去的是「幽微靈秀地」,他得到的是「無可奈何天」。他失去的是真,他得到的是假。

    《紅樓夢》立意要令世人「換新耳目」,為半世紀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制寫「真傳」。他寫的是多愁多恨,發揮的是自家的如傻如狂。一反前人舊套、陳詞濫調,摒絕的是滿口子建文君。實際上,曹雪芹撰寫的才真是大愁大恨,大傻大狂。所以才能進擊出感天地動鬼神的力量來,達到古人無與可比,今我特立獨行的地步。賈寶王何許人也,答曰:沒人相似,無能可施。金玉其外(權就皮囊),草莽其中。天下第一,人世無雙。

1 曹雪芹曾有原稿「情榜」中,對主要人物下過判詞,如對賈寶玉判曰:「情不情」,對林黛玉判曰:「情情」。那才是真正的判詞。本文中所用「判詞」一詞.只是為了行文方便而已。

2  老子《五千言》,一向名為《道德經》,我個人則認為應稱《德道經》。原因當另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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