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後四十回中的寶玉形象

論《紅樓夢》後四十回中的寶玉形象

論《紅樓夢》後四十回中的寶玉形象

賈寶玉

且不論後四十回是不是高鶚續書,但對後四十回的非議不少。它是否是成功之作,很主要的一點就在於對主人公的刻劃是否成功。賈寶玉,作為清代個性解放的典型,他在前80回,是發展、放縱、氾濫、徨、探索、追求的階段。因此他常常苦悶、惆悵、哭泣。苦悶、惆悵,是他看破了是非,無路可走;哭泣,是他看到美好的東西被撕裂,他痛心疾首。而在後四十回,他卻處於一個了悟、昇華的飛躍階段。因此他常常呆癡、傻笑。呆癡,是她痛定思痛時,了悟到了其中的道理;傻笑,是他得出了結論準備行動了。後四十回寶玉的性格發展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其一,81—93回沒有丟玉之前,這是他反抗性格發展到高峰的階段。

其二,94—115回,丟玉時期,這是她再度經歷了一番變幻,了悟是非的階段。

其三,116—120回,一個和尚還玉,到寶玉出走,這是她覺悟昇華的階段。從81 —93回,十二回間,賈府處於昏慘慘燈將滅的前兆。雖然說賈政在工部補了郎中的缺,但總的形勢是「出的多,進得少。」當時的兒歌說得好:「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吃不窮,穿不窮,算來總是一場空。」在這種情況下,貨幣紊亂,聚賭成風,賈雨村倒台,薛家又坐人命案。面對這種情景,老爺少爺們坐吃山空,奴婢們以司棋潘又安為代表以死殉情。寧、榮二府在危機之際,當然把希望寄托在寶玉身上。功名科舉、封建聯姻,這將是立即套在他頸上的枷鎖,也是在無奈之中賴以維繫這個家庭生存下去的紐帶。如果說在前80 回這兩條枷鎖僅僅是對這個不肖孽障的希望,而在後40回寶玉接近成年、家族面臨崩潰的時期,在理與情的格鬥中,形勢逼迫他必須做出抉擇。而寶玉在理與情的爭奪中他毅然在一往深情放縱自己的個性任意發展,這樣不僅導致他個人的悲劇,而且必定帶來這個家庭的崩潰。

首先,對骨肉情。此時此刻對賈母、王夫人的唯一安慰,便是他用心讀書力取功名,可是此刻的寶玉卻是「手中提了兩個細篾絲的小籠子,籠內有幾個蟈蟈兒「喜沖沖送給賈母,為的是「老太太夜裡睡不著」,「留給老太太留下解悶」。他一生愛好是天然,他也以這種人情去改造賈府內至高無上的統治者賈母。

其次,手足之情。寶玉對手足之情的深摯不亞於他對愛情的態度。迎春誤嫁中山狼之後他曾徘徊於紫菱州頭,作歌以示他對二姐的懷戀。其實,他只知用心去沉緬在回憶之中,並不知這個柔弱的二姐是去給孫家頂五千兩銀子的。所以當迎春回來省親哭訴在孫家所受的虐待時,寶玉簡直是瘋了,他按真情本意要把二姐姐留下。但賈家大勢已去,作為抵債的姐姐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出去的女孩兒,潑出去的水」。是永遠收不回來了。二姐的不幸使寶玉不能自持,竟自「放聲大哭起來」,繼而在鳴鳴咽咽之中對黛玉傾吐了他悟出的人生哲理:「我只想著,咱們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趣。」把寶玉困在禮法、金錢桎梏的牢籠之中,扼殺掉他的真情,他寧可死去。

第三,在功名與「意淫」之中,他作了果斷的選擇。得功名,這不但是這個家族的需要,而且被看作是對賈母孝與不孝的考驗,對未來為人丈夫稱不稱職的標準,這是賈府的吩咐,面對這種形勢,寶玉一如既往。身在書房,又有賈代儒的約束,這樣,賈母以為是「野馬上了籠頭了」。誰知這匹野馬竟是心猿意馬,坐在書房心裡想著秦鐘。錯眼不見,便「趕著出來,恨不得一走就走到瀟湘館才好。剛進門口,便拍手笑道:『我依舊回來了』」,既見黛玉立刻說出肺腑之言:「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人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股子裡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以為博奧。……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不僅看透功名二字,而且早存了一段心思,要取功名並不難,萬不得已時「誆」一個頭銜也是有的。這一番知心話的傾訴,是寶玉鬱結的釋放,是寶黛知己的心腹話。就此他的功課鬆下來,心裡只有黛玉、晴雯、秦鐘,在他們身上在對他們的緬懷中氾濫著他的自由的個性。第四,在寶釵與黛玉之間,他只專一於黛玉了。前80回中,寶玉追求個人的自由,個性的解放,有時到了氾濫的程度,他不僅對秦鍾、襲人、可卿等人有泛愛,他不僅同情丫環戲子,而且他在釵黛之間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事也是常有的。但是在諸芳殆盡,姊妹散去之後,寶玉對愛情有了新的理解。以前他們是三日好了兩日惱了,如今外人卻見他們「相敬如賓」了。黛玉對寶玉竟大膽地說出了「高山流水,得遇知音」,「古來知音人能有幾個?」的知心話。寶玉對黛玉則在禪語中明白說出:「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隨著寶黛愛情日篤,他們卻面臨著兩種威脅。

其一,金玉良緣已漸漸成為事實,而且黛玉知道了事實真象。

其二,黛玉病入膏肓。現實的冷酷與他們愛情日趨篤厚形成尖銳的矛盾。寶玉在家族搖搖欲墜的情況下,面臨兩件大事。考中科舉,成就金玉良緣。作為賈家的命根子,皇親的少爺,一個二百年前的藝術形象,他可不可能立刻拍案而起,脫俗出走呢?那是不現實的。作為一個自由氾濫、個性解放的典型,他能隨波逐流嗎?萬死不能。所以作者巧妙的讓他丟了通靈寶玉。「難得糊塗」。「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從94回到115回,這是寶玉由聰明而轉入糊塗的難關,也是他由積極反抗而走向「放一著退一步」的階段。原來寶玉不但聰明而且達到了通靈的程度,他不但能觀察到少女們的一切不幸,而且時常想到他們的未來命運,而為之悵惘。正像魯迅所說「悲涼之霧,遍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那時,他是「 無事忙」,天天為別人的不幸而心碎。而到94回之後,一切不幸降臨到他自己的頭上,在千難萬難之中,他能怎麼辦?死、走、逃、亡都不行,他被禁固在溫柔富貴鄉之中。於是作者安排他把玉丟了。在作者心目中,通靈寶玉是使他通向宏觀世界的頑石築成的天橋,也是他能洞察微觀世界的靈犀。玉丟了,寶玉由「聰明而轉入糊塗」了。而他的家族也頻臨崩潰了,深秋季節海棠二度花發,迴光返照。接踵而來的是元妃薨逝,王子騰死,賈赦獲罪,賈政被彈劾,賈母歸天,鳳姐離世,迎春夭折,鴛鴦殉主……滿門抄撿,諸芳殆盡。過去還用嫁兒女來抵債的賈府,如今已是一籌莫展了。唯一的希望是寶玉能光宗耀祖,可是寶玉瘋了,傻了,這太好了。當初可以打,甚至想勒死他,逼他走「正路」,如今奈寶玉何?唯一的希望是這條生命線別斷了,人別死了。而唯系他生命的辦法便是要辦喜事沖一衝,於是就趁寶玉呆癡的時刻施用了「掉包計」。原來聰明絕頂的寶玉,原來悲愴惆悵的寶玉,如今「只管嘻嘻笑」,「只是傻笑」甚至呆癡到直言不諱乾脆向眾人說他的心給林妹妹了,而且「大笑起來」。而過去穩操勝券的寶釵,看寶玉如此卻常常垂淚。只有黛玉淚盡筆絕淒然而去了,歷盡了血淚斑斑的生涯她潔淨地走了。黛玉為什麼死,寶釵為什麼哭,這不費解。讓人為之墜淚的是,令人費解的是寶玉的笑,家族的破敗他笑,因為他早看到只有少女們是美好的,「國賊」、「錄蠹」們好不了,他看對了,所以他笑。娶寶釵,死黛玉,他痛哭而後轉悲為喜,這是因為他認定黛玉「離凡返仙去了」,所以「反又歡喜」,而且他高興的是自己也要「化了灰」散去的,設「掉包計」的人自有他們哭的日子。他高興的是他們只能用婚姻籠住他的身,並不能捆住他的心,他想黛玉,思晴雯,愛伍兒,歎紫鵑……他是個「傻子」,他的身心更自由了。最使他快活的是,人傻了不能考科舉了。特別是與甄寶玉的相見,論貌、論才、論情賈寶玉與他真有點一見如故的感覺,但沒過幾句話,賈寶玉立刻說自己是「至濁至愚,只不過一塊頑石耳!」只覺得滿耳是祿蠹的舊套,全是「文章經濟」、「為忠為孝」混帳話。從此後悶悶昏昏,「只是傻笑」,「只是呆呆的,竟有前番病的樣子」。值得注意的是,他笑一陣就要呆一陣,呆一陣子就病一番。家族時代的末世,在諸芳散盡之後,一切的不幸都降臨到這個唯一的頑石身上,他沒有知音,只有孤獨。只有自己去了悟,他笑一陣,病一次,就了悟到一層社會的真諦。一番砥礪一番新。所以說他丟玉呆癡的階段,也是他經歷砥礪了悟世界的階段。正當寶玉病得「更糊塗」「甚至於飯食不進」的時候,和尚還玉來了。經過一番糊塗,幾番砥礪,又復了悟的寶玉辭別了甄寶玉,徹底的擺脫了塵俗之後,與頑石又吻合一體了,所以他興奮地喊道「噯呀!久違了。」這次得了頑石與孩童時期可大不一樣了。他經歷了封建婚姻的桎梏經歷了黛玉的仙逝。經歷了滿門抄檢,諸芳殆盡。這一場夢幻非同小可。再見到了頑石他大徹大悟了,他的意志昇華了。首先他重遊了太虛幻境,見到了「絳珠草」及眾姊妹,重讀了十二金釵正冊、又副冊。人們以為他死了,而他卻哈哈大笑道:「是了,是了! 」寶玉,頑石復甦了。失玉昏迷多時的寶玉,這次的復甦,可不比尋常。在他糊塗時人們可以用「掉包計」解決了他的婚姻大事。而在他復甦清醒之後,擺在他面前的許多大事他必須做出清醒的回答,家族、社會逼迫他必須回答。所以從116—120回裡寶玉對政治、哲理、功名、人生……諸事都斷然做出了結論。首先,對人生。人們感到他「竟換了一種,不但厭棄功名仕進,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紫鵑送了黛玉的靈柩回來,他反瞅她笑。他一心想著的是「大荒山」「青埂峰」「太虛境」「斬斷塵緣」。只是「笑嘻嘻」說「好了,好了!」他是要斷然結束這沒落、虛假、殘酷的人生了,去追求太初本心的純真去了。其次,在人與玉之間,他要去還了那玉,讓頑石返樸歸真到青埂峰上去,而寶釵、襲人不肯放手,「寶玉笑道: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哪!你們既放了我,我便跟著他走了,看你們守著那塊玉怎麼樣?」拜物、守理,這是這個貴族之家的根本;追求個性解放,衝出這個樊籠,這是寶玉的既定大計。在清末腐朽的時代,天理的虛架子固然嚇人,但破土而出頂盤石而立的民主自由的壯苗,在一笑間道破這場鬥爭的尖銳性,也宣佈了他自己的必由之路。

第三,什麼是功名?寶玉怎樣對待功名?歷代的功名就是考科舉中仕進。解決了寶玉的婚姻大事後,擺在他面前的唯一的重大問題也只有這一樁了。寶玉過去只是恨八股,罵「國賊」「錄蠹」,而經過失玉而後復甦的寶玉,卻把遁入空門看成是真正的功名。當王夫人問到和尚住在哪裡時?寶玉笑道:「這個地方兒,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寶釵不待說完,便道:「你醒醒兒罷!……老爺還吩咐你干功名上進呢。」寶玉道:「我說的不是功名麼?你們不知道『 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以前的寶玉敢罵功名富貴,但對老爺的吩咐向來是垂手侍立聽教誨的。而了悟、昇華之後的寶玉,卻無所畏懼的對答如流。他指的出家不是形式上做和尚,是「說遠就遠,說近就近。」是從內心不與世俗功名同流,是在人格上走自己的路。基於此,他才對紫鵑的出家「哈哈的大笑」,「求太太準了他」「全了他的好心。」迎春的夭折,探春的遠嫁,寶玉都無限悲傷。唯獨惜春出家,「寶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勸,只不言語」。只是念佛「阿彌陀佛?難得,難得!不料你倒先好了!」是的,在他看來出家不是逃避而是進取,是最大的功名,是個性的解放,是拆天,是「好了!」

第四,對政治。有許多人為曹雪芹所謂的「末世」只是這個家族的「末世」,認為紅樓夢在二百年前沒有預見到封建社會的末世已經來臨。這在後四十回裡有明確的答覆,118回,寶玉寶釵有這樣的對話: ……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系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若你方纔所說的忍於拋棄天倫,還成什麼道理?」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麼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聖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夷齊原是生在殷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此聖世,咱們世受國恩 ……你方纔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寶玉聽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笑。笑而不答,便是魯迅說的「無話可說」。無疑,在寶玉的內心是認定了這已是末世來臨了。此時此刻的寶玉的一言一行都是從此做為出發點了。所以當寶釵勸他收心用功「博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的時候。他便咬住了「從此而止」四字,打定了主意,「誆個功名」之後「出世離群」。許多人對寶玉的考科舉,又聯繫到結尾的蘭桂齊芳不以為然,因此對後四十回持否定態度。其實寶玉以自己才智之萬一「博得一第」並不難,早不如此,是他還沒有想到要「從此而止」,當他打定主意之後,知道他們不忘「天恩祖德」, 「 不離其宗」,知道他們是重玉不重人,他已寒心到底了。決定「博得一第」而後回「到那太初一步地位」去了。他認為「人品根柢」是「不失其赤子之心」要擺脫「貪、嗔、癡、愛」 的「污泥」「塵網」,達到「無知,無識,無貪、無忌」的境界。那麼,寶玉的結局是否是消極避世呢?一切結論只能求實。他要徹底「出世」,是有他具體內涵的,他要離開的就是諸芳已盡,只剩下如同「污泥」「塵網」一般的賈府,這個末世骯髒的境地。這種與末世堅決不合作的態度是難能可貴的,不能看到出家當和尚就籠統地視之為不可取,像寶玉這樣飄然而去,固然與農民起義的打進來不能相比,但從內部單槍匹馬殺出去,脫胎換骨返真為赤子對封建社會末世的揭露與衝擊力量也同樣不能低估。那麼,寶玉究竟憧憬什麼樣的境地呢?有人說,到頭來還是「博得一第」。我以為寶玉得中而後出走是個十分的雜復結尾。這裡有情,有對生身父母的骨肉情,有與已經有了身孕的寶釵的夫妻情。他們眼巴巴的盼了這麼多年,就為了這個虛名,不是為了這個人。寶玉信手拈來還了這份無頭債。但更重要的是拆天,這個家族指望著他補天,這個社會盼望後繼有人,而寶玉虛晃一槍抱樸返真了,莫說賈府找不到這位少爺了,就連皇帝也找不到這位舉人,只得封個「文妙真人」的雅號。寶玉果真當和尚了嗎?否。高山流水庵堂寺廟總有跡可尋,唯獨寶玉飄然不知所之了!「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蓬,」回「大荒山」「青埂峰」「鴻蒙太空」去了。留下來的只有「白茫茫一片曠野」。寶玉有才,聰明絕頂而且通靈,草草入闈便中第七名舉人。然而他卻沒有補天的才能,他的奇才大略就表現在他了悟、昇華,以至於「出世離群,」奔向了個性自由的大地,雖然前途茫茫然,然而這畢竟是未來理想的化身。後四十回,成功的塑造了主人公寶玉的形象,完美的體現了曹雪芹的創作意圖,所以說它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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