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女兒觀」
《紅樓夢》這部人情小說的美學價值,不僅僅在於向人們展示了一曲哀婉曲折的人間悲劇,尤其是它在文學史冊上第一次以高度的敏感,深刻的筆觸, 凸現了人性的覺醒,顯示了人生的價值。傾注於人物形象之中的是不凡的「行止見識」 ,是獨立的意志,獨立的人格,它把古典悲劇的美學價值昇華到一個嶄新的境界。
一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 以極大的熱情, 成功地塑造了各個階層的眾多女性,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她們的喜怒哀樂之情,生動地描繪了她們的悲歡離合之境。通過這女性群體,揭示出封建社會各階層婦女被摧殘、被毀滅的悲慘命運,探究了她們悲劇命運的緣由,歌頌了她們不滿現實的反抗、叛逆和對自由平等生活的嚮往和追求,賦予她們一種具有近代色彩的人性美, 因此也顯示出人性覺醒的意味。
往這部婦女命運的形象歷史中,作者朦朧地提出,人,應該像「人」 一樣地活著,像「人」 那樣有獨立的思想意識和獨立的人格。反對「輕視人,蔑視人,侮辱人, 使人不成其人」 的封建專制制度。然而在那個時代,殘酷的封建專制制度仍然相當強大,它無情地毀滅了那些具有「人」 的意識的人。《紅樓夢》以它強有力的藝術腕力, 描繪了那些具有人格主體的人的愛情、遭際、命運及至被毀滅.展示了一部「千紅一哭,萬艷同悲」 的女性覺醒的悲劇,由此,而提供給讀者對人生哲理的思考是相當深刻和豐富的。
作者對於他筆下的悲劇性青年女性,無論著墨多少,都是一絲不苟地凸現了她們作為「人」 的價值。黛玉執著地追求自由戀愛的婚姻是人們稱道的。她的思想基點是對自己作為女性獨立個體的尊重, 因此她的全部情感 意志、氣質所表現出的是獨立女性的獨立品格,她那高出流俗的「行止見識」 .使我們深感這是一個「人」,是一個那麼高潔那麼美好的人。探春小姐力圖擺脫庶出地位, 去施展「人」 的才華的強烈願望, 以及在那時事實上辦不到而帶來的痛苦,對此人們無不歎息,但「才自清明志自高」 的探春,超越意識極強,她的「理家」 和「反抄揀」 表現了她自強自尊的超群膽略和見識,再次證明人的價值,並不是性別和出身的尊卑能夠決定的。出身為奴的晴雯,身為下賤而「心比天高」 ,秉性傲岸不馴,她從不獻媚主子,更不曲意奉承, 雖是侍兒,卻不甘低人一等,一個「撕扇」 , 一個「補裘」 ,一個「傾箱」 ,充分寫出了她作為一個人的追求和不肯改變自己的高浩品性,從被逐到病亡,一直保持著做「人」 的本色。剛烈倔強的鴛鴦大膽抗婚,力爭做人的權利,更顯示了人的主體意識和獨立精神,她那一番「誓絕鴛鴦偶」 的剛強決絕的誓詞,激烈反抗主子安排命運,寧願以死抗爭,這力量雖顯微弱,卻顯示了封建社會中人性覺醒的火花。就是因為這些女性都是有著非凡的「行止見識」的人,所以她們的價值,並不僅僅在於「紅」 與「艷」 ,而是表現出那個時代婦女覺醒的程度。她們不想做花瓶、玩偶、奴隸和性對象,她們是以獨立的人格生活在人生舞台上,由此而贏得了人們高度的尊敬和熱情的禮讚.
二
縱覽《紅樓夢》全書,我們會發現,這部作品不僅僅是從女性自身的角度寫她們自己怎樣通過「女性的覺醒」來實現「人性的覺醒」 ,而更多的是從一個男性的角度,對女性唱出一首首熱烈的頌歌和一曲曲沉痛的悲歌。所有女性形象的美,都是在一個男性形象一賈寶玉的眼中呈現出來, 從這個特點看, 寶玉形象是頗值研究的。
在《紅樓夢》中,賈寶玉是一個具有叛逆性格的人物,也是一個內蘊十分豐富的典型形象。他的性格和感情世界也是十分複雜的。寶玉出生在一個封建貴族家庭,那上層社會繁文縟節的虛偽名教與男性貴族生活的腐爛醜惡, 瀰漫在他的周圍。他雖然擺不脫貴公子的生活,但他生存的社會現實所給予他的精神壓抑,卻也形成了他獨特的感受和認識,又由於自幼生活在姊妹中間, 後來又進入大觀園的女兒國.那些少女們善良純潔和辛酸悲苦的遭際,使寶玉思想受到了深深的熏陶, 「兩棲」 生活的強烈對比, 寶玉產生了對世俗男子的輕蔑和憎惡,得出一個完全違反男尊女卑封建秩序的結論: 「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 。此外, 寶玉從小便宣佈了他的女兒觀,其實也是他的人生觀: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 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這種獨特的見解,無疑是對封建禮教大膽的抗議,是對男性統治的齷齪社會的抨擊。這在中國幾千年黑沉沉的囚禁和虐殺女性的牢獄中,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呼聲。
幾千年來, 中國歷史上婦女的人性被踐踏得最歷害, 由於封建「四權」 的壓迫和封建禮教的束縛,她們的價值無從實現。男人公然稱女人為「賤人」 「尤物」 , 女人自稱為「奴」 為「妾」 ,她們的地位是「婦者,服也」, 「從人者也」 。當然壓迫婦女的不是男性,而是制度,在那樣的制度下,恐怕沒有一個男子不是夫權主義者、大男子主義者,沒有一個男子不自以為高出婦女一等,而把婦女視為第二等人,甚至是花鳥、玩物和工具。而寶玉卻一反常規,尊女貶男、大聲疾呼女勝男兒,這不能不令人驚奇和欽佩。
寶玉不僅不以「男子漢大丈夫」 自傲於女性,不只是要以平等觀念對待女性,競認為男子低於女性,不如女性:不僅鄙視一切男性,而且敢於鄙視自己,竟是那麼自慚形穢地在女兒面前自稱「濁玉」 。這在「五四」 以來的新文學中,除了魯迅的《傷逝》是在更深更廣的規模上寫出了男性的自責外。還從未有過。寶玉的這種女兒觀,正是一種人性的覺醒,這種覺醒,不是覺醒過來看到自己是個「人」 ,倒是發現那歷來被視為非人的女性, 才是真正的人,而與她們相比, 自己不過是人當中的「渣滓濁沫」 ,這更是石破天驚的奇想。
當然,寶玉這種獨特的女兒觀, EII曾被視為是「多情、泛愛」 , 但從寶玉的整體思想來觀察體會,我以為.寶玉的這些觀念,更重要的是表現了對女性的尊重,實質上是對人的尊重。存作品中寶玉的這種對女性的特殊情感,則是以一種「癡情」 、「呆意」的特殊形式表現出來的。他「 呆」得給女兒們「調脂弄粉」 ,對她們「作小服低,賠身下氣」 ,甚至「為諸丫頭充役」,「受毛丫頭的氣」; 「癡」到為她們的種種不幸遭遇而傷心痛哭,情願為她們死, 「化灰化煙」 也樂意。在他看來,男人都是「渣滓濁物」 , 他自己也屬這 「濁物」 、「蠢物 」 、「俗物」之列。 「愚濁」 的他,能夠為「清淨潔白」 的女兒「稍 盡片心」 ,便是「今生意中不想之樂」 ;能夠因這些鍾天地之「精華靈秀」 的人而死, 贏得她們幾掬癡情的眼淚,便算「死的得時」 , 「遂心一輩子了」 。曹雪芹對寶玉這方面的思想情懷,不斷以濃墨重筆來點染,以突現寶玉思想最光輝的一面,直到寶玉被父親打得遍體傷痕、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作者也沒忘記寶玉的這一思想再著色皴染,重筆托「 ……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大有深意;忽見她(指寶釵)又嚥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含著淚只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言語形容,越覺心中感動, 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 了。心中自思:我不過挨了幾下打, 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之意,令人可親可敬。假若我一時竟別有大故, 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慼 。既是她們這樣, 我便一時死了,得她們如此, 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 亦無足歎惜了」 。(三十四 )可見,曹雪芹筆下,寶玉那種對女性的至性至情,並非專對一人一事而發,而是施之於所有「清淨潔白」 的女子, 他不僅關心著那些與自己志趣融洽關係親密的女孩子, 而且關心著那些與自己志趣並不融洽關係也並不親密的女孩子,甚還關心著那些素昧平生與自己無任何關係的女孩子。如脂硯齋所說:「寶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論貴賤。皆親密之至。」 寶玉的女兒觀,的確是不受等級名分限制的,他對女子的傾情盡心,具有不論貴賤的博愛和同情不幸者的人道主義性質。在那人情冷漠、女兒更受百般歧視的封建社會,他這種對女兒的崇拜,透露出朦朧的男女平等意識;是對女子人的權利和價值的肯定: 也是對理想人性的追求。這種全新的女兒觀, 是決非「多情」和「泛愛」 能概括得了的。它已遠遠超越了男女性愛的狹小天地,而顯示的是「以情待人」 、「把入當人」的新的思想道德觀念。這也正是寶玉形象最富有魅力的個性特徵。
寶玉之所以把青年女性作為他理想中完美的「人」 , 是因為他感到現實中的男人太可惡了,只有美麗的女性才比較能做他幻想的「人」 的原型。由此,便產生了一系列護法裙釵的行為。魯迅對寶玉女子們的同情作了這樣的描述: 「呢而敬之,恐拂其意, 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 (《中國小說史略》)可見寶玉對女性重要的不僅是 「暱」,而是「敬之」 寶玉對女性之所以「敬之」.正在於他充分認識到了女性作為人的價值。長期與那些少女少婦的接觸,他看到了她們非凡的品德才能,看到她們受到不應有的歧視,看到她們的地位是那樣的屈辱,命運是那樣的悲慘,於是由愛慕而尊重, 由同情而抱不平,這就足夠使他把一切青年女性盡量美化了。在這美化當中, 他所尊重的、同情的、體貼的是「人」 ,而不僅僅是女性.
三
可是, 寶玉「暱而敬之」 的對象是有限制的,並非一切女性都是他崇拜的對象.他認為女性有三變:未出嫁時. 「是顆無價之寶珠」 ; 出了嫁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就「沒有光彩寶色」 , 「是顆死珠了」 ;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晴了」。女性由寶珠而死珠而魚眼.正是女性美衰敗異化的過程。寶玉以為,這種異化的造成主要在男子「濁臭」污染的。在「逐司棋」事件中,他這樣詛咒: 「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些混帳起來, 比男人更可殺了。」 寶玉心目中,出嫁的婦女,所以變成「死珠」 , 「魚眼」 ,正是她們沾染了封建世俗的惡習, 以至地位改變並參與了封建統治的壓迫, 因而喪失了寶珠的美色,要保持女性美。就必須洗滌男子的傳統的污臭氣,要男子珍視女性美,特別是在婚姻上珍視女性作為人的價值。
寶玉自己在這方面作了不懈的努力與奮鬥。他與黛玉的戀愛方式和內容,就是在人性的覺醒過程中不斷深化、昇華的, 這種愛情具有近代愛情的一切特點,是有著劃時代意義的。
中國的小說和戲劇,寫才子佳人的戀愛,往往是速成的或現成的。《西廂記》中寫張生與鶯鶯偶在寺院相逢,張生一見鶯鶯就呆住了,彷彿撞著「五百年風流業冤」 , 「眼花繚亂口難言」 魂靈飛半天,鶯鶯也不抽身迴避,卻「眼角留情」 。當晚月下,滿壁唱和,兩人「眉眼傳情, 口不言心自省」 即已目成心許。白樸的雜劇《牆頭馬上》寫裴少俊與李千金的戀愛更乾脆,兩人在牆頭一見,立刻傾心相愛。湯顯祖的《牡丹亭》裡的杜麗娘,壓根未碰見柳夢梅,只在夢中見到, 「素昧平生」 可是覺得「是那處曾見, 相看儼然」 便苦苦相思,弄得神魂顛倒死去活來。這些戀愛方式不過是一見鍾情,而愛情的目的, 幾乎都是結婚。
《紅樓夢》中寶黛的姻緣,據作者安排,也是前生注定的。所以黛玉初見寶玉,便大吃一驚,心中想道: 「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的,何等眼熟!」寶玉對黛玉細細辨認過一番後,笑道: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不過他們沒有立刻傾心相愛, 他們不涉淫濫,如黛玉《葬花詞》中說: 「質本潔來還沽去。」在她臨終時也曾這樣說過: 「我的身子是乾淨的。」 他們的愛情不單以結婚為目的,而是以相互瞭解作為愛情的前提,這種愛情才真正體現了人的價值。儘管在他們的戀愛過程中,歷盡悲喜愁嗔,經常出現曲折波瀾, 有試探、有猜疑、有口角、有含酸,但在這複雜細微的感情糾葛中,脫盡了「郎才女貌,一見傾心」 的俗套,充分顯示了一種真情至性的境界.包含著一種新的思想內蘊,即兩情的契合,滲透著思想、志趣與精神格調的和諧一致。這是象月光般純淨的愛情,寶玉對愛情的貢獻已經至矣盡矣,而黛玉對愛情的要求更是至苛至刻,他們把愛情澄淨了,又澄淨,澄盡了種種雜質— — 自私、庸俗、虛偽等等。閃現出一種兒女真情的異彩。在鏤骨銘心的戀愛中,寶玉充分認識到女性作為人的價值,而黛玉自然高踞於這價值的頂峰.所以黛玉的死對寶玉來說不僅是愛情的被毀滅,而且是人世間最高價值的毀滅。既然代表人間最高價值的黛玉被毀滅了,那麼這個世界自然也毫無價值了, 於是他便帶著那最不能割捨的全部「塵緣」 ,全部的愛,逃出那可憎的人世.
在傳統的文學中,還從未見過這樣真實細膩的兩情描寫,這種獨有的兒女情, 嶄新的戀愛觀,蘊含著真,昇華著美,體現著人性的覺醒, 具有沁人肺腑的藝術力量.
四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 寶玉的「女兒觀」 不僅有他的標準,而且顯示著豐富的、鮮明的時代歷史內涵,既非超越現實,也並非「泛愛」 . 他的「愛博而心勞」 ,不只因為青春少女的「美好」 ,她們體現了理想的人性,而且因為無情的現實在毀滅這「美好」 , 這理想的人性,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從來就不是與世隔絕的「世外桃園」 ,這個「女孩兒天真爛漫的混沌世界」仍是在榮寧二府的圍牆內, 寶玉即從這裡獲得了「清明靈秀之氣」的熏陶,也同時體驗到了她們的辛酸悲苦,乃至看到了她們在禮教屠刀下的不幸與死亡。如魯迅聽說: 「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覿面,先有可卿白經…… 繼以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愛之侍兒晴雯又被遣,隨歿」。其中還包括平兒受辱、鴛鴦拒婚,司棋被逐.迎春出嫁受虐待,大觀園女兒們的血與淚,都在浸潤、哺育著寶玉獨特的女兒觀。由此看來寶玉的女兒觀並非是單純的異性吸引所產生的,而是對男尊女卑等綱常名教合理抗議的產物。作為「千古情癡」 的賈寶玉,他對女性的癡情呆意,被看作「意浮」 也好,被視為「情不情」 也罷, 但無疑都超越了兒女私情的界限.而表現了尊重、體貼、至愛、平等相待的新的感情境界,具有新民主主義人道精神的新內容,吹拂著人性覺醒的青春氣息。
存《紅樓夢》中,曹雪芹概括有他自己的身世遭際,甚至在賈寶玉這個主要人物身上,熔鑄有他自己的思想性格以至願望和理想。從一定意義上說,寶玉的感情和性格,正寄托著作者的理想,寶玉的女兒觀中也體現了曹雪芹的女性觀。「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 這是曹雪芹積半生之經驗.出發地真誠地唱出的對男尊女卑的反抗之歌。他筆下那些充滿青春氣息的少女形象, 雖身份、教養、際遇各不相同,但她們在心靈和情操上,卻又強烈地表現出各自不同的美質, 與他筆下的那些「鬚眉濁物」 形成鮮明的對比。而對寶玉這一典型形象的創造,則充滿了對封建貴族階級腐敗、殘酷, 以及封建制度、禮教文明的強有力的否定和判決; 也洋溢著對兒女真情、叛逆精神的真誠歌頌。儘管寶黛愛情和理想的追求,終究不能衝破禮教的牢籠,大觀園少女們的青春覺醒,也終究未能挽救她們的命運, 但它們與貴族階級以及封建社會的敗亡和崩潰畢竟不同,它們代表的是美與新生的被毀滅,而它們的人性美卻奠定了另一個時代社會的根基。由此而見,曹雪芹所賦予寶玉的女兒觀,其思想內蘊是豐富深沉的, 其感情境界是輝煌獨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