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不是「諸艷之冠」
賈寶玉的性別,在《紅樓夢》,中是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他是小說的男主人公,是女主人公林黛玉的知己和意中人,沒有讀者會對此有異議的。但在研究《紅樓夢》的論著中就不同了,不時有人把寶玉當作女性來看待.例如有人明確說:「賈寶玉是十二釵之冠」1 。這等於說「賈寶玉是金陵十二釵中的第一名」,把男主人公當成女子來評價,是不夠穩妥的提法。還有些似是而非的說法,有位論者說:「既然是怡紅院八個丫環單獨為寶玉作壽,何以又要請林黛玉、薛寶釵、探春和李紈呢?既然要請他們,何以不是出於諸艷之冠寶玉之口?」2有位紅學家說:「賈寶玉不只以『護法群釵』作為自己的『一番事業』,而且他本人還是『群芳之冠』,其人生悲劇與『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具有同一性。」3還有論者說:「賈寶玉別號『怡紅』,也可視為百花之冠,她們秉花而生⋯ ⋯ 」4「諸艷之冠」, 「群芳之冠」. 「百花之冠」.「十二釵之冠」.提法雖稍有不同,意思卻完全一樣。諸艷 中的「艷」的本意是艷麗,特指人的容色美好動人.又用來指稱美人.如沈約詩:「朝日出邯鄲,照我叢台端。中有傾國艷,顧影織羅紈。」5李白詩:「吳娃與越艷,窈窕誇鉛紅。」6「諸艷」即一群美女的意思。「冠」 的本意是帽子.戴在頭上.從而引申出超出眾人.居於首位,即第一的意思。 「諸艷之冠」的意思是一群美女中的第一名.這恐怕沒有任何疑義。「群芳」「百花」均以花喻美女,意同「諸艷」。《紅樓夢》第63回「壽恰紅群芳開夜宴」 中描寫寶釵掣出的花名簽「只見簽上畫著一枝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鏡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任是無情也動人』。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惰酒』」。小說生動地描寫寶釵是牡丹,她「艷冠群芳」,自然成為「群芳之冠」。第5回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讀的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第一首頭句是「可歎停機德」,《紅樓夢引子》之後第一支曲的「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均寫的是寶釵,這說明寶釵穩坐金陵十二釵的首席寶座。「賈寶玉是十二釵之冠」,把寶玉這個英俊男兒排在一群美女的首位.用他取代薛寶釵.在小說中是找不到任何根據的。
把寶玉當成女性來論說,顯然不是以上四位論者的本意。邪麼為什麼會在他們的論文中出現這種常識性失 呢?原來他們的提法還是有根據的,這便是一條脂硯齋的批語。在王府本和有正本的第17回前的總批說:
寶玉承諸艷之冠,故大觀園對額必礙玉兄題跋,且暫題燈匾聯上,再請賜題,此千妥萬當之章法。
脂硯齋的這條批語成了以上提法的原始根據。脂硯齋絕不會把寶玉的性別搞錯的,「寶玉系諸艷之冠」也絕非脂硯齋的原文。查對早期的脂評本,在己卯本和庚辰本中,「諸艷之冠」均作「諸艷之貫」。王府本、有正本的抄手不懂「諸艷之貫」的意思,改「貫」為「冠」,一字之差,於是改變了寶玉的性別。無論是就《紅樓夢》的文本還是就脂批的準確來說,已卯本和庚辰本均憂於後期的所有抄本,尤其是在這兩個本子的文字相同且又讀得通的情況下,就要以此為準,不能隨便據他本來改動的。「賈寶玉系諸艷之冠 ,文意不通.本來應據己卯本、庚辰本加以校訂,四位論者卻棄正確而選誤抄的,這在校勘學上實屬一個失誤。
「諸艷之貫」的文意不如「諸艷之冠」顯豁,但它的意思卻是準確的,不能隨意曲解。《漢語大詞典》「貫」的本意是:「串錢的繩索」;「亦泛指串其他東西的繩索」 ,又有「串連,連結」的意思。屈原《離騷》「攬木根以結茞兮,貫薜荔之落蕊」,「貫」即用繩索串連的意思。「寶玉系諸艷之貫」,即寶玉是串連《紅樓夢》所有美麗純潔女兒的一條線索。惟其如此,脂硯齋才讚賞「故大觀園對額必得玉兄題跋」.「此千妥萬當之童法 。
那麼,「寶玉系諸艷之貫 是否符合《紅樓夢》的全部描寫呢?胥惠民先生在《一曲女兒的熱情頌歌— —也論<紅樓夢)的主題思想》中說:「賈寶玉是體現小說主題的人物。他作為封建叛逆者,其思想行為的中心內容表現在對『男尊女卑』的猛烈的批判上。雖然他對封建的政冶、文化、教育作過多次批判.這一切在他的思想性格中佔有很重要的地位,但同他尊重女兒、歌頌女兒的才華以及保護女兒的思想行為比,只能處在第二位。『主持巾幗.護法群釵』才是其思想性格的核心。 7他揭示了曹雪芹通過描寫賈寶玉實現自己「使閨閣昭傳」的意圖。曹雪芹借寶玉之口猛烈抨擊「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借寶玉時時處處尊重女兒、保護女兒、幫助女兒之行說明怎樣做才是對待女兒的正確態度。連警幻仙子都認為賈寶玉是「獨為我閨閣增光的良友」。這位「良友」正是「諸艷之貫」,正是在串連眾多美麗才女的過程中,實現了「使閨閹昭傳」的主題。
庚辰本第46回有一條脂批說:「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石兄即女媧煉石補天而未用的那塊頑石.其幻想為賈寶玉降生時口所台的那塊玉,這裡代指賈寶玉 這條批語從男_一個角度說明賈寶玉在全書結構中起的是「諸艷之貫」的作用。第一個在寶玉處掛號的是林黛玉。第1回描寫赤瑕宮神瑛侍者目以甘露灌溉絳珠草使其得以修成女仙的故事,說明絳珠仙子是林黛玉的前身,神瑛侍者是賈寶玉的前身。由灌溉和還淚之說引發了前生情未了,今生下凡續前情的故事。由此又引出許多才女佳人、,陪他們去了結此案,上自貴妃小姐,下至恃妾丫環.無不同寶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寶玉、黛玉降生入世是姑表兄妹,兩人第一次見面被寫得異常動人。黛玉一見寶玉,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斜像在那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而寶玉則心直口快地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自此他們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成了青梅竹馬,心心相印,志同道合,感情真摯的朋友。為寶玉,黛玉流盡了一生的眼淚。「肌骨瑩潤,舉止嫻雅」、「品格端莊,客貌豐美」的薛寶釵是寶玉的姨表姐,後來又成了寶玉的妻子。正是在描寫他們之間的關係中,小說把寶釵塑造成德才兼備,蘊含深厚的封建淑女的藝術典型。貴妃元春是寶玉的親蛆姐,探春是寶玉的親妹妹,他們之間的姐弟或兄妹之情深厚而感人。史湘雲也是寶玉的表妹,她雖名為貴族小姐,但在嬸娘督察下,針線活要干到三更天才罷,其實早已變成史家的苦力。只有寶玉關懷她,經常央求賈母把她接到賈府小住幾天,使她不僅得以休息,還能及時參加海棠詩社的活動,得以大展她的詩才。妙玉同寶玉沒有任何血緣親情,卻有兩個叛逆者的純真友情。妙玉為人清高孤傲,一般人均不在她眼中.但她卻是寶玉不用言傳而以心知的朋友。在「攏翠庵茶品梅花雪」時她以兩個古杯斟茶給寶釵、黛玉,卻用自己「日常喫茶的那只綠玉斗」給寶玉斟茶。而黛玉對妙玉的一個小動作、一句話,都能立刻意會.並且很體諒她愛潔成僻的性情,主動叫小兒打幾桶水放在庵門外.好讓她沖洗世俗中人踩過的地面。李紈罰寶玉向妙玉取紅梅.並要人跟著,黛玉忙 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點頭稱是。由此可知二人確實是意相知、心相會,情誼純潔得在黛玉也不起疑心。迎春是寶玉的堂姐,惜春是寶玉的堂妹。鳳姐既是寶玉的姑表姐,又是他的堂嫂,她給寶玉以百般的關懷愛護;寶玉則賞識她的理家之才,薦她給賈珍協理寧國府,使她有機會大刀闊斧地運用分工負責制改革寧府弊病,顯示了女兒治家的傑出才能。巧姐是寶玉的侄女,李紈是他的親嫂子,秦可卿是他的侄兒媳婦。由以上的簡略介紹可知「金陵十二釵正冊」的所有女子都同寶玉有密切關係。通過在寶玉處「掛號」,把她們串連成一個整體,組成一個系統,完成對主題的表現。如果說十二釵是一顆顆晶瑩的珍珠,那麼寶玉便是一條把珠子串在一起的金線,難道這不符合脂硯齋的「賈寶玉系諸艷之貫」之意嗎?
「諸艷之貫」中的「艷」決不止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十來個女子,其實還包含有十二釵副冊、又副冊中所有的女子,香菱、平兒、晴雯、襲人、金釧、玉釧、彩雲、鴛鴦、紫鵑、司棋,以及學戲的芳官、藕官等等,無不受到寶玉的關懷和幫助。寶玉肯定女兒的才穗,徹底否定「男尊女卑」,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他還認定「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 。」他身為貴族公子,卻能以平等的態度同所有的女兒交往,以「主持巾幗,護法群釵」為己任,力所能及地支持、保護著眾女兒。這樣看,寶玉就成了《紅樓夢》中能把貴族小姐、年輕侍妾和眾丫環串連在一起的惟一線索。脂硯齋深深地瞭解曹雪芹的藝術匠心,他用「諸艷之貫 來揭示賈寶玉在表現主題和藝術結構中的重要作用,無疑是準確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