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生存價值
這一題目有兩點限制。一是不能談得太寬,只涉及男人的生存價值,
只讀解賈寶玉在男人價值選擇方面的言談行狀,一般不正面觸及婦女觀、
婚戀觀、友朋觀、等級觀、宗教觀諸問題。二是不能談得太玄,只梳理
文本中提供的那些明白無誤或模稜兩可的材料,即原生態,盡量箝束讀
解過程中的提純情懷與再創造慾望。目的是,對清代以來持續不絕的情
緒化的鑒賞方法[1]作出補充,還奢望為一些師友正在進行的哲學的美
學的文化學的人類學的深邃思辨,提供盡可能保持原汁原味的原材料。
賈寶玉生存狀態的還原考察
作為男人,又是國公後裔,賈寶玉從抓周那天起就面對著一張無法
迴避的人生答卷:如何回報列祖列宗的價值期待。
這裡說的價值期待,泛指占核心位置的儒家文化對男人人生使命的
界說與要求。這種期待,從先秦到清代已滾動出一個嚴整有序的系統。
為敘述方便,姑將這一價值系統作一雖不嚴密但易於把握的歸攏,以便
考察寶玉對列祖列宗的期待究竟背離到什麼份上。
一是目標,即信仰、抱負、志向等。無論社會角色如何,好男人總
是要以天下為己任,憂國憂民,經世致用的。如孟子所說的「樂以天下,
憂以天下」[2];如《大學》所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
《紅樓夢》中,作家借薛寶釵之口概括為「讀書明理,輔國安民」。
二是修養,即完成高遠目標的人品學品保障。「天下之本在國,國
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3]「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4]「君子
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5]《大學》則把先秦儒家關於修身的零星
診斷系統化,並以簡潔明瞭的公式表述出來:物格,知至,意誠,心正,
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無非強調說,只有當你進入物「格」了、
知「至」了、意「誠」了、心「正」了、身「修」了的境界,才有可能
實現家「齊」、國「治」、天下「平」的目標。環環相扣,一套嚴整有
序的邏輯程式。其中,修身是本,是整個鏈條的樞紐。而修身的水平如
何,則要在處理方方面面的人倫關係中獲得驗證。這是每個男人都逃脫
不了的一種拷問。如《論語》所說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大學》
所說的「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
與國人交止於信」,如《禮記》中對七種人倫關係所作的理想主義說明
等[6]。在《紅樓夢》中,作家先是籠統地提出一個「君仁臣良父慈子
孝」的人倫關係準則,後又借賈母之口落實成一個具體的具有可操作性
的檢驗天平,那就是「不論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見了外人,還
是要行出正經禮數來的。」
最後是途徑,即實現高遠目標的傳統程序。如舉薦、考試、世襲及
其他選拔人才的方式。不贅。
羅列以上材料,無非是為以下的讀解(比如一旦必須作出某種價值
判斷時)提供方便與參照系。
當年的寧榮二公自然是認同上述價值系統的樣板了。兩座敕造國公
府,祠堂裡的御筆金扁、御筆對聯以及衍聖公題贈的長聯,還有「代」
「文」「玉」輩兒孫們所承襲的種種爵祿等等,正是對他們存在價值的
蓋棺論定。
憑著賈寶玉的天賦與背景,想延續祖輩的光榮甚至也輝煌那麼一下
子,並不是什麼難事兒。他是寧榮二公選定的唯一「略可望成」的苗子,
他面前已鋪就了金光坦途,他只須依照常規四平八穩地走下去便可。他
壓根無緣體嘗什麼懷才不遇投靠無門的苦滋味。可他始終沒能向著光榮
的祖先們靠攏,他對寧榮二公委託警幻仙子所做的煞費苦心的啟示呆若
木雞。他成了另一種冥頑不化的不肖子弟:一種不恃強不凌弱不為非不
作歹不受酒色財氣蠱惑的良性不肖,一種難以一語道破的極易被誤解極
易被誤讀的生存狀態。從而,賈寶玉就有了一種被溢惡或被溢美或溢美
與溢惡交替並存的命運。
誤解賈寶玉性格的始作俑者,恰恰是文本中那些與他至親至愛的人
們。如賈政的「酒色之徒」說,王夫人的「孽根禍胎,混世魔王」說,
賈敏的「頑劣異常,內幃廝混」說,花襲人的「放蕩弛縱」「最不喜務
正」說,以及興兒「不習文也不學武」「只愛在丫頭群裡鬧」的評介等
等,都是讀不懂這一角色的浮淺結論。
與一系列世俗感覺迥乎不同的是賈雨村和警幻仙子,然而,他們的
體認也各有各的興奮點與局限性。他們對賈寶玉現象的詮釋儘管超塵脫
俗,也只是從某一最醒目的特徵入手(如「情癡情種」,如「閨閣良友」
)去強調這一異樣孩子的不同尋常罷了,還不能取代對賈寶玉生存價值
的客觀探討。
與上述一連串帽子或光環相比較,唯有第3回的兩首《西江月》才
算得上理解賈寶玉性格的坐標,才是作家對第一主人公生存狀態的正面
速寫(見第一首),才是作家對第一主人公生存價值的正面衡估(見第
二首)。然而,麻煩也從這裡開始了。由於這兩首《西江月》滿溢著抑
揚褒貶兼有、酸甜苦辣俱全的情緒和味道,就很容易被引伸成正話反說、
以貶代褒的調侃文字,甚至是皮裡陽秋諱莫如深的春秋筆法。於是,一
種越說越遠越說越玄的溢美傾向,便從對《西江月》刻意求深的接受中
蕩漾開來。諸如「可以做共和國民,可以做共和國國務員,可以做共和
國議員,可以做共和國大總統」[7]以及當代讀者熟知的其他種種浪漫
結論,便一發而不可收。
賈寶玉究竟怎麼一個活法?在短短十九年中,在列祖列宗的價值期
待面前,他究意拒絕過什麼?忙碌過什麼?嚮往過什麼?下面,試將文
本中已經提供的眩人眼目的現象梳理成三種相互依存的線或面,並略加
透析。以求把一個還原到文本的賈寶玉奉獻給讀者,以期對某些浪漫結
論作出補充。
賈寶玉拒絕什麼?有六不[8]。
不喜讀「四書」之外的正經書[9]。
不願與一般士大夫諸男人交往[10]。
不熱衷舉業並厭棄八股文[11]。
不習慣峨冠博帶弔賀往還甚至晨昏定省等繁文縟節[12]。
不關心家族盛衰[13]。
不準備盡輔國安民的責任[14]。
一句話,主流文化期待於男人的許多天經地義的事情,大都被他等
閒視之了。
補說:紛紛揚揚一大堆「不肖」,其實主要是在人生目標選擇上出
了毛病。就是說,沒有沿襲著主流文化指示的路標,去追逐主流文化所
讚賞的功名。在這一點上,花襲人與興兒捕捉得最為準確,他們一語破
的挑明了賈寶玉最具破壞性的「不肖」因子:不學文,不習武,不喜務
正。正是這一核心性的背離,才招致了「於國於家無望」這一價值定位
的。其他諸如什麼「瘋瘋傻傻」「內幃廝混」「和丫頭們好」之類,雖
說也讓親愛者們困惑不解並憂心忡忡,畢竟都算不上什麼大逆不道的大
事兒。《野叟曝言》中的文素臣是一超級「閨閣良友」,處處憐玉惜香,
還娶了一大串美慧女子為妻,不照樣功名貫天,光昭日月,「了卻君王
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麼?可見,賈寶玉「六不」的主要癥結是在
目標選擇與道路選擇上與主流文化唱了反調。換個角度說,在如何做男
人的價值拷問面前,在整個價值系統的中樞環節上,在立命立業之本的
「修身」即倫理精神與基礎學養方面,他並沒有與主流文化鬧僵,他沒
有背離「仁、敬、孝、慈、信」的大格(後文還有較細的討論),他只
是對列祖列宗對他的功名期待滿不在乎罷了。對「六不」的積極意義的
估量應當有一個度。更何況,再換個角度考察,「六不」裡邊,也不排
除也包孕了一般紈褲子弟的階層性惰性在內,是大多數貴族子弟紈褲子
弟的通病[15]。比如賈府中無論嫡派還是旁支子孫中的絕對數都是不讀
書不上進不獨善不兼善不熱衷修齊治平的無信仰無目標無責任感無使命
感的敗家子,總不宜也不能視他們為反傳統勇士吧?可見,僅僅從拒絕
什麼放棄什麼排斥什麼這一層面去把握賈寶玉的人生定位,或由此作出
什麼價值判斷,是魯莽的,草率的。還必須繼續梳理下去,看看這個聰
穎乖覺的少年人的精神頭究竟消耗到哪裡去了。
賈寶玉忙碌些什麼?可梳理出四條情節鏈。
其一,賈寶玉有一定的精神文化生活[16]。其日復一日的內容在第
23回曾有集中交代:
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
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
總共十餘種讓他輕鬆愉悅雅俗共賞的文化娛樂活動。其中,讀書,仍
居第一位,也是最具有彈性與復合性的一項內容。
讀什麼書?李貴說他正在背誦《詩經》,賈政則強調說一定要熟讀
「四書」(第9回),我們則眼見他幾番揣摩《南華經》(第21、22回)
,還見他與林黛玉共讀《西廂》(第23回),他自己多次翻閱《牡丹亭》
(第36回),還有茗煙供應的其他種種光怪陸離的通俗讀物等等(第23
回)不一而足。
在接受書本知識與典籍文化這個十分敏感的問題上,當今的讀者評
家大都特別看重賈寶玉的雜學旁收,這無疑是有道理的。這不僅因為賈
寶玉的確視雜七雜八的通俗讀物為「珍寶」,而且還因為雜學旁收的結
果直接導致了其知識結構的相對合理與價值觀念的絕對複雜狀態。對此,
的確不能漫不經心。
不過,這裡要特別說一說「四書」。在文本中,「四書」與在生活
中一樣受到師長家長的推重,是天經地義的基礎教材,作為受教育者的
賈寶玉也必須從這裡起步。「四書」還是科舉考試選拔人才的經典性著
述,每個讀書人都要憑藉著對它的把握程度去換取功名。唯此,賈政才
狠狠地宣告:最要緊的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否則,那怕念三
十本《詩經》也是掩耳盜鈴(第9回)。有趣的是,儘管讀講背誦「四
書」一事帶著來自官方來自學堂來自家長毫無商量餘地的強制性,賈寶
玉對它卻並不反感。他不僅把「四書」排除在口誅筆伐與火焚的對象之
外,而且情有獨鍾,已有我們看不見的實際操練,已有我們看得見的相
當不錯的掌握。比如第73回中聽到趙姨娘的小丫頭傳報謊信,緊忙夜戰,
突擊備考,以應付賈政的突然襲擊時,他曾有如下反思:
肚子裡現可背誦的,不過只有「學」「庸」「二論」是帶注背得出
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
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
在這一自檢式的反顧中,明白無誤地傳達了一個信息:賈寶玉對「四書」
的熟知程度相當可觀。其中,有三種已達到滾瓜爛熟境地,竟然是帶注
背得出的;只是《孟子》的功夫沒有到家。這就是說,「四書」四分之
三以上的內容已刻印到賈寶玉腦海之中,他對「四書」已有許多時間上
精力上的投入,讀「四書」已成為精神文化生活的一個內容,只是不一
定(也沒有表現)天天讀就是了。順便說一句,恐怕正因為自幼積蓄了
相當不錯的「四書」底蘊,賈寶玉才能在經歷了那麼多瘋瘋傻傻若癡若
狂的折騰之後,在競技狀態並不理想的情況下,輕輕鬆鬆地中它個第七
名舉人,比又習文又習武的正經傳人賈蘭還略勝一籌呢。
補說: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書面文化,兩種或兩種以上的習俗文化,
分別以必修課與自選課的方式進入到賈寶玉的視野與生活之中。無論被
動接受還是主動接受還是順乎自然地接受,最終,他還是兼收並蓄了它
們。倘要討論賈寶玉日常精神文化生活的性質,有必要從兼收並蓄開始;
倘要討論賈寶玉對傳統文化的吸納、揚棄、承傳與超越,也有必要從兼
收並蓄開始。
其二,賈寶玉有一定的社交往來。其中,拋開被強制參與的「峨冠
博帶弔賀往還」不算,還有一些帶有不同程度主體性的足以說明其生存
方式的社交活動。如,(1)雖屬被動參與但卻也躊躇滿志的官場社交;
(2)雖屬被動參與但卻也怡然自得的紈褲社交;(3)既主動參與又有某種
靈犀相通的平民(含沒落世家子弟)、賤民社交。
與秦鍾、蔣玉菡、柳湘蓮之間的相識相交已受到歷代讀者評家充分
注意,不贅。這裡著重梳理其餘。
與北靜王的相互傾慕與多次過往,對梅翰林、慶國公等的禮儀性拜
訪等,屬於第(1)類。在這類場合中,賈寶玉絕無格格不入形單影孤的
苦悶,相反,還或濃或淡地流淌出一種按捺不住的倍受寵愛倍受賞識的
得意之態(見第14、15、24、43、78諸回的有關描述)。
與薛蟠、馮紫英們渾渾噩噩的游宴活動,屬於第(2)類。這一類過
往的內容純屬花天酒地聲色犬馬,對此,賈寶玉不僅隨和,也很投入,
也善於周旋,也能如魚得水。即使捲入平庸低俗甚至污言穢語的戲嬉之
中,也不曾有過什麼不適不快如鯁在喉的反映(見第26、28諸回的有關
描述)。
補說:看來,賈寶玉所鄙薄的「國賊祿鬼」主要涵蓋那些干謁權貴、
以小事大的可憐蟲們,而不是厭棄所有皇親國戚達官顯宦。此其一。其
二,賈寶玉也有燈紅酒綠的遊戲人生的時候。他與薛蟠、馮紫英們之間
不僅存在有形的往來,還有某種無形的精神溝通,這就是後文即將論及
的作為賈寶玉慣性生存狀態之一的富貴閒人之間的同一性。甲戌本第28
回脂批就把賈寶玉與薛、馮、雲兒之間的廝混與西門慶、應伯爵、李桂
姐之間的鬼混劃上等號,還不痛不癢地說:「此段與《金瓶梅》內西門
慶應伯爵在李桂姐家飲酒一回對看,未知孰家生動活潑?」其三,賈寶
玉還有一個「俊友」情結。他與秦、蔣、柳之間既沒有桃園結義式的矢
共生死的誓約,也沒有施潤澤、劉小官們那種同舟共濟的舉措,他們之
間主要是一種心儀與默契,是對一種無視門第無視貴賤無功利需求的人
情美的認同。然而,在心儀默契之中,在舉手投足之間,畢竟摻和了某
種紈褲時尚,「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第7回回末)說
的正是這種情結。時至今日,仍有論者為賢者諱,故贅言如上。
在可以量化的精神文化生活與社交生活之外,賈寶玉還有兩種難以
理化的慣性生存狀態,一是「無事忙」,一是「富貴閒人」。這裡,先
梳理「無事忙」狀態——
其三,慣性生存狀態之一的「無事忙」。他忙些什麼?用魯迅的話
說,他忙著「周旋於姐妹中表及侍兒」之間,[17]用吳組緗先生的話說,
他忙著「到處發揮這種不能自制的感傷的溫情」[18],用張錦池的話說,
他忙著對平輩小輩和下人中的女孩子表示「特殊的體恤和尊重」[19],
用呂啟祥的話說,他忙著「為人擔憂,替人充役,代人受過」[20],用
警幻仙子的說法是忙著做「閨閣良友」。這一切,都是以主動給與、主
動介入的方式在運作著。如在晴雯撕扇、平兒理妝、香菱解裙、藕官祭
di@1、齡官畫薔、寶玉瞞贓以及祭金釧、悼晴雯、惜岫煙、傷迎春
以及呵護與關切芳官、春燕、五兒、萬兒甚至二丫頭、紅衣女、抽柴女、
畫軸女等等難以盡數的場景中所呈現的「情不情」行狀。一派主動付出
無論報償的坦蕩氣象。
補說:賈府的長輩晚輩丫頭小廝乃至周瑞的女婿傅家的婆子們,都
已準確無誤地捕捉住賈寶玉無事忙的行為慣性,但可惜又都沒有看懂。
賈母是闔府上下最關愛最憂慮也最注意研究賈寶玉生活質量的人,她一
旦發現她的愛孫偏偏「和丫頭們鬧」「和丫頭們好」這一十分「難懂」
的動向之後,就努力破解它,一心理清這個讓她擔心讓她困惑的迷團。
她成功了一半。她憑藉著經常性的「冷眼查看」與「細細查試」的辦法
進行了幾番認真鑒定,終於以權威的口吻宣佈:這不是什麼男女之事!
即並非什麼性意識性吸引使之然。賈母畢竟是很有眼光的,她頗有點超
塵脫俗的勁頭。但究竟是什麼?她依然沒有斟酌出參悟出一個確切的答
案。她只是否決了世俗的偏見,卻沒能抽繹出類似哲學家們才能得出的
那種結論。從而,不無天真地發問:想必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
平心而論,這「無事忙」的慣性狀態中滿溢著一種很熟悉又很新鮮
的珍貴的東西,滿溢著與生俱來與後天養成的、融合著兩種文化精粹的
仁愛與博愛精神。那就是脂批所謂的「情不情」,那就是魯迅所指出的
「愛博心勞」,那就是吳組緗所說的「尊重同情和無限親愛體貼之心」,
那就是一種對柔懦弱小之人的恤惜關愛併力求做一點力所能及的救援之
事的行為慣性。可以肯定地說,在這一點上,作家的主旨與作品的面貌
與讀者的正常感受之間,具有毋庸置疑的同一性。作家自知地而不是誤
打正著地賦予賈寶玉這一特質。而且,在平兒理妝、香菱解裙事件之後
他對賈寶玉所作的心理透視中[21],在賈環輸棋、晴雯撕扇以及為湘雲
還席之際他讓賈寶玉所發表的內心獨白與精彩議論中[22],其人道精神
與個性意識遠已超越了朦朧而變得十分分明了。也正是在這一點上,賈
寶玉與那些出類拔萃「姐妹中表」們有了大的不同。不同於薛寶釵的獨
善,不同於林黛玉的自戀,不同於賈迎春的淡漠,不同於賈惜春的「冷
面冷心」。
其四,賈寶玉還有另一種慣性生存狀態,即消解著其生命質量的「
富貴閒人」模式。薛寶釵送他這一綽號時曾言簡意賅地說,人生難得富
貴,更難得閒散,寶玉這兩樣都有了,故謂之富貴閒人。這話裡自然含
有諷勸之意,然賈寶玉並不理會,或故作不理會狀。第23回那四首依紅
偎翠的即事詩,第26回與賈芸進行的極無聊極平庸極沒要緊的談話,第
71回對探春所做的只管安富尊榮得過且過的勸導,特別是第79回中借敘
述人口吻所披露的歇斯底里大渲洩等,把賈寶玉的富貴閒人面孔點染得
呼之欲出。其中,第79回一段文字最具有代表性並讓人震驚:
(因司棋被逐、晴雯已死、迎春待嫁、薛蟠娶妻等事,釀成一疾,
重病月餘,賈母命好生保養,百日內不得外出行走)因此和那些丫鬟們
無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戲……百日之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
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頑耍出來。
補說:以上活法,已超出健康有益雅俗共賞的文化娛樂範疇,也不
是「渲洩苦悶」或「活得不冤」幾個字所能包容的。這裡面透發著一種
玩忽生命的自耗味道。如果說,「無事忙」體現著賈寶玉慣性生存狀態
的積極面即正價值,那麼,「富貴閒人」這一面則主要展示了賈寶玉慣
性生存狀態的消極性即負價值。在通常情景中,這種負價值是以百無聊
賴、得過且過為表徵的,到特定情景中則演化為恣意放縱,無法無天。
當然,賈寶玉的無法無天有個永遠的度,他不會威脅與禍害其他人,他
只是消耗與浪費著他自己。
以上四種忙法,再加上與林黛玉之間那份極天然極純粹卻又極沉重
極病態的情感糾葛,便是賈寶玉的主要生活內容。然而,這還不是他心
目中的最佳存在模式。
賈寶玉還有他獨具個性甚至偏僻乖張的嚮往與追求。還有對最佳生
存方式與最佳死亡模式所作的浪漫設計。
第5回夢遊太虛幻境時,賈寶玉對一處「人跡不逢,飛塵罕到」的
景觀表現出極大興趣,說:「這個地方有趣,我若能在這裡過一生,強
如天天被父母師傅管著呢。」第23回寫他每日只和姐妹丫鬟們一處讀書
寫字彈琴下棋作畫吟詩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之時,便覺
「十分快意」,「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第71回與
尤氏探春對話中又重申:只要和姐妹們朝夕相守,即使今日明日今年明
年死了,「也算遂心一輩子了」。
補說:上述「嚮往」有兩個檔次。眼下,暫且滿足於姐妹丫鬟呵護
下的、少受外部擾攪的、擁有多姿多彩文化娛樂活動的大觀園生存圈(
有論者稱之為「隱居女兒叢中」[23],是大隱隱於市的一個分支),但
終歸更嚮往一種絕對清幽僻靜的、絕對無人管束的自然與人文環境,即
進入一個人跡不逢飛塵罕到的世界,真正逍遙真正本色地活著。換言之,
他一方面認同了眼下這個相對封閉的世內桃園,一方面又神往著另一個
絕對封閉的世外桃園。前者,賈寶玉已經擁有,但卻漸受侵襲並大有風
雨飄搖朝不保夕之感,後者,是賈寶玉心嚮往之但卻撲朔迷離可望而不
可及的生存空間。
恐怕正因為眼下的生活圈每每受到侵襲,而理想的生活圈又可望而
不可及,賈寶玉並不怎麼留戀人世,不怎麼留戀生於斯長於斯卻又漸被
悲涼之霧籠罩的大觀園世界。他屢屢想到死,動輒祈望在眾多姐妹丫鬟
共同呵護中了無痕跡地死去並永不托生為人。第19回與花襲人的談話,
第34回的內心獨白,第36回與花襲人的對話,第57回與紫鵑的對話,第
71回與尤氏的對話……反覆癡迷地傾吐了他對「死」的獨特遐想,即關
於「死」的感傷而優美的浪漫設計。其要點之一是,要有眾女孩的呵護,
「只求你們看著我,守著我」,「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
我的眼淚流成大河」。其要點之二是,一定要了無痕跡,「把我的屍首
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連皮帶骨都化成一股灰」,
「一股煙」,讓「大亂風吹得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要點之
三是,「自此不再托生為人」,便是死得其所。一個在物質生活與精神
生活方面都似乎十分富有的少年人怎能湧動出這等思維定勢?
補說:這一思維定勢自然不是與生俱來的。初入大觀園時,賈寶玉
確也由衷地「十分快意」並「心滿意足」過。那是因為,第一次擁有了
一塊小兒女自做主人、自作主張的小天地。然日久天長,斗換星移,逐
漸發現這大觀園也原來不是一塊飛塵罕到的淨土,人世間的許多麻煩事
兒都先後在這裡出現,泥做的男人與變成魚眼睛的女人們的意志往往攪
擾得這裡不得安寧。賈寶玉的不自在感日愈濃重。除了與林黛玉之間的
是是非非之外,他還有許多莫可名狀的煩惱。賈寶玉其實是相當孤獨的。
這位天之驕子,人中鳳凰,在情感深處,在精神隧道中,積澱了無盡的
寂寞,一種連林黛玉也觸摸不到的理解不了的寂寞,這當然夠惱人的。
賈寶玉的煩惱還來自敏感,一種不同於林黛玉也不同於賈探春的敏感。
林黛玉的敏感主要是以自尊自重自憐自虐為軸心的;賈探春的敏感中除
了自強自衛情結之外還包孕了對家族盛衰的某種關注以及由此生發的某
種歷史內涵;而賈寶玉的敏感則主要表現為對大觀園內外所見所聞的人
之聚散禍福存亡的「情不情」思考。敏感度愈強,其煩惱則愈甚。於是,
賈寶玉擁有了比林黛玉寬廣比探春博大的苦悶。賈寶玉的苦悶還來自軟
弱。這位倍受寵愛的寶二爺寶天王寶皇帝其實很少自主權。平日「行動
就有人知道」(第47回);而更有甚者,每當關鍵時刻,每當遇到生死
榮辱的大事兒,每當家長們動真格的了,他「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
步」(第77回),甚至連親娘老子的陪房媳婦也狐假虎威地不把他放在
眼中(第77回)。他只能在一些微不足道無關宏旨的瑣屑細事上對弱小
者援之以手或打打掩護。一旦面對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
雯等羞辱驚恐悲淒之事,他只能「悵然」,只能「滴淚」,只能「釀成
一疾,臥床不起」。他是一個不擁有實權的、有點權也不會用的、更不
善於憑借特殊身份以擴張權力的「銀樣la@2槍頭」。是這些糾纏不
休排解不去的不自在感,逐漸誘發了賈寶玉對現有生存環境的厭倦,催
化他完成了由生的遐想到死的遐想的過渡。
從這種意義上講,不應該把賈寶玉關於最佳生死方式的奇思遐想簡
單化地視之為虛無幻滅情緒。儘管以上的思維定勢中摻進了許多無奈許
多感傷,儘管依循著這種思維定勢將會不可避免地造就出自我封閉型的
中國式多餘人性格,但其中畢竟躍動著嶄新的生存觀念:不關注留名青
史,不關注長生不老,不關注善修來世,而只是執著地探尋一種寬鬆寬
容寬和的生活空間,和一種充滿溫情的、不受打擾的、寧靜無痕的死。
這是關乎生命質量的前所未見的價值追求。它產生在背離傳統價值期待
(雖不徹底)與尊重個性舒揚(雖不高亢)的結合點上。它還是良性的
「無事忙」狀態的必然延續與深化。
關於生存狀態的結語:對賈寶玉生存狀態的還原考察,再次印證了
脂批的感覺全然不錯。無論從哪一角度哪一層面上進行觀照,賈寶玉都
是「古今未有之一人」,是「囫圇不解之人」,是「囫圇不解中實可解,
可解中又說出理數之人」,是難以用正邪新舊美醜等等字眼妄加論斷之
人。如果一定要把這種難以一語論定的生存狀態加以道破的話,則可稱
之為:一個對列祖列宗的價值期待既有背離又有認同,但背離略大於認
同、積極背離又略大於消極背離的良性不肖子弟。
賈寶玉文化歸屬的還原考察
上文說過,在接受傳統文化方面,賈寶玉是個雜家。典籍文化與習
俗文化,精英文化與市井文化,主流文化與非主流文化,借助種種傳播
渠道,共同熏染與養育著他。由此,其價值取向中就一再呈現二律背反
現象。
賈寶玉與儒家種種
無論從總體感覺還是從計量分析上說,賈寶玉確實不是儒家正宗信
徒。這不僅僅因為上文羅列的那「六不」「四有」「兩遐想」中種種背
離現象的存在,而且還因為他對人與人生的思考中迸發出某些儒家先師
與儒家傳人所陌生的思想火花。
然而,又不能把賈寶玉籠統地視之為儒家文化的叛徒。就像被稱為
異端之尤的李贄那樣,賈寶玉也實實在在地接受著儒家文化的血脈,與
儒家倫理綱常尤有不解之緣,「他還不能不崇信孔孟之道」[24]。以下,
著重梳理他對聖賢、對君主、對親權的尊崇。
其對「四書」的推重,在第3、第19、第36、第73諸回中被反覆皴
染過了,上文亦有所強調,從略。
其對孔聖並儒家楷模的景仰,竟也是自成系統的。第51回與麝月對
話中,就已鄭重嚴肅地引用孔夫子語錄,搬出孔夫子幫忙,以無可商榷
的口吻,回答麝月(為什麼不將女兒比作松柏)的反詰:「松柏不敢比。
連孔夫子都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可知這兩種東西高雅,不害臊的
才拿他混比呢。」第77回與花襲人對話中再次由衷禮讚孔子並諸葛亮、
岳飛們,並視若神明:「孔子廟前的檜樹,諸葛祠前的柏樹,岳穆墳前
的松樹,這都是堂堂正大之氣,千年不磨之物。世亂,他就枯乾了,世
治,他就茂盛了。」第20回一段心理描寫中,更將孔子認同為「亙古第
一人」,凡他「說下的」話立下的規矩,賈寶玉是「不敢忤慢」的。第
73回批駁誚謗八股文的主要動因,也是怪它「原非聖人之制撰,焉能發
聖賢之微奧」云云。
補說:賈寶玉尊崇孔孟無疑。而且,對孔孟的尊崇顯然超越了對女
兒的尊崇。記得甄寶玉曾將女兒與阿彌陀佛、元始天尊作過類比,說女
兒兩個字比那種阿彌陀佛元始天尊還要尊貴[25]。可惜甄寶玉沒有把女
兒與孔夫子連在一起評說過。在賈寶玉的天平上,在聖賢們的面前,他
心目中至尊至貴至潔的女兒們已退居無可比擬的次要位置,唯有至聖至
靈的萬世師表「亙古第一人」孔子才是無可辯駁不敢忤慢的權威。更發
人深省的是,他自己雖不追求修齊治平的輝煌,但對修齊治平的輝煌實
現者諸葛亮與岳飛們則由衷景仰。這一現象,與誚謗「國賊祿鬼」的著
名怪論及以批判文死諫武死戰的那些妙論相映成趣,互為補充,奏異曲
同工之效。此外,他還有意無意間鼓吹了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學說。
其對朝廷的態度又如何?前文曾兩番提及賈寶玉是很瞧不起死諫死
戰的文臣武將的。他把他們說得一錢不值。可有沒有注意到,賈寶玉批
殺他們的推理方法十分奇特。在他看來,那些死諫死戰之臣之所以可惡,
就因為他們自以為無限忠烈,可實際上卻給朝廷抹了黑,並把國家推到
困境中去了。用王蒙的話說,他批得十分聰明,是以更加維護朝廷的角
度來批文武之死的,是用極封建來批封建[26]。如果認為賈寶玉的這一
段談話頗為偏執偏激或標新立異或危言聳聽或正話反說,那麼,以下幾
處文字則足以證實他對朝廷態度的一貫性,即並非忽冷忽熱忽陰忽陽忽
左忽右的。在這一側面,也構成一個穩定表現的性格子系統。
譬如:第17回大觀園題對額時,賈寶玉曾強調說「第一行幸之所,
必須頌聖方可。」故題詞為「有鳳來儀」。第36回與花襲人對話中又強
調說,「要知道,那朝廷受命於天,若非聖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
重任交給他」。第63回與芳官對話中更兩番強調說,「幸咱們有福,生
在當今之世,」「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頭緣遠來降。我們
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又「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
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太平了。」
補說:天子受命於天。君為臣綱。君臣父子,定位不易,事之常也。
賈寶玉接受了並恪守了這些觀念。雖然他不想做什麼經世致用的治世能
臣,雖然他在生命實踐中並沒有幫上朝廷什麼忙,但在觀念形態上他卻
毫不猶豫地認同了天子的至高無上。在這個涉及修身之本的大問題上,
賈寶玉的取向是透明的,他絕不模稜兩可。
其面對父母親長的威嚴,又如何動作?
對賈寶玉來說,「四書」呀聖賢呀朝廷呀種種至尊至聖的權威們,
畢竟是高遠的、抽像的、純精神的,而父母親長們的威懾力量則是切實
的、具體的、每日每時無往不在的。高遠抽像的精神權威們並不直接實
施對賈寶玉的彈壓,從而,談起他們的時候便只有敬意而無畏懼。父母
親長的威懾則不同,它直接體現為讓人不自在不舒暢的禮與法的箝束,
甚至還立即釀就出苦果,從而,賈寶玉對親權的態度就是畏懼大於崇敬
了。
第20回的一段心理透視(「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亙古第一人孔子
說下的,不敢忤慢」)是很有囊括力的。這是賈寶玉貫穿首尾由衷恪守
的大原則。由此,路經賈政書房時,儘管有周瑞「老爺不在家」的揭示,
也堅持繞道從角門出府,說什麼「雖鎖著也要下來的」。挨打療傷的全
過程中,連花襲人都咬著牙說「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狠手!」賈寶玉卻
不曾有過半句牢騷。至於對長輩兄輩的過失與劣跡之類,更是不進諫,
不抗爭,不憤慨,持駝鳥態度:直面金釧兒受侮,他一溜煙跑掉了;路
遇司棋被逐並央告他「好歹求太太去」,他非但不代她請命反倒畏於家
僕「告舌」,直待他們「走遠了,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
人只一嫁了漢子……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大有阿Q鼻祖
的味道[29];賈母因賈赦逼鴛鴦作妾一事遷怒於王夫人之際,他不僅不
具有賈探春的諍子風貌,反倒扯起「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破旗,乖巧
地說「通共一個錯,我母親要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
老太太又不信。」尤有甚者,晴雯、四兒、芳官等人先後蒙冤被逐,他
非但百依百順龜縮在一旁不予辨誣,並乖乖而恭順地將行刑劊子手王夫
人送到沁芳橋頭,而且毫無調查研究、不分是非曲直、陰陽怪氣、炕頭
英雄般地盤詰起花襲人來。一派小丈夫小女人氣。
補說:先秦儒家對「孝」的界定是比較合理比較全面的,它至少包
含著「悅親」為孝、「諍子」為孝[28]兩大範圍。賈寶玉對孝道的恪守
中並沒有領會先秦儒家的全部積極內核,他接受的似乎是宋明理學家的
片面闡發即「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那一套。在這一點上,他遠遜於
薛寶釵(她曾有諫母之舉,並卓有成效),甚至賈探春(她曾有諫祖母
之舉,也立竿見影),甚至賈璉(他曾有諫父之語,雖無收效),甚至
平兒襲人之輩(她們曾有批判抱怨赦、政等男主人的言論)。
或以為妥協忍讓,息事寧人,大事化小,是賈寶玉為人處世的慣性
原則,其實不然。賈寶玉也會發火,也有莽言相撞,無端詰問,怒不可
遏,讓人下不來台的時候。比如攆茜雪,斥李嬤嬤,逐晴雯,踢襲人,
還有一言不和便拉下臉來譏誚排拒史湘雲等等。只是他發火的對象絕對
不超出奴婢輩與姐妹們行就是了。可以斷言,父為子綱,子為父隱[30],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等古訓,還是很深入賈寶玉之心的,至少在人倫關係
準則(而不是人生奮鬥目標)方面,結結實實規範著他的一言一行。
由此看來,賈母在與甄家女人談話中對賈寶玉「守禮」程度所作的
總估量[31],顯然偏於保守,顯然是低調子的,這可能與具體對話環境
所要求的自謙語氣與活潑口吻有關。其實,賈寶玉何止「見了外人」才
「行出正經禮數來」「與大人爭光」呢,他在家族內部,在大小場合中,
在人前與背後,甚至在向林黛玉表白心跡的個別談話中,都從不曾須臾
忘記親長至上的做人原則。即使在猜燈謎之類的娛樂活動中,他也不忽
略「悅親」之道,還能夠極其自然地與賈政配合默契地去弄虛作假,以
逗賈母愉悅與歡欣。在這一類不帶有混淆是非性質的「悅親」行為中(
薛寶釵點戲點菜時盡量揣摸與迎合老太太的口味亦屬此類),傳統美德
的可敬與恪守禮數的造作便水乳交融難解難分了。由此更增加了價值判
斷的麻煩,須十分小心十分細心地把孩子與髒水分開。
要之,以宗法觀念為根基的儒家倫理精神(連同它的諸多正負價值)
已經滲入到賈寶玉生命本體中去了。
賈寶玉與老莊、與禪
賈寶玉與老莊的關係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專題。在張畢來《漫說紅樓》
第四章第四節,在梅新林《紅樓夢哲學精神》第三章,在王蒙、呂啟祥
[32]、張錦池[33]等的論著中,已有周詳深邃的探討,不贅。這裡,只
重申與補說五句話。第一,賈寶玉與老莊的關係不似作者、作品與老莊
的關係那麼複雜,那麼難以穿透。第二,賈寶玉不是老莊一派。他沒有
從根本上接受與領悟老莊哲學,他不能像老莊那樣冷峻地看待儒家與灑
脫地對待人生。第三,賈寶玉確有通向老莊的悟性。他欣賞老莊的虛無
逍遙和無為。他對老莊的親近也屬於毫無強制色彩的自選範疇。第四,
賈寶玉對老莊思想的親近還徘徊在總體的感性觀賞與部分的淺浮領會階
段,屬於「前老莊」情思[34]。如續《莊子·qū@3篋》時的「意氣
洋洋」,讀《莊子·列禦寇》《莊子·人間世》時的「不覺淚下」「不
禁大哭」等等,便是「前老莊」的證明。第五,儘管如此,賈寶玉終歸
從老莊那裡看到一種不同於儒家經典儒家訓示的思維模式。這種模式不
只是幫助他暫且擺脫一下小兒女及其他情感情緒困擾,而且在他關於最
佳生死方式的浪漫設計中,也發揮著某種積極的酵母作用。
賈寶玉與禪的關係比起賈寶玉與老莊的關係來,多了一層表面上的
麻煩,這就是在續書中他果真當了和尚。但縱觀全書,賈寶玉顯然不是
佛(更不是道教)的虔誠信徒。雖然在續書中披上了大紅猩猩氈斗蓬飄
然而去,可文本中提供的全部材料中卻沒有發現他對佛(或道教)如何
如何的崇尚與禮敬。他還漫不經心地說過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一類的
話,此其一。賈寶玉也並不怎麼「毀僧謗道」,花襲人對他的這一批評
有點無的放矢。文本中不時出現的那些對僧人道人的大不敬描寫,如說
女兒兩個字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還更尊榮,如對靜虛老尼、馬道婆、
張道士、王一貼、水月庵主們的明嘲與暗諷,都不能算到賈寶玉賬上,
此其二。賈寶玉畢生又畢竟與一僧一道糾纏不清。這除了藝術構思強加
於他的因緣與制約關係以外,他本身也有一種對佛的習俗性認同,如動
輒「你死了我做和尚去」,以及某種參禪的積極性等,此其三。賈寶玉
參禪的那點水平還不及他對老莊的那點悟性。儘管他從薛寶釵推薦的《
寄生草》一曲中獲得某種靈感,儘管他也曾以偈的形式傳達過極欲擺脫
紅塵緣糾纏的心理需求,儘管他也曾悲愴地呼出過「我是赤條條來去無
牽掛的」類似徹悟之聲,但那一切都不過是一種「精神冷飲」[35]而已,
遠沒有達到「禪」地境地。其參禪水平甚至難望釵黛項背。林黛玉就嘲
笑他的偈遠非徹悟,她代續的「無立足境,方是乾淨」兩句,竟成點睛
之筆。他的佛教知識也極有限,連薛寶釵轉述的禪宗五祖六祖交接班的
佳話也不曾聽說過。他只好在與釵黛的舌戰中退卻下來,並在心理上認
輸:「誰又參禪了,不過是一時的玩話罷了。」「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
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一次參禪的努力,就如此了
草收場,接下去,依然是在無盡的熱鬧與無盡的煩惱中打發日子。此其
四。
要之,不可把賈寶玉與老莊與禪的關係看得過於重要。
賈寶玉與古已有之的逸士高人傳統
第2回作家借賈雨村之口開列了一個近30人的並不謹嚴縝密的大雜
燴名單。名單中的人物活躍在不同時代的不同等級中間,是帝王后裔、
公侯之家、清貧之族、薄祚寒門中的精神貴族。他們的倫理風貌與生存
價值被認為介乎大仁大惡之間,而他們的聰明靈秀與乖僻邪謬之氣卻被
認為達到了人類的極致。賈寶玉便被作家借賈雨村之口指認為他們之中
的一個分支——「情癡情種,逸士高人」的同黨或門徒。
補說:文本中並沒有正面提供賈寶玉如何如何接受了大名單中的某
某人的某某影響的活材料(大名單中有個崔鶯,賈寶玉很喜歡《西廂記》
,這也許是唯一具有說服力的旁證了),但從賈寶玉整個生存狀態看,
還真的給人以與某某或某某同一血統或血統比較相近的感覺。或者說,
從外部氣質上看,他很像「情癡情種,逸士高人」這一傳統的積極面與
消極面的雙向承傳者。
大名單中的許多人從上古到清代已形成一種流品,一種風神,一個
自我標榜相互標榜也被史家標榜的特殊系統。這些人的生存狀態是偏離
正統的,不論其社會角色如何,無一例外地背棄了經世致用、勵精圖治、
建功立業的價值期待,以隱於朝、隱於市、隱於山林的形式保持了自己
某種可貴可愛或自以為可貴可愛的個性與本色。這些人的文化人格又是
封閉的,一種自賞自慰自娛自耗式的瀟灑。他們消除了志向,漸漸又把
這種消除當作了志向;信奉一種封閉式的道德完善,實際上導向了總體
上的並不完善。[36]。賈寶玉也像他們一樣,一面高揚著特立獨行的人
文品格,一面又把自己埋進了相當寬大卻又相當封閉的文化地窖之中。
無論怎樣,「逸士高人傳統」一說,有助於對賈寶玉性格的理解,但還
不是解開賈寶玉性格之謎的總鑰匙。
賈寶玉與明中葉以來的人文傳統與市民情緒
上文說過,在接受主流文化與非主流文化的過程中,賈寶玉是一兼
收並蓄的專家。憑著他的靈氣與悟性,在博覽群書的同時,必定廣泛觸
及並自知不自知的吸納著典籍文化市井文化中包孕的個性意識與人文精
神;此外,在家族內外不同等級不同階層的人際交往中,也會接受與感
悟到使之耳目一新使之振聾發聵的新興市民情緒,比如清節凜凜的齡官,
無所忌憚的芳官與天馬行空的柳湘蓮們對賈寶玉性格的激活作用,就不
可低估。
齡官是《紅樓夢》奴婢群中唯一一個視賈府為「火坑」的人,還是
賈府內外唯一一個不買賈寶玉賬的女孩兒(第36回)。賈寶玉「和丫頭
們好」的慣性行為唯獨在她那兒遭到重創。她讓怡紅公子經歷了「從未
經過」的「被人厭棄」的苦痛,她給他上了一課。她讓他「自此深悟」,
懂得了「人生情緣,各有分定」,還懂得了女兒們的眼淚他「並不能全
得」。賈寶玉以他獨有的寬仁、博大與善解人意去領受了齡官的冷遇,
並以「訕訕地紅了臉」與悄悄地退出來的表情動作,完成了他對人之個
性的直面認同及對有個性之人的理解與尊重。
柳湘蓮無疑是賈寶玉男友中至為高潔而又風采可人的佼佼者。他與
寶玉之間的互敬與默契,他對薛蟠的疏離與懲治,他對寧府聚yōu@
4亂倫的率真批判,他對尤三姐之死的哀痛與懺悔,都引發了賈寶玉的
內省與自慚,並在一程度上產生了反觀環境與反觀自我的某種覺醒。回
憶一下,諸如「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
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
(第47回)一類的客觀冷峻判斷,在全書中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只有面
對柳湘蓮這般純正明淨獨立自主的朋友,才有可能激發他,讓他傾吐出
這份壓抑已久近乎麻木的無奈與酸楚。
此外,他還領略過芳官、豆官、葵官、蕊官、藕官們共同營造的那
種不平則鳴,勇猛自衛,慷慨豪邁,一窩蜂撥刀相助的人文氣候。
正是在良好天賦與多種文化張力的交叉啟迪下,賈寶玉對人、對人
之個性,對人之不幸的世俗關懷,日見濃烈。即使一些極瑣碎極細小的
人與人的碰撞中,也能刺激他產生帶有哲理味的形而上思考。他在自己
狹小的勢力範疇內,在自己暫且可以作得主的場合中,本能地或自覺地
與「能說不能行」、「行動就有人管」的可悲處境唱起了對台戲。於是,
就有了大觀園內發表的尊重呵護個性的宣言(見第20回對賈環的開導,
第31回與晴雯的對話,第63回生日夜宴時的「怡紅風俗」等)於是,就
有了與兄弟小廝相處中所展示的尊重與呵護個性的放達風神(見第20回
寶玉心理描寫中寬鬆自在的兄弟關係,第66回興兒論寶玉時描述的寬鬆
自在的主僕關係等);於是,就有了無論園內園外,無論是在人與人還
是人與自然交往中所表露的為傅家婆子們所不解的「呆氣」,即對弱小
無助的小人物小動物們送上的一份份微不足道的溫情(見第35回傅家婆
子所作的似是而非的判斷,第58回中關於「物不平則鳴」的議論,以及
遍及全書的「情不情」故事等。)
補說:賈寶玉關於人與人、人與物、人與自然的言談行狀中,雖說
閃爍著古已有之的仁者愛人、惻隱為仁的傳統光澤,但主要活躍著一種
從傳統文化與新興市民情緒中汲取的朦朧而執拗的尊重人與人之個性的
人文精神。這正是賈寶玉生命質量中具有超前意味的價值支撐點。也是
賈寶玉身上唯一能夠與儒家修身學說相對峙、相抗衡、相雜糅、相融合
的頗有勢均力敵之概的新的文化基因。
關於文化屬性的結語:生存狀態的囫圇不解與文化承傳的莫衷一是
是成正比的。其文化淵源愈豐厚駁雜,其價值取向便愈加模稜兩可,難
以論定。在閱讀中,在感覺上,在通常情況下,總認為賈寶玉與儒家文
化傳統最為疏遠,可一旦走出感覺的誤區,一旦把人物整個地還原到文
本之中,一旦在比較研究中進行觀照,則發現,原來賈寶玉恰恰與儒家
文化傳統的關係最為親近。從一定意義上說,其價值取向的模稜兩可,
正是儒家文化既強大而又失控這一尷尬處境的生動反映。唯其強大,便
有了賈寶玉在消極與積極意義上的認同;唯其失控,便有了賈寶玉在積
極與消極意義上的悖反。由此,可以認為,賈寶玉(一個上流社會「略
可望成」的聰俊靈秀偏僻邪謬的少年)囫圇不解的生存狀態與價值取向
正是一個訊號,一架天平,一種風雨表,它有意無意地提醒人們,在曹
雪芹筆下,在十八世紀中葉,即使那些偏離正統的不安分的異樣少年們
身上,儒家文化的主流地位並沒有從根子上動搖。這一類異樣少年的出
現,只是或主要意味著對儒家文化主流地位的深刻懷疑與嚴正警告罷了。
余論
如果一定要為賈寶玉的活法來一次價值定位,可以說:(1)儘管修
齊治平的價值系統已失去了對他的感召力與約束功能,儘管尊重人與尊
重個性已成為思維定勢與行為慣性,但作為一個活潑潑的生命個性,他
賴以生存的臍帶還綰結在以君父為綱的儒家價值系統的母體之中,他還
不是擁有獨立結實挺拔的人文主義精神脊樑的新人。(2)他是什麼?他
是一種偉大的過渡。是從《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實現傳統價值達到
極致的典型)到魯迅筆下的狂人(懷疑傳統價值達到極致的典型)之間
的一座眩人眼目的橋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