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女性化

賈寶玉的女性化

賈寶玉的女性化

賈寶玉

《紅樓夢》問世二百多年來,研究的文章、專著,汗牛充棟,浩如煙海。舊紅學,新紅學,現代紅學以至未來紅學,相延不絕。^本文無意對博大精深的《紅樓夢》進行全面的分析和評價,只從一個角度,談談人們已經談得很多的書中三個主要人物形象——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並且把兩個女主人公放在一起作一點比較研究。

一、賈寶玉的女性化

曹雪芹為什麼要寫《紅樓夢》?

《史記‧太史公自序》中有一段很深刻的話:「昔西伯拘*裡,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司馬遷痛定思痛,從切身體會中認識到,作家們都是有幽憤要宣洩,有感慨要抒發才提起筆來的;並且借「述往事」而「思來者」,是有所寄托的。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作品總要體現作家的美學理想。曹雪芹不是革命家,但卻不失為傑出的思想家。他「滴淚為墨,研血成字」1。「十年辛苦不尋常」寫成的《紅樓夢》,當然不會沒有他的理想與追求!在《紅樓夢》開宗明義第一回裡,曹雪芹就毫不諱言地宣稱:他是「大旨談情」。以後這一個「情」字便是那樣地充溢於他的胸中,纏綿於他的筆下。從回目到情節,從人物到場景,讀者時時會感到這個「情」字在眼前跳蕩,一股深情脈脈的氛圍籠罩著整部作品。關於這一點,和曹雪芹有著非同一般的親密關係的脂硯齋是體會得很深、把握得很準的。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2後世的讀者也的確不曾辜負作者的苦心、評者的指點:「讀其書之所以言情者,必淚涔涔下,而心怦怦三日不定也。」3以至為寶玉而死、為黛玉而瘋的癡男怨女代不乏人。真正是「堪歎古今情不盡」。

很清楚,曹雪芹追求的美學理想是通過描寫「情」來肯定「情」,謳歌「情」;希望人生有「情」,社會有「情」。這個「情」字的內涵,從《紅樓夢》中不難看出,它實際指的就是:要尊重人,同情人,要把人當人。人與人之間要相親相愛、平等相待;要保持人的純真的天性,珍惜人的感情和人性的自然。這是一種具有初步民主主義和人文主義傾向的帶有一定程度個性解放、個性自由和社會平等要求的美學理想。

曹雪芹有這樣的理想是不難理解的。中國的封建專制制度就是建立在階級剝削和階級壓迫的基礎之上的。因此地主階級出於對本階級利益的維護,從它登上歷史舞台的第一天起,就同「情」產生了隔膜,並逐漸樹起了敵意。封建禮教要求於男子的「三綱五常」,沒有「情」的地位;要求於女子的「三從四德」,更無「情」的容身之所。連最需要情感的文學,也要受到「發乎情,止乎禮義」的限制。宋明以後,理學猖獗。統治者索性扯起了「存天理,滅人欲」的無情的旗幟,以理滅情,以理殺人。到了曹雪芹生活的時代,走過了幾千年漫長道路的封建制度,已經差不多變成了一具僅僅尚未埋進墳墓的死屍,散發著糜爛的臭氣,毒化和腐蝕著一切有生命有活力的東西。整個社會大霧彌天,黑夜沉沉,只有血淚和痛苦,只有冷酷和悲劇。找不到「愛」的綠洲,看不見「情」的輝光!而一個沒有「情」和「愛」的社會還有什麼希望?沒有「情」和「愛」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曾經滄海的曹雪芹是充分敏感到這一點的。於是他用自己的筆,用不朽巨著《紅樓夢》,來寫他的希望、他的憧憬,來呼喚他所追求的——情。

但作家的理想不能通過說教的方式來直接流露。一代大師曹雪芹於是嘔心瀝血塑造了他的主人公——賈寶玉(當然也包括另一位主人公林黛玉)。

賈寶玉的性格是複雜的。他癡,他傻,他呆,他瘋,他怪……他是「今古未有之一人」4。但作家並沒有讓形象淹沒在性格的表面雜多因素裡而顯得模糊不清。脂硯齋說「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又寫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不曾,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於顰兒處更甚。其囫圇不解之中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之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5可見,寶玉的性格雖然複雜,卻又是獨特的、鮮明的,「移之第二人萬不可」。

那麼寶玉的性格又是在哪一個本質點上顯得獨特而又鮮明,成為不容混淆、不可移易的「這一個」呢?筆者認為這就是他的「女性化」。^何其芳同志概括得很好:「同中國的和世界的許多著名的典型一樣,賈寶玉這個名字一直流行在生活中,成為了一個共名。但人們是怎樣用這個共名呢?人們叫那種為許多女孩子所喜歡,而且他也多情地喜歡許多女孩子的人為賈寶玉。」6再看曹雪芹自己在《紅樓夢》中是怎樣描寫的:

寶玉的外貌:「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視而有情。」

寶玉的名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寶玉的行為:他「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寶玉的生活環境:只有他是唯一男性的「女兒國」——大觀園。

寶玉的賞心樂事:為女孩兒效勞,甚至為丫頭充役。^寶玉的人生理想:女孩兒們都不死不嫁,終生與他為伴。^寶玉的最大慰籍:死後由許多女兒的眼淚把他送到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托身為人。……

如此等等。一句話,他對身邊幾乎所有的少女都多情,也希望所有的少女都鍾情於他;他給予女兒們以百倍的崇敬和同情,而萬般遺憾於自己的不是女兒身。

不難看出,賈寶玉雖然是以一個男性主人公出現在《紅樓夢》裡,但已經完全被女性化了。這是奇特的,然而這也是二百多年來為許多讀者所不理解,甚至為不少人所詬病的。因此需要回答:曹雪芹為什麼要花最大的氣力,費最多的筆墨來塑造這樣一個主人公?為什麼要賦予明明是男性的賈寶玉以許多女性的特徵:女性的外表,女性的言行,女性的心靈,女性的柔情?

這就要回到我們先前的議題:曹雪芹要通過塑造賈寶玉來寫「情」。脂硯齋在甲戍本第十六回的批語中曾指出:「除『情』字外俱非寶玉正文。」^那麼,如果把賈寶玉寫成個名副其實的那個時代的男子,就達不到這一目的麼?^《紅樓夢》給了我們全面的回答。

至高無上、天之驕子的皇帝該是那個時代最「理想」的男性了吧?然而元春做了皇妃,在難得的一次回家省親時,卻禁不住流了五次眼淚,把在萬歲爺身邊伴駕說成是「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感歎「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世間最大的「榮耀」原來不過是被冷酷地拆散骨肉、泯滅人倫。哪裡見到一絲一毫「情」的影子。

再看貴族之家的榮國府,上上下下,數百人口,男性可謂多矣!那事›有臉面的男子都是些什麼東西呢?^賈政,榮國府的當家主子,那個時代標準的正人君子。然而我們在《紅樓夢》中幾乎沒有見過他的笑臉,沒有聽到過他一句有生氣的話,迂腐、無能、冷酷、道貌岸然。沉重的棍棒和冰冷的繩索差點要了寶玉的命。這樣一個集「忠臣、孝子、嚴父」的「美德」於一身的封建階級的理想男性,身上有一點「情」的氣味嗎?^至於老色鬼賈赦,父子聚的賈珍、賈蓉,整日偷雞摸狗的賈璉,還有那個借居賈府的惡俗不堪、以凌辱女性為能事的薛蟠……乃是一群真正的「淫魔色鬼」,肉慾橫流的衣冠禽獸。他們更是不知「情」為何物。  

很顯然,曹雪芹生活的社會已經是一個顯露出末世光景的封建宗法社會。作為這個社會支柱的「堂堂鬚眉」們,上至皇帝下至地主階級的一切男性,全都是一些濁臭逼人的「渣滓濁沫」,沒有一個是曹雪芹所滿意所能寄予期望的,他對他們完全絕望了。

曹雪芹憎惡他那個無情的時代,他那個無情的階級,他周圍的那些無情的男性。他希望有新的時代、新的階級、新的人物出現,即有情的時代、有情的階級、有情的人物出現。曹雪芹回首往事,檢點人生,欣喜地發現:「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原來希望之光正在這些不為時代所重的婦女身上閃現。他要描寫她們,肯定她們,歌頌她們。那麼作者只描寫這些閨閣裙釵不就行了嗎?須知,當時的時代還是一個以男性為中心的男權時代,只有讓男性來否定男權,才是最大的否定;只有讓男性來肯定女權,才是最有力的肯定!於是乎,一個帶有理想色彩的人物,一個寄托著曹雪芹滿腔期望、滿腹衷情的女性化的人物——賈寶玉應運而生!^只有女性化的賈寶玉才能進入大觀園。大觀園實際上也是帶有作者強烈的主觀色彩的一個理想世界。如果說賈府乃至那一整個社會是一片人類情感的荒漠,那麼,大觀園便是這片荒漠中的一小塊充滿真情的綠洲。正是在這個完全不同於外部世界的獨特的「女兒國」裡,展開了一幅幅絢麗多姿的小兒女美好生活的動人畫卷,演出了一幕幕感天動地、情真意切的人生悲喜劇。而它們的主角正是賈寶玉。試想,如果不是女性化的賈寶玉,我們的曹雪芹能讓他踏進這塊聖潔的淨土嗎?能夠設想:賈珍、賈璉、薛蟠之流也混跡於大觀園的女兒之中嗎?因此賈寶玉必須也只能是女性化的。只有女性化的賈寶玉才能取得大觀園的「園籍」,才有資格那樣地憎惡男子,徹底地否定男權;才能把那些一心想在封建仕途上飛黃騰達的男子統統斥為「國賊祿蠹」。^

賈寶玉也只有進入大觀園,才能與閨閣為伴;才能熟悉她們的生活,瞭解她們的感情,進入她們的內心世界和精神領域;才能發現她們的美,理解她們的美,進而頌揚她們的美。

不是女性化的賈寶玉,就只能踟躕於大觀園的園門之外。也就無從知道奴隸女兒晴雯「爆炭」般寧折不彎的反抗性格和火一般的熱情;無從知道身為下賤的司棋為了追求自由的愛情而視死如歸;無從知道芳官等一群學戲女孩子的天真無邪和埋藏在心底的眼淚與酸辛;無從知道在青燈古佛旁消磨著青春歲月的妙玉,心靈在受著怎樣的煎熬與磨難;無從知道庶出小姐探春卻有著「不讓鬚眉」的傑出才情;無從知道「英豪闊大寬宏量」的史湘雲那「光風霽月」般的英氣與豪情……^尤其是:不進入大觀園,賈寶玉就不可能獲得一個相對自由的天地,一塊較為滋潤的土壤,來發展他同林黛玉那建立在共同思想基礎上的美好愛驚…,也就無從結識這位天生麗質、有著詩人氣質和才情、並且同他一樣桀驁不馴的反封建的人世知音;也就不可能從薛寶釵、襲人等女兒身上發現美是怎樣被封建禮法所玷污、所毀滅;當然更談不上與封建階級、封建制度那樣果斷、那樣徹底地決裂。

一言以蔽之:沒有一個女性化的賈寶玉,曹雪芹就無法寫出「情癡之至文」7的《紅樓夢》這樣「一篇情文字」8來使「閨閣昭傳」,從而實現他「大旨談情」、肯定「情」、謳歌「情」的美學理想。據脂批透露:曹雪芹原打算寫的《紅樓夢》最後一回,有「警幻情榜」這樣的內容。9「情榜」上不僅列有前八十回中寫到的「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中所有的女子,而且還加上三、四副冊共六十名女子。令人深思的是這六十名女子之前還有一名「諸艷之冠」,而這榮居榜首的既不是林黛玉,也不是薛寶釵,恰恰是男性的賈寶玉。可見在曹雪芹眼中,寶玉不僅入了女兒之列,而且還是一位集眾美於一身的群芳之首。那麼,寶玉以男性的身份而被女性化就成為十分必要的了。

這還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脂批還告訴我們:曹雪芹在「情榜」上給寶玉下的評語是「寶玉情不情」十。用脂硯齋的話來解釋就是:「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⑾這就明白無誤地昭示讀者:曹雪芹正是要讓女性化了的「情不情」的寶玉,去癡情地體貼一切無情(無知無識)和有情的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美好的情感,特別是那些在舊時代沒有地位、沒有人的尊嚴然而卻是充滿著聰明才智並且善良美麗、清淨潔白的女兒們。肯定她們美的人格,美的靈魂,美的情感(包括愛情),同情她們一個個被毀滅的悲劇命運,並詛咒那個毀滅她們的時代!從而揭示:什麼才是美好的,什麼才是人與人之間正常的和諧的關係,什麼才是有意義的人生。曹雪芹的回答是:一個大書特書的「情」字!寶玉最後把愛情給了癡心的「莫怨東風當自嗟」的林黛玉,而最終撇下了已經結為婚姻的「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就是曹雪芹對「情」的最大肯定,對「冷漠無情」的最大否定!^這樣的美學理想,在今天看來未免失之籠統,或者叫做時代的階級的局限。但,作為生活在十八世紀黑暗中國的作家,曹雪芹能大膽地提出這樣的理想並用自己的筆作了不懈的追求,實在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二、真偽美醜話黛、釵

自有《紅樓夢》以來,絕大多數讀者和評論家是同情和肯定林黛玉的,是反感和否定薛寶釵的。

實際上,被多數人肯定的林黛玉在《紅樓夢》的具體描寫上卻是一個並非「十全十美」、甚至缺點和不足很多的人,而薛寶釵正好相反,幾乎是一個「完人」。^

在性格上,林黛玉多愁善感,整天以淚洗面,有著一種為常人所受不了的陰鬱氣質;而薛寶釵則樂觀從容,笑口常開。除了有一次寶玉因她「體豐」把她比作「楊貴妃」使她大為惱火外,幾乎沒見她跟誰有過口角之爭。^在處理人事關係上,偌大的賈府,林黛玉除了鍾情的寶玉和貼心的丫頭紫鵑外,幾乎沒有什麼知己,顯得很孤立;而薛寶釵卻應酬裕餘地和誰都處得很融洽,使得「一個個像烏眼雞似地」上上下下、各色人等,無不交口稱讚於她。連人人側目的趙姨娘也由衷地誇她「會做人」。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恃才傲物,口舌招尤。她常常得理不讓人,用並無惡意的鋒利言辭得罪了不必得罪或不能得罪的人,落得個「小性兒」的惡名;而寶釵裝愚守拙,隨分從時,行為豁達,言語溫和,從不耍什麼「小性兒」,不僅得到了賈母「從我們家裡四個女孩子箊—起,都不如寶丫頭」的權威定評,連林黛玉也終於「孟光接了梁鴻案」,同她親密得「更比他人好十倍」。

在愛情上,林黛玉和薛寶釵都愛著賈寶玉。而寶黛的愛差不多都是以爭吵的方式出現、在鬥氣哭泣中度過的。吵得最凶的時候,甚至鬧到寶玉臉黃氣絕、甩玉砸玉、尋死覓活的程度,黛玉自己也常常是涕淚橫流、奄奄一息。他們愛得是那樣痛苦,那樣不能自拔,而起因又常常在黛玉一方。玉釵的愛情則完全是另一種情狀。薛寶釵總是那樣的不即不離、不冷不熱、不濃不談。安之若素,泰然處之,頗有君子之風。甚至看到寶黛在一起也視而不見或有意迴避,很少醋意,從不潑酸。

在學識上,林黛玉當然是有才的,尤其是詩才,可以說在大觀園裡是公認的。但是薛寶釵的詩單從技巧上看,不是也寫得很好麼?幾次詩社,她同黛玉迭為魁首,幾乎難分軒輊。更何況,她還有一套頗有見地的詩論。什麼「只要主意清新,措詞就不俗了」,什麼「善翻古人之意」等等,說得頭頭是道。可見她於詩詞之類,是下過一番功夫的。林黛玉除了會寫詩之外,在《紅樓夢》裡我們沒有看到她還有什麼別的特長。而寶釵則不同了,她還懂得名物訓詁,有豐富的戲曲知識,有一定的醫藥衛生常識,還知道佛家經典……尤其在繪畫方面,看來她無疑是個行家。她不僅知道繪畫要用些什麼紙料、畫具、顏料,還能詳詳細細地開出一大篇單子以至外行的林黛玉嘲笑她是否把嫁妝也開上去了。特別是她那一大段關於遠近疏密、添減藏露的構圖理論,甚至直到今天,也還為不少真正的丹青妙手視為至論。凡此種種,足以說明:在才能學識方面,林黛玉只能算作某一方面的「專家」,而薛寶釵則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博士」了。

即以體貌而論,林黛玉似乎也是趕不上薛寶釵的。身體不用說了,林黛玉生著在今天的專家們看來是肺結核的可怕的病,其瘦無比、弱不禁風,而薛寶釵「肌骨瑩潤」、「體豐怯熱」。僅就容貌來看,林黛玉儘管是很美的,迷人的,但人們還是隱約感到:寶釵似乎更美一些。《紅樓夢》中直接正面描寫寶釵容貌的地方不多,但間接說寶釵比黛玉美的文字不少:「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第五回)「襲人笑道:『他們說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著怎麼樣?』探春道:『果然的話。據我看,連她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她。』」(第四十九回)賈寶玉也說過這樣的話:「更奇在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瞧她這妹子,更有大嫂嫂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第四十九回)他推翻了自己認為的「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的說法,其中當然包括林黛玉,並且前面還借口別人成日家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看來他也是承認寶釵比黛玉長得美的,只是不便明說罷了。再看象徵性的描寫: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眾女兒以抽花簽為戲。寶釵抽的是一枝牡丹花,題為「艷冠群芳」。黛玉抽的是一枝芙蓉花,題詞是「風露清愁」。撇開花品不說,僅就美麗而言,自是牡丹勝過芙蓉。題詞更是直言不諱地喻指寶釵為眾美之首。看來,就是曹雪芹本人,也無意要把黛玉的體貌之美寫得勝過寶釵。兩人固然都是美,但黛玉是病態美,寶釵是健康美。

綜上所述,黛玉在很多方面是比不上至少是超不過寶釵的。這樣我們就面臨著一個十分棘手的難題:人們為什麼偏偏喜愛和同情一個有很多缺點或不足的林黛玉,而不喜歡甚至討厭長處似乎不少的薛寶釵?

我以為,解開這個難題,要從人們的藝術審美觀上來尋找答案。而人們的藝術審美觀又是同人們的社會倫理觀、道德觀密切相關的。

文學倘要描寫「社會關係總和」的人,描寫人的生活,人的言行,人的情感,人的心靈……那麼,人們將怎樣要求於文學家呢?或者換句話說:怎樣的人,怎樣的生活、言行、情感、心靈才被認為是美的,反之則是不美的甚至是醜的呢?法國古典主義者布瓦洛說:「只有真才美,只有真才可愛。」⑿英國戲劇大師莎士比亞也說:「美看起來要更美得多少倍,若再有真加給它溫馨的裝潢!」⒀林黛玉和薛寶釵最終在人們的審美評價面前一個被肯定,一個被否定,其原因主要在於:黛玉「真」而寶釵「偽」。當然寶釵的「偽」並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否則也就不存在前面所說的她看上去好像有很多優點似的了。

賈府是一個顯赫的封建貴族之家,但又是一個「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的正在走向全面崩潰的沒落之家。它的內部已在日趨糜爛和朽腐,派系傾軋、嫡庶紛爭、主奴矛盾,充斥其間。再加上那些「一代不如一代」的混賬兒孫安富尊榮,窮奢極欲,偷雞戲狗,養妓蓄娼……把個堂堂國公府鬧得像個臭泥塘,什麼污穢骯髒、醜聞秘事乃至逼死人命,都應有盡有。

按理,這樣一個齷齪不堪、充滿罪惡與殺機的環境,一個十幾歲的少女是很難適應甚至格格不入的。那樣複雜的人事關係,也是很難甚至不可能應酬得面面俱到並且面面俱好的。然而不,薛寶釵自有她的一番能耐。入府不久,她便以「行為豁達,隨分從時」而「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很快又博得了賈母、王夫人的歡心,就是林黛玉也在她高明的「外交」手腕下,俯首就擒,心悅誠服,以至於把她當成情同手足的親姐妹。更令人驚異的是,連親生女兒都捏不到一塊的趙姨娘,薛寶釵也能夠感動她。當她送了一點薛蟠從江南帶來的土儀給賈環時,趙姨娘十分高興,誇「寶姑娘好,會做人,很大方」。本來,和睦處人,妥善處事,並不是什麼不好的品德。問題是:出於什麼目的?處怎樣的人和事?明明是給她薛寶釵做生日,她卻偏偏點賈母愛吃的菜,愛看的戲,這不是討好又是什麼?元妃出的燈謎,她明明一猜就中,覺得「並無甚新奇」,但「口中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故意尋思」,這豈不是做作得近於肉麻了嗎?趙姨娘、賈環無人不討厭,她薛寶釵也未必喜歡這二位,但卻從不得罪。究其原因,不外乎他們是賈政之妾之子,怕的是在這位寶玉的「嚴父」跟前吹「枕頭風」、說小話兒,於自己的終身大事不利。「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寶釵的眼光不可謂不遠矣。然而這又是虛偽得何等地令人反感!在同寶玉的愛情關係上,也充分暴露了薛寶釵的虛偽。不少論者只注意到她對寶玉的「冷」。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其實她也有「熱」的時候,或者叫做內「熱」外「冷」。正是在這冷熱之間,顯出了她的「偽」。一般情況下,寶釵是迴避寶玉的,即使見了,也大多冷面相向,很少動感情。這裡除了謹守「男女授受不親」的封建古訓之外,更重要的看來是她意識到:寶玉充其量只有戀愛的權利,而主宰婚姻的大權則牢牢握在封建家長賈母、王夫人等人手裡。所以要緊的是取得賈母等人的好感。至於寶玉則無須在他身上下多大功夫。所以戀愛上不妨豁達大度一點,甚至不惜在林黛玉面前來點謙讓。那麼,索性就一味地冷吧!然而又不。請看寶玉挨打以後,她又是送丸藥。又是規勸:「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說罷,還「紅了臉,低下頭來」。應當承認,這裡是動了真感情的。再有,勸起寶玉學「仕途經濟」來也是一付熱心腸的。這些地方,又儼然像是她的身家性命繫乎寶玉一身。這是為什麼呢?顯然,聰明的薛寶釵不會不知道:與寶玉結成婚姻固然要靠封建家長,但結婚以後呢?寶玉的出息與否可就大大關係她的「前途命運」了。看,明明已經把自己的終身同寶玉聯到了一起,卻又處處以外「冷」掩蓋自己的內「熱」之情,這還不是「偽」?是的,這是更深沉、更內在的「偽」了。

如果薛寶釵對所有的人都一樣地謹慎小心、八面討好,那倒又當別論。但從她對金釧之死、尤三姐自殺表現得那樣的冷漠以至近於殘酷,則又可以看出她的所謂善於處事待人,實際上是區別對象,真情與假意兼而用之的。

讓我們再來看看那位「小性兒」的黛玉姑娘吧。人們習慣於認為,林黛玉也自認為她住在賈府是寄人籬下。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一點而受到讀者的同情。但筆者認為:黛玉姑娘其實是可以堂皇地住在賈府,大可不必以「寄人籬下」者自居。她家也是世代為宦的貴族,祖上「曾襲過列侯」,父親林如海又正做著欽點的巡鹽御史。後來雖然死了,那份家業該是很可觀的吧?並且她家「支庶不盛」,就她這樣一個獨生女兒,遺產歸她該是沒有疑問的。但是,賈璉送她奔喪回來以後,便沒有了下文。黛玉的家產哪裡去了?賈璉沒有交待,林黛玉也從未問起,甚至壓根兒就沒有想到。一味地認為從此以後便是全靠人家養活,整天自怨自艾,淒苦不堪。這事如果發生在工於心計、明於世故連當票都認得的皇商小姐薛寶釵身上,恐怕不致出現如此驚人的疏忽吧!可見林黛玉是何等的不諳世事,而又是何等的天真未鑿,令人感佩!不過這也並不奇怪,她原本就不是一個大俗人。試看一部《紅樓夢》裡,林黛玉做了些什麼?我們見她討好過誰、籠絡過誰沒有?我們見她料理過家務、計算過錢財沒有?沒有,統統沒有!我們見到她所做的只是戀愛與作詩。而作詩其實只是她戀愛的副產品,那裡有她愛的追求,愛的憧憬,愛的悲歡,愛的幻滅。所以一旦愛完結了,那些斷腸詩稿也就隨之灰飛煙滅。林黛玉真的喜歡賈寶玉,就真的去愛。但那是一個「色情合法,愛情非法」的時代。林黛玉肩負著歷史的因襲的重擔,不能有失閨閣身份地直接表達胸中的愛情。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試探。試探是隱晦的,隱晦則不免導致誤解,由誤解而口角,而生閒氣,於是乎寶黛吵架矣!然而這種感情的直接交鋒,比之寶釵以冷掩熱,以假蓋真式的躲躲閃閃、正兒八經的愛情,顯得何等的熱烈,何等的赤誠!

大觀園之於賈府,是綠洲之於荒漠,是淨土之於糞窟。二者是真假、善惡、美醜對峙而又並存的。生於其間者,就應該有愛又有恨,有好又有惡,有恩又有仇。沒有恨,就不會有真愛;沒有痛苦,也不會有真歡樂。人豈能無七情六慾?豈能無非是好惡之心?在那樣的環境裡,能愛一切人,實際上是對誰都不是真愛;跟誰都好,實際上是對誰都沒有真心。林黛玉全身心地愛著賈寶玉,對寶玉傾注了全部的感情而沒有任何保留,她拿什麼再去討好賈母、王夫人、鳳姐呢?她已經沒有了剩餘感情。她的深為寶玉敬重而不為眾人諒解也就毫不足怪。薛寶釵也愛賈寶玉。可她何嘗不愛賈母、王夫人、鳳姐?眾人都說她好,說明眾人都分得了她的感情,更說明她沒有把自己的感情全部奉獻給寶玉。所以她得到了眾人給予她的婚姻(或曰「寶二奶奶」的地位),卻沒有得到寶玉的愛情!^林黛玉與薛寶釵,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真」者得到的是真的愛情;「偽」者得到的是無愛婚姻的苦果。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原諒並理解了林黛玉的種種不足而並不欣賞似乎很「完美」的薛寶釵的原因所在。甚至,由於林黛玉在愛情上的純真、執著、生死不渝,以致連她的病態,在人們的眼中,也罩上了美的光圈。病態本來是談不上美的,但因為這是有著美好品質的林黛玉的病,是她的美的愛情追求的一種悲劇性反應,因此她的病態也被詩化而顯得美了。如同西諺所云:「人不是因為美麗而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麗」。人們往往嘲笑「東施效顰」,其實,西施如果不是同許多美麗的傳說聯繫在一起,儘管她很美,恐怕那「捧心」的病態也未必會被認為是美的。林黛玉的「病態美」正與「西施捧心」被認為美是同樣的道理。而薛寶釵正相反,她雖然身體很健美,但由於心靈受到了封建禮教的殘害,外表也就黯然失色了。

不過,我們指出薛寶釵「偽」,卻並不同意那種認為薛寶釵是在處處「有意作偽」的論點。不錯,正如前文所述:寶釵的不少「偽」的行為都是有一定的目的性的(但也不是時時事事如此),諸如討好於上,籠絡於下,遠寶玉而近黛玉,親襲人而貶金釧,等等。這些都不能說不是「有意」的。但這些「有意」行為的客觀效果——「偽」,則是讀者的評價。至於薛寶釵自己,她的言談舉止、處事待人,在她看來都是正當的、合理的、無懈可擊的,是那個時代閨閣女子本該如此的。如果把她看成是一個自知在「作偽」,別人也一看便知的「偽君子」,一個撥亂其間的「小丑」,那麼,不僅取消了薛寶釵形象本身,實際上連賈寶玉、林黛玉也一併取消了。一個赤裸裸的「偽君子」、「小丑」,寶玉還居然「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寶玉不是太下賤了嗎?而黛玉也居然那樣妒嫉,豈不也是太沒見識了嗎?寶黛二位還有什麼典型意義可言?一個人只有當她「偽」到自己都不知道是在「作偽」的程度,她的這種「偽」才真正是一種入骨侵髓的「偽」,一種可怕的「偽」。一個作家要寫「偽」的人物,也只有寫到讓人幾乎看不出他的人物是在「作偽」,必須經過仔細品鑒、剖析才能看出深藏在骨子裡的「偽」,這才是大手筆。曹雪芹寫薛寶釵,筆力之深正是達到了「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的地步。一百多年前的蒙古族評點家哈斯寶倒是獨具慧眼地看到了曹雪芹的這種非凡本領。他說:「這部書寫寶釵、襲人,全用暗中抨擊之法,粗略看去,她們都像極好、極忠厚的人,仔細想來卻是惡極殘極」,「全書許多人寫起來都容易,唯獨寶釵寫起來最難。因而讀此書,看那許多人的故事都容易,唯獨看寶釵的故事最難。大體上,寫那許多人都用直筆,好的真好,壞的真壞。只有寶釵不是那樣寫的。乍看全好,再看就好壞參半,又再看好處不及壞處多,反覆看去,全是壞,壓根兒沒有什麼好。一再反覆,看出她全壞,一無好處,這不容易。但我又說看出全好的寶釵比全壞還算容易,把全壞的寶釵寫得全好便最難。讀她的話語,看她行徑,真是句句步步都像個極明智極賢淑的人,卻終究逃不脫被人指為最奸最詐的人,這又因為什麼?史臣執法,《綱目》臧否全在筆墨之外,便是如此。」⒁哈斯寶對寶釵的看法不無偏激、絕對化之處,而且用「好」「壞」這樣的概念來判斷人物也不盡科學。但是他指出寶鉼—這個人物的性格不是一下子就能看清,作者塑造這個形象很不容易,這是很有見地的。可以說沒有辜負曹雪芹刻畫薛寶釵的一番苦心。^

當然,作為薛寶釵的致命弱點「偽」,並不是她「固有的抽像物」,而是孕育她的那個「偽」的階級——封建地主階級給她打上的道德胎印。就她本身來說,她是相信而且也應當相信:她的思想、言行是合理的。否則她就不會如《紅樓夢》所描寫的,為她生活的環境所肯定,為她周圍的大多數人們所肯定(至於作者的貶抑傾向和後世讀者的否定態度,那是另一回事)。環境和人們肯定她,於是賦予她似乎是合理的幸福的歸宿:當上了賈府的「寶二奶奶」。然而悲劇正從這裡產生:由於思想上的分野,賈寶玉寧肯出家當和尚,也不願廝守著她白頭偕老。這位「寶二奶奶」事實上成了「李紈第二」,獨守空閨,讓青春伴著寂寞的歲月,枯井無波地逝去。這又有什麼幸福可言呢?因此,薛寶釵事實上也是一個悲劇人物。她的可悲不僅僅在於當了封建制度的殉葬品,而在於當了殉葬品她還不自知;在於並非由於她個人的原因而失去了她不應該失去的,得到了她不應該得到的!所以,她的悲劇只能引起人們否定後的憐憫與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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