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新論
賈寶玉——這個精靈,自《紅樓夢》問世以來,一直是紅學研究者共同注目的重要研究對象。研究成果可以說車載斗量,數不勝數。按照眾多專家學者的識見來說。多以「時代的新人」「封建社會的叛逆者」「爭取男女平等的典範」「早期的民主主義萌芽」等桂冠相許。對此我們本無大的異議。只是當我們反覆研讀原著之後,始覺得竟有不少內容與上述結論發生了抵牾。其種種矛盾不能不引起我們的疑慮。在我們看來,賈寶玉是曹雪芹刻意塑造的一個意念性人物。是一個具有儒釋道三方面內涵的雜糅式人物,再加上他所處封建末世的特定時代及於國於家無望,沒有實在好處的特質,竟是一個「儒釋道三教雜糅的末世愚頑」。
茲因作者生活在那個所謂的康乾盛世,他不可能跳脫出康乾時期最高封建統治者所極力推崇的儒釋道三教合流的哲學思想。當時還沒有先進的思想武器,曹雪芹又深諳儒釋道各自的局限性與腐朽性,所以,他所塑造的賈寶玉也並非是他推崇的理想人物。這是他難以排解的積憤之下找不到出路時無可奈何的渲洩和標示,是帶有明顯批判意旨的渲洩和標示。是讚歌?是輓歌?不能簡單界定。自我否定與否定自我並非沒有典型事例可舉。這才是天才作家曹雪芹著意塑造這一典型形象的深意所在。果否如此,容當依次辨析。
一、賈寶玉與佛道摯密相關
賈寶玉與佛道兩家的關係可追溯到他幻化入世之前。
「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來到這青埂峰下,席地坐談。見著這塊鮮瑩明潔的石頭,且又縮成扇墜兒一般,甚屬可愛,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靈物了!只是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幾個字,使人人見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那裡去走一遭!』石頭聽了大喜,因問:『不知可鐫何字?攜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說畢,便袖了,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塊大石,上面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是無才補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引登彼岸的一塊頑石:上面敘著墜落之鄉,投胎之處,以及家庭瑣事,閨閣閒情,詩詞謎語,倒還全備。只是朝代無年紀,失落無考」。
這清楚地敘述了賈寶玉的出世,來自僧道的度脫下凡。若沒有僧道相助,便沒有賈寶玉的生命和一切。所以賈寶玉的身上明顯地打有佛道兩家的印記。
在賈寶玉的人生道路上,每逢關鍵時刻,僧道總要出面一次。這正如一百二十回賈政所回憶的那樣:「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廳前,我已轉眼就不見了。」再後來竟是寶玉出走,和尚道士挾持著飄然而去。
寶玉出生伴隨著僧道;遭災遇難又承蒙搭救;結局又被僧道挾持著遁入空門。一部《紅樓夢》大書,事關賈寶玉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顯繫於和尚道士之身,然而這和尚道士又是什麼樣子呢?
賈寶玉幻形入世之前,和尚道士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到後來一改常態,變成個癩頭和尚和跛足道士。這樣描述當然是有深意的。即是說:佛道創始傳入階段是富有生機的,及至後來,也就醜陋無比,腐朽不堪了。
賈寶玉不僅與和尚道士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而且在他的心靈深處也無時不以佛道為念。真是剪不斷,理還亂。且看他的言行吧:
寶玉的母親王夫人一開始就向林黛玉介紹道:「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沒日,瘋瘋傻傻,只休信他。」當襲人勸導他要裝出個讀書的樣子來,寶玉聽不進,不無揶揄地說:「只求你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那裡去就那裡去就完了。」(第十九回)
在「西廂記妙詞通戲語」一回中,寶玉向黛玉賠情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兒罷,要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裡,叫個癩頭黿吃了去,變個大王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兒,我往你墳上替你駝一輩子碑子去。」(第三十一回)
因襲人與晴雯發生了幾句口角,黛玉挑逗襲人時,襲人賭氣說自己死了倒也罷了。寶玉連忙說:「你死了,我做和尚去!」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著嘴笑道:「做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做和尚的遭數兒。」
第五十七回,寶玉對紫鵑發誓道:「我只願這會子立刻就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了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煙,一陣大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待紫鵑告訴他,林黛玉要回蘇州,紫鵑阻攔不住時,寶玉道:「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
上述種種,賈寶玉提出化灰化煙以及當和尚之願都是釋道思想的流露和外化。「西方極樂世界」、以現實為苦海的佛家之出世哲學;「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無為而治」等道家思想在賈寶玉的言行中不勝枚舉,交替出現。道家尊重規律,崇尚自然,強調忘我忘物、物我同一。佛家則認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種難以捉摸的「虛空」,只有在對萬物靜觀和頓悟中偶一得之。涅盤妙心,拈花微笑,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道家引向飄逸,佛家側重超脫,這 二者與賈寶玉所不齒的絕少「自由」的富貴之家的鐵籠生活極為合拍。很容易發生共鳴。他曾感慨道:「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
在「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一回中,寶玉於冷清之中看了莊周的《南華經》,至外篇《胠篋》一則後,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續道:「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邃,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他這一舉動偏被林黛玉看見,不覺又氣又笑,林黛玉不禁續了一絕云:
無端弄筆是何人?剿襲《南華》莊子文。不悔自家無見識,卻將醜語詆他人!
及至「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一回,寶釵點了一出《山門》戲,其中的「寄生草」詞妙甚: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搖頭,稱讚不已。後因受到史湘雲、林黛玉的數落,又想到「寄生草」中的「赤條條無牽掛」,便立占一偈云: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寫畢,自己雖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支「寄生草」: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薛寶釵看後笑道:「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兒一支曲子,把他這個話惹出來。這些道書機鋒,最能移性的,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有了這個念頭,豈不是從我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一個罪魁了!」
其實,薛寶釵只說對了一半。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根據。賈寶玉早就同佛道機緣縝密,豈是薛寶釵所念的一支道書機鋒的曲子所能引起賈寶玉這番瘋話的!
正當薛寶釵將其撕碎令其燒掉時,林黛玉採取了規勸和將軍的非常措施,逼其就範。
林黛玉說:「不該撕了,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癡心。」遂向寶玉發難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黛玉又道:「你道『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我還續兩句云:『無立足境,方是乾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宏忍在黃梅,他便充作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惠能在廚房舂米,聽了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云:『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給了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纔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了。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什麼禪呢!」
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在林薛二人的勸導下,賈寶玉甘拜下風,笑道:「誰又參禪,不過是一時的玩話兒罷了。」
綜前所述:和尚道士不僅是攸關賈寶玉生平遭際的關鍵人物,而且這兩種教義又是深入賈寶玉膏肓的精神支柱。特別是二教的「飄逸」和「超脫」意旨始終是統攝賈寶玉心靈的佳境。所以賈寶玉同佛道的關係絕非虛無飄渺的幻影!
二、賈寶玉的儒雅風範
儒家學派的創始人孔子最核心的思想是「仁」,可以說,孔子思想體系的大廈是構在「仁」的基礎之上的。
若以此訓來衡定《紅樓夢》之一號主人公賈寶玉,則不難看出:他就是一個「仁」的化身,是一個至親、至愛、至義的典範。
賈寶玉寬以待人,並非虛偽的表象,而是具備這種深厚素養的結果。他關心人、體貼人、尊重人、諒解人。他不僅愛他的心上人林黛玉、眾姊妹、丫環中的晴雯、襲人等;亦愛朋友,如柳湘蓮。就連嫉妒他的庶出弟弟、坑他害他告他黑狀的賈環,也給予足夠的寬容和諒解。在《魘魔法叔嫂逢五鬼》一回中,賈環為報復寶玉,「故作失手,將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燭,向寶玉臉上只一推,只聽寶玉『噯喲』的一聲,濺了他一臉油,起了一溜潦泡。」眾人都在埋怨賈環,寶玉卻說:「有些疼,還不妨事。明日老太太問,只說我自己燙的就是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他還在替別人著想,可見他心底之寬厚善良。
賈寶玉是賈母最賞識的嫡孫。在《享福人福深還禱福》一回中,張道士為討好賈母,誇讚寶玉:「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動,怎麼就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賈母聽了,也由不得有些淒慘,說道:「正是呢!我養了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就只這寶兒還像他爺爺。」
賈寶玉英俊聰慧是人所共知的。他一出場就作了形象地描寫:「及至進來一看,卻是位青年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金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戲珠金抹額,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眉如墨畫,鼻如懸膽,睛若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纓絡,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繫著一塊美玉。
待他轉身再來時,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綠撒花綾褲,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若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的極確,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
由於賈寶玉長得英俊聰穎,加之寶二爺的優裕地位,遂成為脂粉隊裡明爭暗羨的白馬王子,並非誇張溢美之詞。
他的至仁至愛至親至義表現在多方面,在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之後,有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別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呆了嗎?」那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還聽見他家裡許多人說,千真萬真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歎的,就是咕咕噥噥的。且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
在那重男輕女的封建時代,他卻獨對女子有好感,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劉姥姥為了討好賈府,替賈母解悶兒,信口開河,臨時編派個故事。賈寶玉偏尋根究底,讓焙茗到野外去找那個無影無蹤的小姑娘。找來找去,在東北角田梗子上找著個泥胎子才作罷!
寶玉挨打之後,黛玉前去看他。他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只見他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禁,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舊倒下;歎了口氣說道:『你又做什麼來了!太陽才落,那地上還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怎麼好呢?我雖然挨了打,卻也不很覺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給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別信真了。』」到此時,他還在為他心上人兒著想,而置自己的疼痛於度外。
襲人回娘家,哥嫂勸她嫁人,她執意不從,死心塌地伏侍寶玉。當她轉見寶玉之後,又謊稱家裡贖她回去,寶玉依戀萬分,百般懇求,直到襲人提出幾個管轄寶玉的條件寶玉一一答應照辦後才應允不走。從此可見,寶玉對待一個貼身丫環竟如此地鍾情和仁愛,怎不令下人受寵若驚,感激涕零?
最能表現寶玉仁愛情深的當屬對晴雯的態度上。他在晴雯面前從不擺主子架子,始終平等相待,心心相印。晴雯在日,曾有過「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佳話,那固然有點「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作風,但那個至情至愛的純潔愛心是淹沒不了的。勇晴雯病補孔雀裘使寶玉進一步看到了晴雯聰穎超群的品格才華,更加喜歡他這個俏丫頭。及至晴雯遭饞被逐,他如五雷轟頂,產生了極大的失落感,遂不顧家法的森嚴,私自去晴雯家中探視。當他看見晴雯睡在一領蘆席上,寶玉為其倒茶時,只見個黑煤烏嘴的吊子,也不像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一個碗,未到手內,先聞得油腥膻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用自己的絹子拭了。聞了聞,還有些氣味,沒奈何,提起壺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不大象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裡比得咱們的茶呢!」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並無茶味,鹹澀不堪,只得遞給晴雯,寶玉看著,眼中淚直流下來。其間寄予這位朝夕相伴的聰慧絕頂的俏丫頭多大的同情和憐愛之心啊!隨後他們有一段推心置腹的交談,更是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待晴雯死後,寶玉還放不下晴雯。當他聽小丫環說晴雯做了芙蓉之神後,想到「死後並未至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於是他以極大的勇氣,滿腔的熱情,作了一篇感天地泣鬼神的誄文,祭悼這個聰明夭亡的丫環,可謂超常之舉。他把人世間最好的詞語獻給了這位丫環,將天地間最美好的事物,比喻這位丫環的人品。稱其是:「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然則,「紅綃帳裡,公子情深;黃土隴中,女兒命薄」。這是無可奈何之事。他對晴雯的頌揚和懷念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賈寶玉雖說是「愚頑怕讀文章」,指的是怕讀那些艱澀難懂的經學道學之類的老古董。從他對詩詞歌賦的熟悉程度來說,從他大觀園題對額的超群才能來看,從他偷讀《西廂記》且津津樂道的情況而論,他看似與儒教不甚合度,其實這正是他的思想和世界觀的矛盾之處,正是他追求新思想的思辨和超越之光。
他從小受過良好的儒教和家境的熏陶漸染。在未入學之先,三四歲時,已得元妃口傳教授了幾本書,識了數千字在腹中。雖為姊弟,有如母子。他自幼受過「娘娘」的啟蒙,還不是上好的儒教嗎?後來當元妃省親時,賈政介紹道:「園中所有亭台軒館皆系寶玉所題;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請即賜名為幸。」元妃聽了寶玉能題,便含笑說道:「果進益了。」
關於寶玉高揚儒雅風範的事例還很多。例如:賈府有個規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著:「兄弟們一併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看待,還有人背後談論,還禁得轄治了他?」同時,因他自幼姐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湘雲、黛玉、寶釵等人,他便料定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男人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聖人遺訓,不敢違忤。
當黛玉因寶玉在寶釵處生氣之時,寶玉說黛玉:「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隔疏,後不僭先』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姐妹,寶姐姐是兩姨姐妹,論親戚也比你遠,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是才來的,豈有個近她遠你的呢?」黛玉啐道:「我難道叫你遠她?我成了什麼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賈寶玉體諒人達到了細緻入微的地步。
上述種種,均可看作是賈寶玉知書達禮的表現。他對儒家推導的仁、義、禮、智、信,不僅懂理論,而且能躬身踐行。由此而論,賈寶玉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也是相當深厚的。
三、塑造賈寶玉這個三教雜糅的矛盾統一體的深層意蘊
曹雪芹所處的時代是中國封建社會行將崩潰的最後一個王朝。同時又是這個王朝的前期,即所謂的「康乾盛世」。其時,蠻族的積極進取精神雖然給明清鼎革的社會帶來某種興奮亢進的活力,但是它同樣無法根本醫治中國封建社會衰世頹運的痼症頑疾。
為了維繫王朝帝統,清朝的皇帝格外重視封建主義的本體思想——先師孔子的儒家教義。在他們看來,孔教經典闡述的禮法倫常、忠孝節義確是終保大清王朝萬世罔替的最有力、最有效的精神武器。他們從清初順治開始就尊奉孔子,推崇南宋理學家朱熹,利用他們的學說來鞏固封建統治。康熙帝親政後,更是提倡儒學,進一步表彰孔孟程朱。1712年把朱熹升入孔孟大成殿的十哲之次,以後,朱子祠宇遍天下,到了乾隆之年更甚。
封建統治者不但尊崇孔教,而且往往還敬佛信道。雍正皇帝就是最為典型的一個,他的思想就是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混雜物。
儒家面對現實,有一套政治、倫理和道德修養的理論。它極力向人們宣傳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自漢武帝以後,幾乎浸淫上升為國教,備受封建統治者的崇敬。佛教自東漢初入中國,朝野均以傳統道術視之。之所以「黃老」「浮屠」並崇,「老莊」「浮圖」共祠,那是因為當時的人們還對佛教很不瞭解。從六朝、隋唐開始,隨著中外文化交流的日益廣泛,外國僧人大批來華,佛經翻譯日趨精確。人們對佛教做為一個獨立的宗教才有了統一的認識。佛教宣傳人人皆有佛性,竭力誘導信徒寄希望於「西方極樂世界」。佛教思想是一種以現實為苦海的處世哲學。道教是產生於中國的宗教,淵源於古代的巫術和神仙方術,形成在東漢,奉三清尊神為教主,以虛無造化之道設教。佛講涅盤正果,道講羽化登仙;儒說「生死有命」,道求長生不老。所以道教思想也是一種下世哲學。推求儒、佛、道的原本教義,可以說是互相對立的。但是,由於三教都是以唯心主義做為自己的哲學基礎,而中國長期的封建社會中又沒有產生新的先進思想,所以儒、佛、道三教便在長期共存中,逐漸合流。有哪個封建帝王不想得到長生之術,入世為君,又想出世永存?由於沒有精神寄托,所以他們終身都在尋求精神歸宿,面對著複雜多變的社會現實、宮廷矛盾,他們也清楚單憑一種教義的力量,是不能把自己的統治說得天衣無縫的。所以兩宋以來的多數君王均有目的、有意識地鼓勵、支持三教合流。至清朝,由於他們自身並未創造出新的思想武器,只得借助於漢民族長期作為統治階級治國安民的一套經倫韜略為其思想武器,這就是儒釋道三教合一,三教並用。
作為曹雪芹來說,儘管可以站在時代的峰巔上,但他畢竟不可能別出心裁地發明一種新的思想理論,不可能產生馬克思主義這種指導無產階級翻身求解放的新的思想理論,不能不從時尚所盛行的三教當中尋找出路。他又是一個頭腦清醒的先知先覺式的高級知識分子,對這三教的特性優劣瞭如指掌,於是他在著意塑造賈寶玉時不能不煞費心思地將三教的教義一古腦兒地堆於一身。顯然,佛家道家是賈寶玉的提攜者,生命的基石。然而,在曹氏的筆下,這兩個大恩大德式的人物均不能令人滿意。在攜帶「通靈寶玉」下凡之前,「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這意在說明佛道的初創或發展至鼎盛時期,是強大無比的,是可與中國的主宰正統——儒教思想平起平坐,平分秋色的。及至後來都成了強弩之末,醜陋不堪了。對僧的描寫是:
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有寶光;破衲芒鞋無住跡,腌臢更有一頭瘡。
對道的描述是:
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
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所謂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便是最簡煉的概括。至於賈敬燒丹煉汞死於非命,妙玉被劫,惜春出家,等等事件都是指摘佛道二教無什麼生命力的最好註腳。
對於儒教,作者也不是一味地肯定。他著意安排的儒教代表人物,無不是軟弱無能的窩囊廢。如那個輩份又長、學問又大的教書先生名諱賈代儒,實際上他早已是貓老不避鼠的老朽。他所管理的學堂,經常混亂不堪,甚至連他唯一的孫子賈瑞都教育不了,管轄不住,邪思妄動而死於非命,這一形象是對儒教失靈的絕妙諷刺。
另一儒學代表賈政,做官治家都不免四處碰壁。儒家所倡導的三綱五常、忠孝節義在賈赦父子們的身上早已被撕得粉碎。老家奴焦大早就看不慣賈府的行徑:「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柳湘蓮甚至說賈府唯有那一對石頭獅子乾淨罷了。這是對「詩禮簪纓之族」倫理綱常敗壞的大暴露。
賈寶玉怕讀儒家經典忌談仕途經濟,蔑視功名利祿,斥時文八股是「最可笑的」,是祿鬼們藉以「誆功名,混飯吃」的工具。他辛辣地嘲諷了程朱理學的那一套封建倫理道德,甚至把「文死諫,武死戰」的「君子殺身以成仁」的舉動也說成是毫無意義的「胡鬧」。他反對混供神,混蓋廟,而且毀僧謗道。他愛在內緯中廝混。的確有點:「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他是個於國於家無望的多餘人。作者矛頭所指別開生面,令儒釋道三家都招架不住。
作者一再聲稱:「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在主人公賈寶玉身上現出的矛盾反映了作者內心深處的矛盾。真如「一道道迷津,深有萬丈,遙亙千里」,賈雨村說得發人深思:「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第二回)
滿清王朝,在表面繁榮的後面集聚著許許多多的矛盾和問題。這是一種充滿罪惡的荒唐的畸形的病態社會。儘管統治階級極力宣揚儒教(學校如林);利用佛教道教(寺廟遍地),但都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愚民之術,只能導致封建社會這座大廈的全面崩潰。
曹雪芹刻意塑造賈寶玉這一藝術形象的深意還在於給人以深層的全面的歷史反思:一位道德上無可指摘的,才智上聰明絕倫的,人品上舉世無雙的貴族家庭中的寧馨兒,儒釋道三家的教義雜糅於一體,最終成為一個「於國於家無望」的末世愚頑,實在值得人們的深思。所以賈寶玉這個人物一方面標示了作者的一定理想,又活現了作者無所寄托的彷徨苦悶的心態。一方面是對新人出世的禮讚,另一方面又是對舊主頹敗的哀挽。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那樣:「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