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之癡

寶玉之癡

寶玉之癡

賈寶玉

神瑛侍者賈寶玉銜玉而生,可謂奇人。但兒女情長,任性使意,又分明是活脫脫一個人間典型。寶玉的性格,若用一字概括,只恐非「癡」字莫屬。「癡」作何解,自然可以多方觀照。以我蠡測,寶玉之癡,正是心理症(亦稱神經症)的表現。

心理症之一:性心理移位

雖然人類在生物進化史上保持領先地位已有幾百萬年之久,但是,雌雄同體的原始生命形態在文明人類身上仍然留有遺痕,現代人體科學揭示出的雄性激素與雌性激素在男女兩性身上並存就是明證。兩性同體的生理機制必然導致心理上的男女二重性。但後者更為複雜,它除了受制於生命基礎之外,還承傳與接受著原始社會以來積澱起來的集體無意識與觀察環境的影響。兩性並存的心理機制如同兩性同體的生理機制一樣,兩性成分之間的關係並不是等分的,因而,一般說來,男人的男性心理佔上風,有所謂男性氣質,女人的女性心理佔上風,有所謂女性氣質。

可是,我們在寶玉的心理世界中卻發現一種性心理移位現象,即女性化傾向。誠然,他對黛玉、寶釵、晴雯、金釧乃至整個女兒國的癡情,已經帶有精神色情狂的色彩,加之他與秦可卿、襲人之間的巫山之會、雲雨之情,等等,都是男性本能與男性心理的實現與表現。但是,警幻仙姑所謂「意淫」,「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恐怕並非僅僅指此而已。世間如賈赦、賈璉等「皮膚濫淫之蠢物」(即肉體色情狂)可謂多矣,精神色情狂還有甄寶玉,好色而情真者也有柳湘蓮,為何警幻仙姑偏愛她稱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賈寶玉呢?此中大有文章。這就是寶玉能夠一反幾千年以來男性對女性居高臨下的傳統,在閨閣中「可為良友」,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女性崇拜。當寶玉尚未出場,作者便借他人之口傳達出他那與眾不同的心理:「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從孩童時期步入青春期,「呆意」仍存心裡:「料定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1但是,他並非惟女是拜,晴雯嫂子淫蕩無恥嚇得他逃之夭夭且不說,周瑞家的以太太名義拒絕他為司棋說情,也惹得他恨恨地說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然而,他的女性崇拜也不是有些論者歸結的女兒崇拜,他與秦可卿、鳳姐的親密關係就是不可逾越的悖論。看來,他的女性崇拜的標準首先是色美情摯,其次是志同道合。色志俱全者惟有黛玉,其他則退而求色、情,倒也合樂融融。幾千年的父系社會歷史,給集體無意識深深打上了男人中心、男尊女卑的烙印,男性的自負不僅是男人的權利,而且成了女人必須以自卑作為沉痛代價的義務。而寶玉卻完全給顛倒過來,把女性世界奉若神明,把男性世界貶為「渣滓」,那麼自己也就成了渣滓濁沫一類,這分明有點自虐淫的意味。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不肯混跡於其他男人無不翹首以待的仕途,執著於自己的追求,為此,他不遺餘力地攻訐所有的祿蠹,這又帶上點施虐淫傾向。自虐淫與施虐淫兩種相反的傾向是怎樣統一在他的性格之中的呢?

這就不能不說到他的女性自居心理。他對女性世界不僅崇拜得五體投地,而且心嚮往之,恨不能與之同化。他的鍾情於女子,從童年到青春期乃至青年,已經不單單是兩性之愛,而且帶上了以女性自居的意味——顧影自憐的自戀,正是女性心理的典型特徵之一。如果說「抓周」時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還只是出於偶然,那麼,後來積習難改的吃胭脂則是性格的必然。但他不是精神分析學所謂的「戀物癖」(性慾的變相滿足),而是想作女兒國中人這一無意識慾望的頑強表現。難怪寶玉的心腹小廝焙茗向著寶玉所祭祀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祝道:「二爺的心事難出口,我替二爺祝讚你:你若有靈有聖,我們二爺這樣想著你,你也時常來望候望候二爺,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玩耍,豈不兩下裡都有趣了。」

其實,寶玉今世在心理上已是相當女性化了。第28回馮紫英家酒席上行「女兒」令,妓女雲兒的酒令見出風塵女子的輕佻與愁悵,四個男子中馮紫英居高臨下,充滿了男性意識,薛蟠的粗鄙、無聊,恰是浮浪子弟的風貌,就連蔣玉菡也於嬌柔、妖冶中見出男性視角,惟獨寶玉一掃男兒氣概,出之以女性的纏綿、細膩、溫柔: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嚥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這視角,這感情,這語言,儼然出自經霜歷雪女兒心。寶玉所吟其他詩詞格賦,乃至所題大觀園諸景對額,也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女性化傾向。就連他與黛玉的戀愛方式,也較少男子的主動性、進攻性氣質,而更多女兒家的被動性、期待性的品格。他本來性情「乖張」,天生一個「逆子」,經濟仕途視為濁淖,「男女授受不親」視如敝屣,而「木石前盟」終成水中月、鏡中花,峻歷的封建家教固然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鐵障,但其柔弱的女性氣質不能不說是愛情悲劇的心理原因。

不知作者是否意識到,他筆下的寶玉不僅在心理上沾染了濃郁的脂粉氣,而且在相貌上也頗具女性風韻,請看寶玉初次登場的肖像描寫:

面若仲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睛若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視而有情,……|待轉身再來時,已換了冠帶:

越顯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若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當然,相貌與心理未必一致;剛剛步入青春期的少年仍存童年嬌態也不足為怪,但是,作者如此刻劃,是否與寶玉其人纖細、敏感、溫柔的情感特徵有著內在的聯繫,還是一個饒有興味的謎。

寶玉對女性超乎尋常的崇拜與女性自居的心理,有論者認為是對男尊女卑的傳統意識的反叛,應該說不無道理。問題在於,這種叛逆在人物自身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的,其根源在哪裡?書中賈雨村認為寶玉這樣的情癡情種,其聰俊靈秀之氣,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如此癡態異狀,實乃正邪二氣雷電交迸所致。這種解釋無疑是癡人說夢,不著邊際。我們以為,寶玉對男尊女卑傳統精神的叛逆,始終沒有上升到理性層面,而只是停留在感情、慾望等無意識或潛意識層面。「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說這話時的寶玉還是一個孩童,不能設想一個孩子會有怎樣清醒的理性精神,實在說來,這只是一種感情態度。那麼,這種感情態度及其背後的性心理移位是怎樣形成的呢?小說真實地揭示了心理變態的現實背景。寶玉生在豪門貴宅,兄長早逝,身為獨苗,遂備受寵愛;整日價在內幃廝混,姐妹成群,丫頭環繞,從小染上了濃厚的脂粉氣。父親賈政整日在外,忙於官事,父子相見便以課業相督,動輒訓戒,加上本來根深蒂固的俄狄浦斯情結,使寶玉不胊?不「敬而遠之」;而榮寧二府的其他男子,也多是雞鳴狗盜之徒。寶玉在其童年的偶像崇拜期,沒有從男性世界尋到理想的楷模,於是自然倒向了女性世界。

更耐人尋味的是,《紅樓夢》藝術世界的主角,大多是女性,在男尊女卑的社會裡,賈府的最高權威卻是女流,可以說,整部小說表現出女性崇拜色彩,這在封建統治嚴酷的社會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而寶玉的性心理移位不過是奇中之奇而已。小說開篇溯及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恐怕不只是為了引出「石頭」,給作品罩上層神秘的夢幻色彩。女媧的提起,很容易讓人想到那個女性主宰世界、大顯神威的母系社會,想到那個時代產生的女性崇拜。那麼,寶玉對女性的崇拜及自居,莫不是寄托了作者強烈厭憎男尊女卑的社會現實與文化心理、熱烈憧憬女媧時代的心理趨向?

心理症之二:性變態

性心理移位容易導致同性戀,這已為精神分析的臨床觀察與理論研究所證實。寶玉的心理交織著各種矛盾衝突的鬱結。他對於女性世界,既當作異性去親近,又以自居身份來廝混。他對於男性世界,一方面竭力貶損,另一方面則又不無朋友。但真正意義上的男子漢朋友(奴僕不在此中),只能找出生得美貌而素性爽俠的柳湘蓮一人。他之所以與柳湘蓮建立起真摯而正派的兄弟情誼,主要是對於自己從幼年開始就尋找男性榜樣而不得的一種補償,當然,也不能排除柳湘蓮年輕貌美這方面的原因。尋找年輕貌美酷似女性的男性作為朋友,這幾乎是男性同性戀者的心理定勢。平生最恨祿蠹、最不願見官的寶玉,聞聽北靜王「賢德,且才貌俱全,風流跌宕,不為官俗國體所縛,」便「每思相會」,待那「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的秀麗人物來到面前,果然一見如故。至少在精神上,北靜王已經成為寶玉病態性心理的戀愛對象。至於他同交接最密的秦鍾、蔣玉菡二人的關係,病態的陰翳則已侵入了肌體。

寶玉初見秦鐘,見他「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並「怯怯羞羞有些女兒之態」,「心中便如有所失,癡了半日」,生出「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的呆想,這一「呆想」同他對於女性世界的癡想別無二致。可見,秦鍾在他眼裡,已被歸入女性。二人一見鍾情,從此結伴上學,同來同往,同起同坐,愈加親密。第15回寫二人跟隨鳳姐來到郊外,當晚在饅頭庵宿下。寺中小尼智能,早已與秦鍾秋波暗渡,這一夜二人正在幽會,突然被寶玉衝散。寶玉嘴上說是為了證實自己說過的秦、智二人曾有暱舉並非妄言,然而深層動機則在於嫉妒。書中寫道:

秦鍾笑道:「好哥哥,你只別嚷,你要怎麼著都使的。」

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兒睡下咱們再慢慢兒的算帳。」|待睡下以後,作者用了這樣一個閃爍其辭的語句:

卻不知寶玉和秦鍾如何算帳,未見真切,此系疑案,不敢創纂。|欲言又止,若隱若現,使我們聯想到作者寫寶玉與秦可卿之間的關係也是類似筆法。後來秦鍾夭逝黃泉,寶玉悲痛不已,其狀可與哀可卿、金釧、晴雯、黛玉等親近女性相比。

作者寫寶玉的性變態,同寫薛蟠判然有別,前者雲遮霧罩,皮裡陽秋,後者烈日當空,原形畢現。這種區別除了藝術結構上的考慮以外,當然與作者對寶玉的憐愛有關。但他到底不能無視寶玉的心理現實與性格邏輯,他終於描畫出心愛人物的這一瑕疵。後面又寫到寶玉同蔣玉菡的曖昧關係。

宴間寶玉見唱小旦的蔣玉菡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待知他就是自己早已心嚮往之的琪官,不覺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遂以玉扇墜相贈,接著又䊺?贈汗巾2。寶玉解下的松花汗巾本是襲人所送,待寶玉回園,襲人見已「掉包」,「便猜著了八九分」,歎道:「我就知道你又幹這些事了!也不該拿我的東西給那些混帳人哪!」誰知琪官乃忠順親王的寵兒,三五日不見回去,親王便派長府官尋到榮國府,告到賈政面前,賈政聞聽大怒:

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麼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於我!|寶玉再三推說不知,長府官冷笑兩聲道:

現有證據,必定當著老大人說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說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裡?|寶玉聽了這話,不覺轟了魂魄,目瞪口呆,因怕再說出別的事來,不得不說出了琪官所在。賈政今日始知寶玉「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加之聽信賈環「小動唇舌」,怒不可遏,遂有寶玉「大承笞撻」一場慘劇。第120回襲人配人,姑爺恰是蔣玉菡,他看見當年贈與寶玉的猩紅汗巾,想到寶玉待他的舊情,而現在他卻娶了寶玉的貼身丫頭,不覺「滿心惶愧」。續書者安排如此結局,春秋之義盡在不言之中。

水蔥兒似的一個寶玉,怎地染上這等「不才」之習?變態行為緣自變態心理,而變態心理並非由生俱來,而是環境使然。寶玉剛剛步入青春期,便遇上「擅風情,秉月貌」的秦可卿把他引入迷津。寧符賞梅,寶玉倦怠,賈母命人好生哄著歇息,這邊秦氏「便忙笑道:『我們這裡有給寶二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給我就是了。』」一見屋子裡掛著勸人苦讀的「燃藜圖」,加上「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聯,寶玉便斷斷不肯在此睡下。寶玉的性格秦氏豈能不知,這一結果想必也在她意料之中,於是讓道:「要不就往我屋裡去罷」。一個嬤嬤提出異議,秦氏笑著以年少搪塞過去。秦氏臥房,甜香飄逸,畫幅、對聯、器皿、飾物,也無不香艷。秦氏「親自展開了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鴦枕」,眾奶姆伏侍寶玉臥好散去,留下的小丫環們又被秦氏打發到簷下看著貓兒打架。接著,便是寶玉在秦氏引導下的「神遊太虛境」。這實際上是對秦氏把寶玉引入性生活的虛寫與暗示。「太虛境」雖好,畢竟不是久留之地。於是,一副女兒嬌態的秦鍾便成了秦氏替代,成為寶玉的戀人。開始,二人天真爛漫,還只是精神上的眷戀。可是,豪門貴宅流行的男風不能不給寶玉、秦鍾這些少年一種蠱惑,加之二人就學的義學魚龍混雜,一個薛蟠更是把這裡攪得烏煙瘴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寶玉這個本來就不安分的情癡情種,惹動「龍陽」之興豈不是勢所必然之事?其後不久的饅頭庵留宿便是明證。

寶玉的悲劇並不僅僅在於木石前盟成幻影、「到底意難平」,而且,還在於寶玉在愛情的追求與邪僻的墮落之間尖銳而深刻的內心衝突中常常不能正確地把握自己,而涉足「迷津」。如果說前者主要屬於社會悲劇的話,那麼,後者則更是一種精神悲劇,人的悲劇。作為與寶玉「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黛玉,比任何人物都更敏感、更深切地感受到這種悲哀。

通靈寶玉,從其文化原型上可以看作是人的生命之本的象徵,因為石頭在遠古曾是生殖器官、力量及活動的象徵。賈府上下都望寶玉將來仕途發達,惟獨黛玉只恐寶玉迷失作人之本。寶黛初見,寶玉聽說黛玉沒有玉,便狠命摔玉,哭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兒;如今來了這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當晚黛玉傷心落淚,怕因自己惹得寶哥哥摔壞了「那玉」。襲人倒也頰?悟,勸道:「姑娘快別這麼著!將來只怕比這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形狀,你多心傷感,只怕你還傷感不了呢」。她只是說對了一半,後來黛玉果真傷感不盡,但不是為著「笑話兒」,而是為著寶玉的精神悲劇與他們的愛情悲劇。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一回裡寶玉病得天翻地覆,賈府裡亂作一團,而黛玉似分外超脫,原因就在於病非失本。待到「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之後,黛玉的悲傷才不比尋常。從賈母、王夫人到襲人,心疼全在身體上,對寶玉的精神並不在意,想得多些的寶釵,也不過勸寶玉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以贏得老爺的歡心,免受皮肉之苦。惟獨黛玉才真正地為寶玉而痛心、懸心。她雖不是象賈母、王夫人那樣嚎啕大哭,但「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她雖不是像寶釵那樣叨叨絮語,但只一句抽抽噎噎的「你可都改了罷」,卻見出少女的一片癡心。可惜寶玉的答語仍顯露出難以彌補的心理缺陷:「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他不明白、或者無意識中不願意明白黛玉所望與眾人的不同之處,他到底不能抵禦濁流的誘惑,給任性使意的本性追求染上了斑駁污跡。按著曹雪芹的構想,寶玉後來因「丑禍」致罪,身陷囹圄,黛玉極慟,「淚盡夭亡」。寶玉出獄,雖成全了「金玉良緣」,但「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最後萬念俱灰,棄家為僧。所以我們說,寶黛愛情悲劇裡面,包容著深刻的精神悲劇意蘊。

如果說寶玉初染同性戀病態之時,還帶有孩子氣的好奇、天真、快慰,還未曾意識到這是一種病態,它將會給自己的身心健康、自己的未來以及生死與共者帶來怎樣的影響的話,那麼,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他與黛玉的愛情日趨深化、明朗,對此他不會沒有警覺。但是,病態的氛圍已經使他的心理受到嚴重扭曲,他一面憧憬著木石前盟的實現,一面不由自主地在濁流中浮沉,直到從理想的懸崖跌下才猛然憬悟,然而悔之晚矣,只好遁入空門,了卻一段塵緣。作者如此安排,除了要揭露病態社會對青年男女的愛情乃至整個心理世界的摧殘以外,是否也隱含著他對於人類心理世界的深刻洞察、對於人類究竟怎樣既遵從生命的意志、又不為放浪不羈的本能所累這一嚴肅而永恆的問題的深邃思考呢?如果有,他也顯然處在二難之中。

心理症之三:癲癇

寶玉之癡,不僅在於上述異常心理及變態行為,而且還表現在「狂病」的「發作」上面。小的發作不算,大的發作書中寫了四五次(據程高系統120回本)之多:或是「大叫一聲,將身一跳,離地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儘是胡話……拿刀弄杖、尋死覓活」;或是昏昏沉沉,出語怪譎:「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發我走罷」;或是「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或是「終日懶怠走動,說話也糊塗了」;或是「身往後仰」,假死過去,等等。

這種發作屬於何症?起於何因?儘管書中有的地方魔霧繚繞,但是,令人讚歎不已的是作者作為藝術家,竟能借醫家之口給予中醫學的科學解釋,當然,暗合心理學的描寫更是這部傑作的超群絕倫之處。第57回裡,紫鵑不過是拿黛玉要回蘇州的話試探試探寶玉的心,哪知那癡人一片癡心,竟信以為真,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病症頓發。賈府請來王太醫切脈,太醫以醫家語說得真切:

世兄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別:有氣血虧柔飲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惱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犗?,系急痛所致,不過一時壅蔽,較別的似輕些。

所謂「痰迷」,頗類中醫學的「癲狂」。癲狂有陰、陽之分。癲症屬陰,多偏於虛,狂症屬陽,多偏於實。癲症常見情志抑鬱、感情淡漠、沉默癡呆、言語凌亂,甚則僵臥不知飲食等症,多由痰氣鬱結或心脾兩虛所致。狂症常見躁狂不寧、毀物毆人、棄衣裸體、怒罵叫號等症,多由痰熱上擾或心肝火盛所致。而在精神分析學看來,這是一種心理性癲癇(由心理方面的原因導致的癲癇,藉以區別於器質方面的原因導致的官能性癲癇),屬於心理症。它有時「會發生在一些智力發展良好的人身上,和有著過分的、經常失去控制的情感生活的人身上」。它的發作,是因為潛在的本能釋放機制,在「對精神機能控制不足和精神能量的活動達到臨界點的情況中」發生了作用3。即巨大的心理壓力已經超越了患者性格系統中自我所能承受的程度,不得不通過病態來釋放心理壓力所攜的巨大能量。

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了寶玉的癲癇發作呢?也就是說是什麼原因引起寶玉的焦慮並把這種焦慮推至不能自解的極端呢?我們在前面說過寶玉自身兩種力量的衝突,即對純真愛情的追求與墮入濁流的趨向之間的衝突,這誠然是寶玉心中的一重不可解脫的矛盾,但是,對於寶玉來說,更大的苦惱還在於環境能否成全木石之緣。第32回寶玉對黛玉傾吐肺腑,先是說黛玉:「你放心」。「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接著又誤把襲人當成黛玉,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個心,從來不敢說,今日膽大說出來,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推著。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於無意識狀態中道出了真情。後來在「慧紫鵑情辭試莽玉」一回裡,當寶玉發作過後清醒時,他對紫鵑說得更為堅定、明確:「我告訴你一句打躉兒的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寶玉對黛玉的深愛,並不僅僅是因為黛玉天生麗質,以及二人青梅竹馬,而且更因為在成群的姊妹之中只有黛玉一個不說仕途經濟的「混帳話」。正如俗語所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所以,寶玉才在脂粉堆裡尤愛林妹妹,對他人或有放肆,惟對黛玉相敬如賓。但是,一顆敏感的心靈或是為自己的弱點而自慚形穢,或是感受到周圍看不見的沉重壓力,他總是憂慮美玉難得、春色無多。柔弱的小草承受不住巨石的壓迫,纖細的琴弦經不住魔爪的彈撥,它扭曲了,它崩斷了。愛情的焦慮以及強迫他走仕途的壓力,是導致寶玉心理性癲癇的根本原因,每一次發作的具體契機也與此密切相關。

第一次發作表面上看似乎是馬道婆巫術有效,其實大謬不然。契機在鳳姐同黛玉的調笑:

鳳姐笑道:「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兒?」眾人都大笑起來。黛玉漲紅了臉,回過頭去,一聲兒不言語。寶釵笑道:「二嫂子的詼諧真是好的」。黛玉道:「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的討人厭罷了!」說著又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還虧負你麼?」指著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配不上?門第兒配不上?根基兒傢俬兒配不上?哪一點兒玷辱你?」黛玉起身便走。|這本是一場玩笑。黛玉的態度自然帶有女孩兒家的羞澀與矜持,誰知寶玉當了真。眾人因事退去,寶玉趁機留下黛玉,想要問個究竟。然而,千言萬語,一時哽住,積鬱已久的病症登時發作。眾人不識究竟,七言八語,紛紛獻策,有說送崇的,拔?說跳神的,有薦玉皇閣張道士捉怪的……賈母雖是高人一等,也只是說中了一部分原因:

都是你們素日調唆著,逼他唸書寫字,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就像個「避貓鼠兒」一樣。都不是你們這起小婦調唆的!|倒是那個癩和尚所說的「為聲色貨利所迷」卻歪打正著,切中了要害。寶玉雖「癡」,卻是憎愛分明,或者說正因其憎愛分明、不合時宜,才導致「癡」態。試看賈府上下,除寶黛二人之外,有哪一個不追名逐利,除寶黛之外,有哪一對男女如此癡情。正因為他們超群拔俗,才時刻感到難耐的孤寂,感到無形的壓力,也才致於「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一個淚如泉湧,「秋流到冬,春流到夏」,一個「尋愁覓恨」,「似傻如狂」。

續書於曹雪芹原意雖多有悖謬之處,但關於寶玉兩次癲癇發作的描寫就其本身而言基本符合人物心理邏輯。一次是在失玉以後。其實,寶玉內心深處所患不在失去通靈寶玉,而在失去黛玉。此前,有人上門給寶玉提親,賈母不允。鳳姐重提金玉良緣舊話,賈母、王夫人、鳳姐三頭對案,議定了寶玉與寶釵的終身。寶玉雖被蒙在鼓裡,但從門客提親、從家人臉上、從丫頭們的嘁嘁嚓嚓中,不會不感到秋風蕭瑟、寒意逼人。所以,當十一月間庭院中綻開一朵海棠奇葩時,他「只管出來看一回、賞一回、歎一回、愛一回的,心中無數悲喜離合,都弄到這株花上去了。」花枯花榮他想到了晴雯,更不能不想到黛玉,「他年葬儂知是誰?」「花落人亡兩不知」,這怎能不叫他「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於是,神情恍惚,失玉在即,舊病復發。失玉之後,寶玉雖然昏憒,但聽得要娶林妹妹為妻,便心中大樂,精神覺得好些,身子也頓覺健旺起來。可是新人蓋頭揭去,林妹妹變成了寶姐姐,寶玉猶如受到當頭一棒,病情陡然加重,寶釵深知寶玉之病實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便因勢利導,暗下針砭,倒也見些實效。另一次發作是因見了甄寶玉大失所望,回去又受寶釵一頓搶白,仍是立身揚名那一套,惹起萬般煩惱,不覺勾起舊病。寶玉在無愛的沙漠上跋涉,再加上功名仕進的飛砂走石瀰漫於整個空間,他左突右衝,已是傷痕纍纍,精疲力竭,再一次頹然倒下,從此對世事絕望,遁入空門,本屬題中應有之義。但編書者偏偏插上一段高中鄉魁的俗套,卻與曹雪芹的原意相去甚遠,無疑也違背了寶玉的心理邏輯,真個成了狗尾續貂。

癲癇發作從人格系統內部來說,是超我、自我、本我三方力量劇烈衝突的結果,但從心理發生的社會根源來說,又是社會壓迫與人格反抗衝突的結局。從意識狀態來看,自我崩潰了,人格失敗了,這是失敗者的悲劇;從無意識角度來看,自我的崩潰是以退為進,人格勝利了:你要我屈服嗎?偏不!你所得到的只是一個傻寶玉或死寶玉,而真的、活的寶玉你卻永遠無法征服。這又是反抗者的悲劇。癲癇是病態的自我保護,是以守為攻的自我反抗,是當自我尚未在現實中找到出路時的必然出路。由此看來,寶玉的癲癇是勢在必發,是由其生活的社會、文化背景與其自身心理邏輯所決定的。作者把他心愛的主人公推上癲癇的痛苦境地,一定是懷著悲憫與悲壯纏繞在一起的複雜感情。箇中滋味,是不是被人們所悟解了呢?

如上所述,寶玉之癡,實際上是一種病態。對此,我們不必為愛者諱。如同達‧芬奇之於《蒙娜‧麗沙》一樣,恐怕對寶玉的愛憐沒有人能超過曹雪芹。但他還是逼真地描繪出寶玉的種種癡態。尤為可貴的是,他筆下的病態描寫,並無肆意渲染以圖感官刺激之意;他所著力刻劃的是重重矛盾糾結的病態性格及其賴以形成的病態環境。正是在這種嚴峻現實主義描寫中,蘊藏著他那極為豐富的感情和對人生與社會的極為深刻的思索。也正是這種準確、剴切、透闢的藝術描寫,再次告訴我們:偉大的藝術家必定是偉大的「心理學家」;同時也給我們以警醒:忽略了心理層面的開掘,很難說把握了偉大作品的深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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