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形象的構想初探
寶玉,聖之情者也!
----徐瀛
從「瀟湘妃子」別號說起
《紅樓夢》裡有個令人費解的地方,即未出閨閣的林黛玉,卻有著一個和她的少女身份不相稱的別號:「瀟湘妃子」。
寄人籬下的林黛玉抱著「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人恥笑了去」的想法,對別人說的話非常留心,如有絲毫觸犯自己尊嚴,特別是涉及男女關係的地方,她絕不容忍,很快作出反應的。例如鳳姐和她開玩笑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兒?」她就「漲紅了臉」,罵鳳姐「貧嘴賤舌的討人厭」,氣得「起身就走」(二十五回);寶玉和她拌嘴說「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時,她「一聞此言,登時把臉放下來」,(三十回)寶玉借用《西廂記》詞句向她調情時,她「登時急了,撂下臉來」,嚷道「我要告訴舅舅、舅母去!」(二十六回)即使最貼心的紫鵑替她的終身大事擔憂,勸她「拿主意要緊」時,她也要說:「我明日必回老太太,退你回去,我不敢要你了。」(五十七回)寶釵指出她不該在筵席上說出和《牡丹亭》、《西廂記》有關的酒令時,她「羞得滿面通紅,滿口央告」,一再表示:「再不說了。」(四十九回)……這些,都說明了這個出身封建貴族家庭的「主子姑娘」相當牢固地存在著談愛情就有失體面的傳統觀念,時刻警惕地守衛著這道禮教規定的防線,生怕陷入那賈母所說的「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可怕、可羞的境地中去。
可是,當探春將「瀟湘妃子」這個別號奉贈給她,並用「娥皇女英灑淚竹上成斑」作比,「大家聽說,拍手稱妙」時,她卻一反故常,不但不抗議,反而「低了頭,也不言語」,並且在以後歷屆詩社作詩時,都自己署上「瀟湘妃子」這個別號。
《禮記》云:「妃者,匹也」,「天子之妃曰後」,「次於後者曰妃」;多才博學的林黛玉不會連這個意思也不懂。如果說「妃子」是一種美稱,所以她能接受的話,那麼,當寶玉將寶釵比作「楊妃」時,這個涵養工夫達到爐火純青地步的寶姑娘,卻頓反常態地「不由的大怒」,「冷笑了兩聲」,並反唇相譏,把寶玉比作「楊國忠」,還藉著丫環靚兒尋扇的緣由,來個「機帶雙敲」,咄咄逼人,一點也不溫柔敦厚。如果說,楊妃是「亂國」之「妃」,有著貶義的意味,所以寶釵不能接受的話,那麼,在《壽怡紅群芳開夜筵》回中,探春掣了根寫著「瑤池仙品」和「日邊紅杏倚雲栽」句的詩簽,大家說她將來「也是王妃」----這完全是褒義的性質。----的時候,那個向來豪爽的探春也立刻「紅了臉」,說這是「混帳話」,將簽「撂在桌子上」,強死強活地鬧著不肯飲酒。
由此可見:無論「貶義」也好,「褒義」也好,在身出封建貴族家庭的「主子姑娘」看來,只要一涉及這個「妃」字,就觸犯了禁忌。那末平時心眼最細的林妹妹對「瀟湘妃子」這個別號為什麼卻安之若素、不以為怪,別人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適當的地方呢?應該說,這中間是有些蹊蹺的。
這也不能不使讀者產生這樣的聯想:如果稱林黛玉為相當於「娥皇女英」的「瀟湘妃子」的話,那麼,誰是那相對而言的「帝舜」呢?----難道別號「絳洞花主」的賈寶玉,竟是這個和「妃」相對而言的「帝」或「王」嗎?
在流行的《紅樓夢》本子上,均作「絳洞花主」,但在經學者考定:在所發現的脂本系統的抄本中最接近曹雪芹原稿的庚辰本,它的第三十七回海棠結社中,卻是這樣寫的:^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王』就好。」
這可以說明:曹雪芹的原著是「絳洞花王」「絳洞花主」。是後人避諱而改的。這樣的例子在《紅樓夢》中是有的,如庚辰本第一回裡的「成則王侯敗則賊」句,從己卯本後都將「王侯」的「王」字改成「公」字,俞平伯的八十回根本三八五頁。校作「王」字,是很有道理的。
要將寶玉塑造成一個「王」
仔細觀察,我們又不能不發現這樣一個奇異的現象:即在《紅樓夢》裡有關賈寶玉形象的描寫上,曹雪芹使用了一種很不尋常的手法和詞語:一開頭,用「補天說」作一冒,目的在說明作品的主人公----賈寶玉的來歷非凡,不是尋常之輩。當冷子興說寶玉「將來是色鬼」時,賈雨村「罕然厲色」地說出「若非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參道悟玄之力者不可知道」的一大篇「重大」的話,還是把寶玉比作歷史上的許由、陶潛、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一流人物。寶玉出場時,又作了兩首似褒似貶的《西江月》贊詞,其中有這樣一聯:
天下無能第一,
古今不肖無雙。
這裡所說的「天下」、「古今」、「第一」、「無雙」的字樣,和賈雨村的評價及「補天說」、「還淚說」等等,都透露出作者在創造賈寶玉形象的構想中有些極不尋常的想法。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裡特別描寫了一片「虛無縹緲中」的「太虛幻境」,在那片「飛塵罕到」、「人跡難逢」的仙境裡,出現了一個仙裌飄飄的警幻仙姑。
和寶玉出場時有兩首《西江月》詞一樣,這裡也有一篇《賦》。甲戌本脂硯批道:
按此書凡例,本無贊賦閒文,前者寶玉二詞,今復見此一賦,何也?蓋此二人乃通部大綱,不得不用此套,前詞是作者別有深意,故見其妙;此賦則不見長,然亦不可無者也!
「此二人」----寶玉和警幻----為什麼是「通部之大綱」?而《西江月》詞的「別有深意」又何在?深知擬書底蘊的脂硯有意指出了這兩個有關鍵性的問題。
我們知道,《紅樓夢》裡有一個洋溢著詩情畫意的大觀園「女兒國」,同時還隱隱約約、似有若無地存在著一片「太虛幻境」。如果說大觀園這個「少女的天堂」是太虛幻境的人間投影的話,那麼,太虛幻境就是大觀園女兒國的理想的昇華。大觀園的主人是賈寶玉,他是那片世界的「絳洞花主」或「絳洞花王」;太虛幻境裡的主人是警幻仙姑,她是那片「司人間之風情月債」的幻境之「主」或「王」。----一在人間,一在天上,二者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構成全書的綱領,所以說「此二人乃通部之大綱」。因此,只有警幻才能懂得寶玉,有權利解釋寶玉。她對寶玉的「意淫」的分析和對他所作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評價,正是繼《西江月》二詞對寶玉所作的讚美之後的一次準確而全面的詮解。也就是對前者的「別有深意」的闡明。作者生怕讀者看不懂《西江月》詞裡的「別有深意」似的,警幻所作的評價中再一次使用了「天下」、「古今」、「第一」等語言形容賈寶玉這個人物,目的在引起讀者對前詞中所作的「天下」、「古今」、「第一」、「無雙」等詞語的重視和深思。請問:「第一」是何人?「無雙」又是何意?----什麼是「天下」、「古今」的「第一」和「無雙」呢?這不是耐人尋味嗎?
顯然,作者用極度讚美之詞稱許賈寶玉,而且這不是一般的讚美,而是一種異乎尋常的,簡直可以說是出了格的讚美。同時,在那篇贊警幻的《賦》裡,作者又有意地借用了曹子建《洛神賦》的很多地方,這是「作者有意使人聯想到曹子建夢宓妃事。」(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如果我們將它和描寫秦氏房中的「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及開卷時將寶玉比作「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以及回目中的《楊妃戲綵蝶》對《飛燕泣殘紅》,乃至王夫人稱寶玉為「混世魔王」、鴛鴦稱寶玉為「寶天王」、「寶皇帝」,劉姥姥稱「大觀園」為「天皇寶殿」,對它磕頭……等等聯繫起來看,這一系列特殊用語所構成的「語義」層發出了一種頻率相同的信息:讓讀者不能不產生這樣一個疑問:雪芹如此一再反覆地運用宮廷的「王」和「妃」這樣詞語形容寶玉及其有關的人和事的目的和動機究竟是什麼?----在這樣「疑問」的啟示下,如果再來觀察和黛玉的「瀟湘妃子」相對的「絳洞花王」的別號,就不能不使我們產生這樣一個猜想:即雪芹這種欲言而又止,將吐而又藏的態度,顯示出他有一種重要的話要向讀者說而又不敢說,故用特殊的語言,以閃爍其詞的方式向讀者暗示:在藝術的設想和構思上,他要將寶玉創造成一個「王」----一個號稱「天皇寶殿」的「大觀園」裡的「王」。
賈寶玉一落胞胎、嘴裡含著上面有許多字跡的「通靈寶玉」,孫渠甫在《石頭記微言》裡說它是「傳國之璽」,「通靈寶玉」即是「皇帝之寶」四字,反面「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八字,即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據《三國誌》裴松之引《吳書》載:
漢傳國璽,文曰:「受命於天,既壽永昌」。方園四寸,上絞交五龍。
通過這些蛛絲螞跡,不能認為孫渠甫的說法是毫無根據的。如果把這一說法和其他一系列類似情節和用語聯繫起來,不能認為曹雪芹沒有把寶玉塑造成「王」的動機。
寶玉是大觀園裡的「花王」
^「王」字有不同的含義,它可以是為「帝」作「王」的「王」,所謂「有天下曰王」;也稱那些最高、最好的東西或人物為「王」,牡丹為色中之「王」,蘭草為杳中之「王」,莎士比亞為戲劇之「王」,托爾斯泰為小說之「王」,乃至「歌王」、「球王」、「棋王」等等。這樣的「王」,不是靠能禍、福人的權勢和「一怒而伏屍千里」的威風令人懾伏稱臣,而是在某一個方面具有特殊的才能和獨到的造詣令人衷心悅服,承認其確為這個方面之「最」。這是一種無冕之「王」。孔子,就被稱為「天下第一人」「亙古第一人」的「素王」。據《家語》載:「齊太史子輿見孔子,退曰:『天將欲素王之乎』言無位而空王之也。」孔子憑一個平民身份而成歷代崇拜的「素王」不是靠「權力」,而是靠「德行」----自然是封建主義的德行,----取得的。《紅樓夢》的作者也要把賈寶玉塑造成一個「王」,一個「多情」的「花王」。
何其芳同志在《論〈紅樓夢〉》文中分析賈寶玉形象時,說:
人們叫那種為許多女孩子所喜歡,而且他也多情地喜歡許多女孩子的人為賈寶玉。……這正是賈寶玉這個典型的最突出的特點在發生作用。」
這種說法觸及到了賈寶玉形象的實質。在作品中,作者確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渲染賈寶玉的這個「多情」的特點;如寫他生下來「抓周」時,就「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父親賈政認為他是「酒色之徒,因此不甚愛惜」;寫他「最喜在內幃廝混」;「暴虐頑劣,種種異常」,可只要「見了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變了一個樣子」;他認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還認為「天地靈秀之氣」只「鍾於女子」,男子是「可有可無」的「鬚眉濁物」,只會「玷辱世界」……。可以說,和女孩子打交道,是寶玉一生中的最主要的「行狀」。他對一切清淨潔白的女兒,不分親疏遠近,不劈貴賤高低,都一味地以自己的「癡情」去體貼、關心、幫助她們,他也以自己能夠和她們接近,在她們面前盡點心,替她們做點事情,作為自己最大的快樂。如平兒遭賈璉、鳳姐辱打,他能伏侍她「理妝」,就「喜出望外」;香菱把石榴裙弄污,怕回去討罵,他拿襲人的新裙替她換了,也覺得「歡喜異常」。這樣事例很多。可是寶玉和那些「皮膚濫淫之蠢物」不同,他對這些女孩子並沒有存任何不潔的念頭,他只是無私地愛著她們,連那「花月不足喻其色」的晴雯和他同睡一房也竟無占染,確如二知道人所說:他「必務求興女子之利,除女子之害。利女子乎即為,不利女子乎即止」。這就實至而名歸,「能獲得眾女子之心」。(知道人:《紅樓夢說夢》。)在大觀園裡,寶玉受著所有女兒的愛戴。紫鵑把他比作一個「萬兩黃金」也「難求」的「知心」;「檻外人」妙玉,也暗暗記著他的生日,特寫「不僧不俗」的帖子「遙叩芳辰」……。這些,正說明了她們都把寶玉當成了最好的「閨閣良友」,最懂得女子的「心」,也獲得了女子「心」的一個人。
在那封建專制主義和宗法制度長達數千年的嚴酷統治下,什麼「授受不親」啦,什麼「男女不雜坐」,「嫂叔不通問」啦,(《曲禮》)什麼「七年(即七歲)不同席、不共食」,「女子出門必擁蔽其面」(《內則》)啦……等等,男女之間處於一種非常緊張的狀態。在這樣的統治下,男人只是把女人看成洩慾的對象、戲弄的玩物,「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個天仙來,也不得三夜、五夜,」這樣的男人都是「皮膚濫淫之蠢物」,在這樣的社會裡,像賈寶玉這樣懂得女人的心,對女人如此尊重而又體貼入微的男子,確是絕無僅有難能可貴的。他確是「開闢鴻蒙」以來的唯一「情種」,是曹雪芹製造出來的,「古今少有」、「天下無雙」的「第一人」。請問:自從盤古到於今,有象賈寶玉這樣以贏得女人的「眼淚」為自己終身事業的人嗎?沒有!有象賈寶玉這樣能獲得眾女子之心的人嗎?也沒有!所以,「多情」是賈寶玉這個形象的基本內核。不錯,他還有反對八股時文,厭惡仕途經濟,不分名份等級……等等其它方面的特點,但它們和「多情」這個最突出的特點相較,不能不退居到次要的位置上去。賈寶玉的「多情」不是一般人存有不潔念頭的「濫情」,它有著少見的、獨特的性質,所以很難被人理解。粗心的讀者看不出這個特點,用傳統的男女間的愛情來解釋它,也就產生了「愛得太濫」,「溥而不專」的責備;細心的讀者知之而不能言,也只好「存疑」而已。只有曹雪芹的好友脂硯說出了寶玉的這個獨特性,他說:「聽其囫圇不解之語,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癡妄委婉之意,皆古今未見之人,亦是未見之文字。說不得賢說不得不賢,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癡情種」,不知「何等脫胎,何等骨肉」。(脂庚本第十九回評注)這許多「說不得」,一句話,就是說明了賈寶玉這個藝術形象的「第一」、「無雙」的獨特性質。
我們如果僅從寶黛二人的悲劇的角度來看,是不能理解賈寶玉的。若從寶玉形象的這一獨特性質來看,就不難理解了。林黛玉確是寶玉的思想知己,在寶玉的心中佔著特殊的地位,但卻不是唯一的地位。他對少女不抱淫思邪念,對一切美麗、聰明的少女,都無私、無我地「暱而敬之」----把自己的「心」分給了眾女子----只給予,不取償的----而不是單獨的給了某一個人。「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在繁華豐厚中,他早已感受到那「遍被華林」的「悲涼之霧」,因為他既已「多情」地將「愛」分給了大觀園中所有美麗,聰明的女子,那麼每一個女子的不幸,也就成了他自己的不幸,他的感應神經也就和每一個女子息息相通,----每一個女子的悲劇,也就成了他自己的悲劇。可以說,他這種無私、無我性質的「多情」,不但非張君瑞、柳夢梅所可比擬,即羅蜜歐、維特,乃至中外文學畫廊中的任何「多情」男子也不可望其項背的。因為,這些「多情」男子都是以自己畢生的努力,乃至生命去求得某一個女子的愛情,是世俗的,物質的,利己的,賈寶玉卻是將畢生努力,乃至生命孤注一擲地押在贏得所有女子的「眼淚」----所有女子的「心」上面,這是精神的,利他的,超肉慾的。在這方面,寶玉確是「無雙」、「第一」的,他因這種「多情」而造成的大苦惱、大悲劇,也是「無雙」、「第一」的。
我們知道,資本是帶著火和劍走上歷史舞台的,它的「每一個毛孔裡都滲透著血和污物」。《紅樓夢》裡王熙鳳那種不信陰司地獄報應、赤裸裸地追求金錢和物慾的人物,倒有像那資本原始積累階段的「市民階級」的「新人」,賈寶玉這種超功利的、無私、無我式的「多情」,卻完全不像。「多餘的人」大都以自我為中心的極端個人主義者,他們以女性為玩物----以獵取她們的愛情為遊戲,如畢巧林、唐璜等,均是如此。賈寶玉不是以自我為中心,而是以「眾女子」為中心。他不是自私的個人主義者,而是個無私的利他主義者。如果說「多餘的人」的「苦惱」和賈寶玉的「苦惱」有些相似的話,那麼,前者的「苦惱」以自我為中心故自覺人生無意義和生活無目的,後者以「眾女子」為中心,就以她們的苦惱為苦惱,以她們的不幸為不幸。----他不是自覺生活無意義、無目的,而是以追求一種霽月常逢、彩雲不散,一切美麗、聰明的女人均能青春永駐,韻華長留,而且均能得到自由幸福的、理想為目的。雖然這個理想是虛幻的、不可能實現的,卻是純真的、美好的,只有當這個理想不可實現,他才感到「過一天算一天」,他和「多餘的人」是不同的。賈寶玉的這個「情」是如此奇特而又荒誕,如此虛幻而又純真,看來雖是囫圇不解,如稚子的胡言,夢中的囈語,然而其間卻有著閃光的東西,那就是它包含著人類對美好理想的憧憬和自由生活的追求----他第一次將女子提到和男子平等,甚至矯往過正地勝過男子的地位。因而,寶玉這個「情」在那離奇不經中迸發出奪目的光華----顯示出引導人們向前、向上的精神力量。
塗瀛在《讀花人論贊》中稱它為「天地古今男女之至情」,他說,惟聖人為能盡性,惟寶玉為能盡情」。他居然把「寶玉」和「聖人」等同起來,作出了大膽的結論:「寶玉聖之情者也!」雖然,他說得比較抽像,卻把它提到了當時不能再高的地步。這也就在無意中和作品裡顯出的那種要把寶玉塑造成一個少女心目中的「無位而空王之」的「花王」的跡象暗合起來。
因此,我們可以作出這樣一個不成熟的猜想:即曹雪芹要將寶玉塑造成一個「王」,但不是一般的那些「後宮三千、伏地求歡寵」的「王」,而是以一股癡情去體貼一切女子,欲「補」那「情天之缺」的「王」,不是那些「一怒而伏屍百萬」的「王」,而是象孔子那樣的「無位而空王之」的「王」。這也就是說,曹雪芹創造賈寶玉形象的根本目的和動機就是要創造一個和孔子這「亙古第一人」相似的「今古未有之一人」。孔子在「德」的領域內達到了峰頂,成為「萬世師表」,並以「德」獲得人們的「心」,成為歷代景仰的「素王」;寶玉則在「情」的範疇內達到極境,成為「開闢鴻蒙」來少見的「情種」,並以「情」獲得少女的「心」,成為她們心中傾慕的「花王」。應該說,曹雪芹將賈寶玉形象極力美化、抬高,把他升到了相當於「王」----可以同「亙古一人」的素王相媲美的「花王」,其目的正是為了突出全書的一個「情」字。突出這個「情」字,在當時來說,實質上就是以這個「情」來抗擊那鼓吹禁慾主義的程朱理學的「理」。所以,他開宗明義地宣稱「大旨談情」,寫的是被禁錮的「閨友閨情」,要「發洩」那被扼殺的「兒女真情」,他創造了賈寶玉這個「千古情人」的典型,在他的身上,概括了那纏綿不盡的「天地古今男女之癡情」。這個「情」,和王夫之所說的「人欲之大同」,「人欲之大公」(《詩廣傳·陳風》),戴震所說的「人之同欲」、「心之同然」、「以情潔情」(《孟子字義疏證,權》)是一致的。賈寶玉形象的思想意義,實質上就是將進步思想家所倡言的「情」具體化、典型化、使它達到了昇華的境地,同時,並加進了前所未有的內容,提到了一個前所未見的高度。不管曹雪芹主觀上的想法如何,客觀上已在孔子這「亙古一人」以外樹立起另一個「第一」,「無雙」的「今古未有之一人」的形象。這就產生了「其力如巨濤,直薄舊社會之柱石」的力量,後來發生的所謂以「紅學」代「經學」之說,可以說明它的衝擊力之大和影響之深。故脂硯說:「豈僅談情而已!」
大膽的設想 奇特的構思
顯然,創造賈寶玉形象的這種設想和構思是大膽的、奇特的、危險的。所以,曹雪芹在卷首說明:他是從「大荒山無稽崖」的故事寫起,要「更向荒唐演大荒」。即他敢於馳騁奇幻的想像,作出大膽的構思----在那文字獄盛行的恐怖年代裡,他敢於借用種種「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詞」(《莊子,天下篇》)),來表現那叛逆的精神和不羈的思想,確是越荒唐越妙、越無稽越妙,因為越荒唐、越無稽、就越能衝破一切禮法的精神枷鎖,創造出象《紅樓夢》這樣「今古之所有小說傳奇中亦未見的文字」----賈寶玉這個「今古未有之一人」的形象,並敢於將他美化、抬高到「開闢鴻蒙」以來的「第一」、「無雙」的「絳洞花王」這樣無與倫比的高度,表現出思想家的無比勇氣和藝術家的無比魄力。
從這樣角度觀察,《紅樓夢》裡原來費解的地方,也就變得很好明白了。例如懂得曹雪芹要將寶玉塑造成一個少女心目中的「絳洞花王」這樣的設想和構思,那就可知林黛玉這個被賈寶玉所最鍾愛的少女稱為「瀟湘妃子」,也就非常自然了。黛玉這個嬌尊自恃的少女,儘管不能忍受任何揶揄和侮弄,涉及愛情、婚姻問題的時候,她更加敏感,格外警惕,不管任何人----那怕是最傾心的寶玉,最知己的紫鵑,一言不合,也立即變色。可是,當創造她的「上帝」----曹雪芹為了體現他的大膽設想和巧妙構思,要把「瀟湘妃子」的別號加到她身上的時候,她自然無法抗拒,只得「低了頭,也不言語」,並且周圍那些被同一個「上帝」所創造的人物,也都得按著敘述者的要求視為當然,不以為怪了。嚴格地說,就這部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而言,這個細節是「不真實」的。可是,這個細節是曹雪芹為了實現將寶玉塑造成少女心中的「絳洞花王」的設想有意安排的。他這種寫法真是太大膽、太奇特、太危險了。在那專制主義統治的恐怖年代裡,觸及到「王」是大逆不道,罪無可逭的,依《大清律》,屬於「十惡不赦」的「叛逆罪」。寫吧,那是太冒風險了,不寫吧這個體現著他那全部叛逆思想和叛逆情緒的前無古人的設想,脫盡古今小說窠臼的構思,又像那金色果子誘惑著夏娃一樣地在誘惑著他----這也就使他患了一種不能言而又欲言的毛病。這樣,不能言而又欲言,當其「蘊於心而抒於手也」,也就形成了一種「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的「似譎而正,似則而淫」(戚寥生:《石頭記序》)的獨特風格。他怕寫得太顯太露,被人一眼看出,必須將它密封、掩藏起來,就給寶玉形象抹上了「無能」。「不肖」、「自怨、自愧」、「似傻如狂」……之類的貶抑的色彩。同時,他又惟恐讀者看不懂,先從《西江詞》詞中揭出他的「第一」「無雙」,從贊警幻的《賦》中暗示出「陳夢王」「宓妃」的故事;作象徵又疊用則天、太真、飛燕……等字樣和「總花神」、怡紅院「總一園之水」作隱喻,再從王夫人鴛鴦口中的「混世魔王」、「寶皇帝」、「寶天王」和「劉姥姥」說的「天皇寶殿」等語作暗示;以警幻許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和寶玉的別號「絳洞花王」作正面說明。
這樣,曹雪芹還恐讀者不能領會其深意,特將那個冰清玉潔的「世外仙妹」林黛玉冠上一個和其少女身份不相稱的「瀟湘妃子」外號,這就無異在《紅樓夢》這座嚴封密閉著的萬戶千門的藝術宮殿中開啟出一個小小的窗口,有意逗引讀者去窺探其中的奧秘。----即使如此,曹雪芹還是怕讀者不能懂得,又不可多說,故又多出了感歎: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這又再留下一個疑竇:「其中」之「味」究竟如何呢?----它啟發讀者去作一步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