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怪僻性行為
看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賈寶玉性格的最大特點是「行為偏僻性乖張」。其乖張的具體表現為:他所說的名言是「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他的一貫行為是和女兒們在一起「廝混」,他的人生理想是女孩子們都不死不嫁、終身與他為伴。一句話,賈寶玉「癡情」於他周圍的女孩子們。對此,脂硯齋評論道:「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對於女孩子們的體貼,正表現了賈寶玉的追求所在。但作者借用警幻仙姑之口,把賈寶玉的「癡情」稱為「意淫」,其中不乏辨解之意,並非「體貼」二字能夠解釋。第五回中,警幻仙姑說道:「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賈寶玉的行為不同於「皮膚濫淫」,他對女子的態度和賈璉、賈珍等「淫污紈褲」是不一樣的。以賈璉為代表的一幫封建惡少們也「體貼」女子,但那是他們玩弄和佔有女子的手段;賈寶玉的「體貼」則是為了琢磨、瞭解那些「女兒」們的內心世界,和她們以心相通,然後去為她們「服勞役」。人的行為都有目的,無論是明確的,或是潛在的,人的意念都是定向的,它的最終實現都是為了達到某種滿足和需要。那麼,賈寶玉從他的行動中得到一種什麼樣的滿足呢?他所渴求的又是些什麼呢?
有人認為,賈寶玉執著於自己真實、自然的思想感情,反對別人壓抑自己的「性靈」,同時也不願使別人的「性靈」受到壓抑,渴望自己能夠「隨心所欲」,也從內心尊重、體貼別人,主張大家都「只管隨便」。但書中的大量描寫足以表明,賈寶玉所要求於那些女孩子的,並不在於尊重自己,使自己的性靈不受到壓抑,而在於求得她們的恩賜,只要那些女孩子不遠離他、不嫌棄他,也就滿足了。為此,他想盡辦法去討好她們,從不管自己的少爺身份。賈寶玉在家庭、家族和社會的各種勢力面前,為自己自由的性靈而抗爭,但對於那些「女兒」們,卻崇拜得五體投地,罵自己是 「濁物」,恨自己為什麼不是女兒身。他用在惡勢力面前所爭得的自由,來做他崇拜的女孩子們的奴隸,可見他並不尊重自己。因此我們說,賈寶玉的「只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的「意淫」,確實有著很深的意念上的內涵。下面就引舉些例子來分析一下這個問題。曹雪芹在小說的第二回中花了很多筆墨讓賈雨村來議論賈寶玉,說他並非「淫魔色鬼」,而是秉正、邪二氣所生,並說此類人物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格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便為情種情癡。接下來,賈雨村又和冷子興談論同屬「這一派人物」的甄寶玉,他和賈寶玉有著同樣的怪僻,且打死也不能改。最令人感興趣的是,每當他被打得痛疼難忍的時候,便只管「姐姐」「妹妹」 地亂叫,因為這麼一叫,就「果覺得疼得好些,遂得了秘法。」這樣的怪人怪事實在好笑,同時也很自然地使人想到柏拉圖《文藝對話錄》裡的一段話:「他甘心做奴隸,只要人家允許他,緊靠著他所渴望的人躺著,因為他不僅把他當作具有美的人來崇敬,而且把他看成消災除病的醫生。」(見《斐德若篇》。以下所引柏拉圖的觀點皆出自此篇。)柏拉圖的話正好說出了賈寶玉一類人物所具有的乖僻特徵的心理因素。他們不但把「女兒」當成美的人看待,而且把她們當成一種超人的偶像來崇拜,所以這「女兒」二字是「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希罕尊貴」。在此類人物眼中,「女兒」二字不但能消災除病,止痛去癢,而且具有神的無所不能的力量。於是,當賈寶玉挨打之後,寶釵前來探望,寶玉看著她那「今人可親可敬」的「憐惜之態」,心中感動,「將痛疼早已忘在九宵雲外去了」。並因此想到:「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也無足歎惜了。」(第三十四回)為了這種荒唐的追求,賈寶玉不惜犧牲一切。柏拉圖以為,我們每個人都有兩種原則或行為的動機,我們隨時受它們的控制,一種是天生的求快感的慾念,另一種是習得的求至善的希冀。在柏拉圖的眼裡,愛情不是利害的打算或肉慾的滿足,而是由神靈憑附的迷狂,從人世間美的摹本窺見美的本體所引起的愛慕,即精神戀愛。賈寶玉的所謂「意淫」,其真正的內涵,是和柏拉圖的精神戀愛同出一轍的。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從動機上看,賈寶玉不是為了佔有追求者,從而達到自己本能上的滿足。照理說,在第五、六兩回中賈寶玉萌動了本能的慾念之後,做為一個表面上仁義道德、背地裡男盜女娼的封建官僚家庭裡的少爺,當他和那些美貌的丫頭們成日在一起「鬼混」的時候,必然地會起邪念。賈母說得好:「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的住呢?從小兒人人都打這麼過。」(第四十四回)但是,賈母在觀察之後,對賈寶玉的評論卻非同一般:「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得。我為此也耽心,每冷眼查看他只合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她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賈寶玉的行為顯然與他人不同,他是以一種同樣天真純情的態度去和女孩們嬉戲。當他和她們在一起的時候,似乎已經忘記了兩性之間的差別,更不要說男女授受不親了。當然,賈寶玉對女子普遍愛慕的感情已超出了常人的範圍,可除了林黛玉之外,無論對誰,都不能說那是愛情。因為愛情的本質是:「在傳宗接代的本能基礎上產生於男女之間、使人能獲得特別強烈的肉體和精神享受的這種綜合的(既是生物的,又是社會的)互相傾慕和交往之情。」(瓦西列夫《情愛論‧引言》)真正的愛情只能是男女之間的內心情感的互相交流,而賈寶玉和女孩子們之間的感情則常常是單向的,不管女孩子對他如何,他都能癡癡地鍾情於她們。像 對那個抱孩子的農村小姑娘,以及齡官等戲子都是如此。
其次,從對於美的追求來看。柏拉圖追求的是美少年,他是生命和力的象徵,也是美的神靈的化身,所以柏拉圖從他的身上得以窺見美的本體,從而對之產生無限的愛慕之情,並稱之為「愛人」。(在古希臘,由於人們的尚武精神和對體育運動的酷愛,男性間的同性戀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賈寶玉所追求的則是美貌的少女。可以肯定,大手大腳的傻大姐他是不會喜歡的。這裡,我們不必把注意力放在所追求對象的性別差異上,和柏拉圖一樣,所謂對象的客觀整體性在賈寶玉的眼裡本是無足輕重的。他往往只看見「女兒」身上可稱美的地方,卻不去管她們個人有什麼樣的性格差異。對於她們身上的各種不足之處,特別是帶有一定社會內容的東西,像不同的身份、地位,以及小姐丫頭們所抱有的不同的處世態度,他都可以視而不見。就是常勸他用功於世途經濟的薛寶釵、襲人,賈寶玉雖然討厭她們的那些話,但還是願意和她們在一起「廝混」的。因為他只要能看到她們的美貌就滿足了,他就可以使自己淘醉於其中的忘情,並因而讚歎「天地間的靈氣獨種於女子」。賈寶玉對於美的追求和柏拉圖是大致相同的,他從對現實中美的事物的愛慕,去達到一種超然的境界。雖然他不可能像柏拉圖那樣去尋求什麼美的本體,把美的事物上升到一個哲學的高度,從而成為絕對理念,但對於美的追求也同樣有一個抽像的過程:僅從複雜的現實環境中抽像出形式的美,把它上升到一個主觀意念的高度,並在這個過程中溶進自己的思想。賈寶玉對妙玉崇拜、肅敬的態度,就足以證明這一點。妙玉既已出家,卻又要帶發,一方面超然,一方面又保留了少女的自然美貌,這二者的結合便特別地令賈寶玉神往,因而常常遙寄一份肅敬掛念之情。可見,現實中的摹本是無關緊要的,關鍵在於人的主觀意念的觀照,從美上升到超然。在前引柏拉圖關於愛情的定義時,涉及到「神靈」一詞,對此,他自己有所註釋:「所謂神靈的就是美、智、善以及一切類似的品質。」從人世間的下界,到神靈所在的上界,從現實生活中的摹本,到理想境界中的本體,也就是從一個普通的人,發展到一個完善的人,即所有人性的抽像物。
第三點,我們來看看賈寶玉對智和善的追求是如何的。和賈寶玉在一起的眾多女子,她們除了美貌之外,最大的特點就是聰明靈巧,無論是全才的寶釵,詩仙般的黛玉,還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香菱,妙手回春的晴雯,她們的才能都是引起賈寶玉愛慕的原因所在。他寧願失去自己男子漢的尊嚴,無視「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禮教,拜倒在這些「異樣女子」的腳下,甘於承受她們的余澤光輝,而不覺有愧。連平時大談女德的薛寶釵,賈寶玉也稱她為「一字師」,讓她教自己怎樣作詩。在第四十四回裡,平兒受了鳳姐的委曲,被人讓進大觀園裡,寶玉在一邊又是勸她不要傷心,又是替賈璉倆口子向平兒賠不是。根本沒他的事,他偏要前後忙得不亦樂乎。就因為平兒是賈璉的愛妾,是鳳姐的心腹,平時不敢和她廝近,所以不曾在她面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一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因此,「深以為恨」。曹雪芹把賈寶玉的內心刻劃得很清楚,之所以要深以為恨,全在於平兒是個極聰明、清俊的女子,而為她稍盡片心之後,在賈寶玉看來,「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樂,因而歪在床上,內心怡然自得。」賈寶玉就是這樣地尋找一切機會為她所愛慕的女孩子效勞,且他的鍾情也是有一定標準的,並非完全是 「見一個愛一個」。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水是無色透明的,它象徵著「女兒」們的心性,而水的流動性和隨物附形性則表明了她們本身較少階級的內容。她們在社會中依附於男子的地位,決定了她們對於社會內容的具體選擇。在選擇——或者說被附形之前,當她們如水的身心較少地受到污染的時候,人性的東西就容易在她們身上突現出來,而佔有一定的地位。賈寶玉無視周圍所發生的眾多醜惡事件,和女孩子們一起玩花斗草,飲酒作詩,一任自然的情性向外渲洩,確實表現了人性中真而自然的一面,也可以說是遠離塵世的罪惡而表現為善的一面。但無論如何,人總是立體的人,既使是那些靈秀般的「女兒」們,也同樣帶有各種社會思想的烙印,只不過程度深淺不同罷了。所以,賈寶玉這種根本無視現實的態度,和柏拉圖的「至善」說也是相通的。在現實環境中,根本不存在什麼善的化身,沒有惡的地方也就沒有善可言,因此,所謂「至善」只能是一種理念上的存在,是對現實矛盾的一種逃避。賈寶玉明知周圍的女孩子們都將各奔前程,各領不幸的人生命運,仍然沉醉於「女兒國」中,全然不顧境隨人遷、幻想亦自破滅的現實,終於使他超然的追求和柏拉圖的追求「至善」得到了同一個結局,僅僅成為一種「理念」而已。
通過以上分析得出一個結論,賈寶玉的怪僻行為不同於封建惡少們的「皮膚濫淫」,也不同於常人常事常理,其行為的實質是一種不現實的對於抽像人性的追求。由於不願做用功於封建世途經濟的「祿蠢」,賈寶玉被稱為「混世魔王」,為了在充滿污泥濁水的現實中求得心理上的平衡,他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女兒們」身上。他讚美女孩子們所存有的美、智、善的品性,並將其無限擴大,構成理想境界,成為自己人生的唯一寄托。從這裡可以看出,作者在描寫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時費盡了苦心。對於當時社會有著深刻認識的曹雪芹,有意於賈寶玉叛逆性格的塑造,但二者同樣的,在看透了封建仕途之後,並不能找到一條現實可行之路,於是曹雪芹投筆於書,發洩憤世嫉俗之感,而書中的賈寶玉則只能在大罵「祿蠹」的同時,於茫然之中去追求超現實的境界。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曹雪芹通過書中人物一再為之辯解的這種怪僻性行為,這種對於抽像的人性的追求,在否定封建社會黑暗、腐朽、勢力方面是有其積極意義的,也可以說是作者「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其中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