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出家的悲劇結局
《 紅樓夢》 是一部以人為中心的書。作者曹雪芹寫了一個家庭、一個家族的興衰榮辱、悲歡離合,塑造了一個「夢醒了無路可走」的覺醒者的悲劇形象,從而表現出封建制度的種種罪惡及其必然滅亡的趨勢。小說主人公賈寶玉的出家是對自己家庭和階級徹底決裂的一種反抗;然而終歸是一種無奈,一種逃避,是從一個濁世進入了另一個濁世,歸根結底是一個不可避免的悲劇。
一
賈寶玉出家的悲劇性在於其人生悲劇—— 人生理想和愛情理想的毀滅。
賈寶玉有著美好的人生理想,他憎惡那種把他與外界隔絕起來的安富尊榮的生活,渴望到沒有封建禮法束縛的,哪怕是「冷冷清清的地方」去。然而殘酷的現實摧毀了他與黛玉的愛情,毀滅了他心目中一個個美好的形象,使他心目中的社會化為泡影。他無力回天,情緣已盡,俗緣已了,最後墮人空門,棄世而去。「悲劇是人的偉大的痛苦,或是偉大人物的滅亡。」1 賈寶玉的主觀理想與社會現實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他的人生理想無力面對殘酷的現實,這種痛苦是偉大的。
賈寶玉出生於「詩書簪纓之族」,生長於「溫柔富貴之鄉」,但他和那些只知安享富貴尊榮、只知皮膚淫濫快樂的珍、璉 之輩不同。他探索、迫求、疑向,愛一切美好的事物。他憎惡官場利祿,討厭仕途經濟,他鄙視封建等級制度,不以財富為貴,不以貧寒為賤,他嚮往個性解放和較合理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他以平等的態度對待那些處於封建剝削和專制之下的不幸的奴脾.他尊重女性,發出了「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的反禮教的呼聲,他為她們仗義執言,代鳴不平,甚至站在他所出身的貴族社會的對立面去無情地鞭撻封建統治者,他嚮往愛情自由、婚姻自主,並大膽突破傳統禮教的束縛,與相知的林黛玉傾心相愛……。賈寶玉得力於賈母的溺愛,得以避開污蝕的現實,遁逃到大觀園中,廝守在女兒群裡,這在那黑暗的社會裡儼然為一座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
然而大觀園並非其的是世外桃源。賈寶玉沒有勇氣直面現實,終日沉浸在幻想中。大觀園對他的庇護也僅限於此,一旦他的思想和行為與現實的利益相衝突,現實住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在封建專制的衝擊下,賈寶玉的一切熱望與追求都一次又一次的幻滅了,連他那建立在志同道合基礎上的愛情也被徹底扼殺了。賈寶玉的婚姻直接關係著封建家族的利益。恩格斯說:「結婚是一種政治的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決不是個人的意願。」2 賈寶玉在愛情上堅持了自己的選擇,與相互理解的黛玉相愛,但娶誰做妻子卻取決於家族的利益。在這個問題上,「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對立,也代表了封建叛逆者與封建大家族之間的對立,這種對立是無法調和的。
賈寶玉象關在籠中的鳥一樣,享受著錦衣玉食卻不得自由。他不能同自己喜愛的人物自由交往,卻要按封建禮法去接待那些他所討厭的人物。他看到賈雨村見利忘義,薛蟠毆傷人命,王熙鳳巧取豪奪,官場內勾心鬥角…… 。在他的身邊,晴雯早天,黛玉淚盡而亡,迎春被摧殘致死,探春遠嫁海隅、惜春青春出家、寶釵獨守空房、湘雲妙玉下場悲慘等等。寶玉所鍾愛的這些女子,她們或苛守禮教,空守閨房,或擅風情命歸黃泉,或才情志高而無力補天,或逆來順受命運乖賽、或大家閨秀或府中丫頭.或金玉質或花柳姿,到頭來同歸薄命,可謂「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 ,賈寶玉所面對的是如此一個「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時代,他在「繁華豐厚」中屢與「無常」見面,看到世上「不幸人多」。他覺察到了現實的冷酷,卻不知如何去面對去解脫,他所做的只有一步步退卻.當一切希望都破滅後,他看破紅塵,棄世而去。對賈寶玉而言,他的對手太強大了,賈寶玉只是黑暗中的一個亮點,他沒有足夠的力量去衝破黑暗。
賈寶玉眼看人生中有價值的東西被毀滅,雖無可奈何,但他的態度卻是明確的:這些東西,不該毀滅。他為這些東西的毀滅而惋惜而憤慨,他用出家來同毀滅了有價值的東西的時代訣別,這是他對白己家族和時代的抗議。但是出家並不能阻止那個時代繼續毀滅有價值的東西,也彌補不了感情上的痛苦。賈寶玉出家必然陷於「雲空未必空」的無可解脫的矛盾當中,伴著那無涯無際約傷痛,結束悲劇的一生。
二
自漢代董仲舒提倡「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家思想日漸成為封建階級統治人民的工具。他們積極鼓吹「入世」,要人們相信「王道之三綱,可求於天」、「獲罪於天,無可禱也」。與此同時,主張四大皆空的佛道兩家作為儒家學說的補充,也日漸被統治者所利用,佛家「得失隨緣、心無增減」和道家「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出世之說成為麻醉人民的工具。儒、釋、道三位一體,無論出世、人世都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在《紅樓夢》中,曹雪芹用犀利的筆觸,描寫了空門的不空、不淨,辛辣地諷刺了宗教的虛偽性和階級性,揭露了在宗教外衣掩蓋下的種種罪惡行徑。在他的筆下,宗教世界和世俗社會同樣的黑暗、污濁,從而否定了賈寶玉遁入空門這一出路。
在佛門內部,六根清淨的出家人並未遵循佛門萬事皆空,以慈為本的原則。寶玉的乾娘馬道婆,扛著「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薩」的幌子,見錢眼開,坑蒙拐騙,與趙姨娘合謀要害死風姐和寶玉,加入到了賈府奪嫡的鬥爭中。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元心作為王夫人的幫兇,在滿口的「阿彌陀佛」中把芳官等三個女奴拐入空門,無償替她們「做活使喚」,這與世俗地主的剝削方式是沒有兩樣的。更多的時候宗教世界和世俗社會為了他們各自的利益而勾結在一起。鐵檻寺的淨虛,按佛門清規應清靜無為,四大皆空,以慈航苦海,而她卻為一己之私利和王熙鳳共同策劃,拆散了張金哥和守備公子的婚約,致死二人雙雙自盡。這與賈雨村依據葫蘆廟小沙彌出身的門子的計策胡亂判了葫蘆案有異曲同工之處。鳳姐和靜虛為了中飽私囊,賈雨村為了飛騰有日,置道義與不顧,兩件事 目的有別,本質是相同的。榮國公的替身張道士,憑借了賈府的勢力,飛黃臉達,岔封為「終了真人」,成為佛門的貴族並依仗權勢,欺壓同門道友、道兄。
曹雪芹筆下的佛門同世俗社會一樣等級森嚴、壓迫重重。小道士和小尼姑們與賈府的奴婢們有著同樣悲慘的命運。宗教的統治者以不同的方式奴役 著被壓迫者.摧殘著人性.維護著世俗的封建統治。他們是地主階級的另一支,是「披著架裝的農奴主。」3 曹雪芹極為清醒地認識到了世俗社會和宗教世界的同流合污,意識到佛門不可能成為叛逆者賈寶玉的避難所,所以他一方面描寫了世俗社會的搖搖欲墜,一方面渲染了佛門的不潔不淨。在殘酷的現實面前,賈寶玉以出家來表示自己的反抗顯得蒼白無力,注定因為宗教與世俗的同流合污而成為一種悲劇結局。賈寶玉出家,是由一個濁世進入了另一個濁世,其結局是可想而知的。
三
賈寶玉出家的悲劇性,從書中另外一個人物- 妙玉身上也可探知一二。
妙玉是一位帶髮修行的女尼,從曹雪芹把她列入金陵十二正釵可以看出妙玉身世的不同一般,根據書中的隻言片語,我們可以看出妙玉的日常生活情趣和教養,被深深地打上了貴族家族生活的烙印。妙玉的家世絕非一般的仕宦之家,和賈寶玉相比,妙玉的家世只會在其上,不會在其下。妙玉身世不凡而終滯佛門,書中交待因其「父母俱已亡故」。但這個理由並不充分。黛玉、湘雲不也是父母雙亡嗎?滯留佛門必出自妙玉本人之意。但依她的家世,既使其本人願意出家,也斷然不會有客居別人家的道理,就如惜春出家只在家中另辟清淨住處修行一樣。深究其因,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就是其家世已經衰落。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侯門 公府一夜之間「灰飛煙滅」的原因只能是上層統治階級各集團之間鬥爭的結果。妙玉家族很可能是這種鬥爭中的棲牲品。在家族衰敗的過程中,妙玉看到了那個社會的本質,體驗到了人情的冷暖和世態的炎涼。和寶玉一樣,看到的.急是生活的糜爛和腐朽,遇到的總是人們的悲傷和眼淚,她不願與統治者同流合污,憤而出走紅塵。
妙玉與賈寶玉相比,二人家世相似、思想相近。他們都看到了人世間的許多不幸。在書中,一為世俗的貳臣,一為宗教的叛逆。妙玉的出家和寶玉的出家一樣,是看透了儒家「仁義道德」籠罩下的社會本質,而並非安心立意在釋老門前尋求解脫。所以妙玉的滯留佛門只能是「雲空未必空」了,在她的心目中,自有一片為世俗所不容的芳草地。賈寶玉性格乖僻,為世俗不容,卻於妙玉甚合。然而,妙玉身處佛門,佛門教規時時束縛著她,她的孤傲高潔與那個社會是相牴觸的。她可以與寶黛品茶,與黛湘論詩,卻對賈府統治者不卑不亢,全無世俗小人趨炎附勢之態。妙玉是「欲潔何曾潔」,對於妙玉的種種叛逆,封建宗法和佛門教規用盡一切辦法去絞殺,妙玉「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曹雪芹同情妙玉無法擺脫那個社會給安排的悲劇命運,在他的筆下:「宗教不過是人類情神的噩夢、苦難生靈的歎息,是那些還沒有獲得白己成是再度喪失了白己的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4 妙玉和賈寶玉的出家,是對時代的絕望,是人生真正的痛苦。
妙玉的悲劇表明了宗教吃人的本質。妙玉的悲劇是時代造成的,也暗示了賈寶玉出家的悲劇結局。妙玉 形象的塑造補充了賈寶玉「懸崖撒手」 遁入空門後的生活。出世主義者想用四大皆空的觀念來給自己找一個理想的人生歸宿,但骯髒的現實不管你認為這世界是空的還是實的,並不讓你空下去。曹雪芹看清了封建社會的無可救藥,對人世不滿,對出世絕望,面對大地上的呻吟與苦難,曹雪芹無力回天,只有唱一曲「悲金悼玉」的輓歌,痛感那個時代只配滅亡。
四
《 紅樓夢》 開篇一首五言絕句總綱全書.「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作者癡」三字是一篇之眼目。在此作者如莊生夢蝶——不知己為寶玉還是寶玉為己。一個「癡」字貫穿了賈寶玉的一生,也貫穿了作者的創作過程,賈寶玉的「癡」是作為世俗的時立面而存在的,作者的「癡」則是通過寶玉的悲劇所表現出來的孜孜以求。
曹雪芹出身旺族,繼而零落。「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墮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5 曹雪芹從「溫柔富貴」之鄉跌入衣食艱難的困境中,這期間,人情的冷暖、世態的炎涼,令他吃驚、惶惑,迫使他思索,迫使他睜開「天真的」眼睛來看看這冷酷的現實。《紅樓夢》 不是作者的自傳,但其中有自傳的成份,書中的那些人物是他所熟悉或經歷過的,他看出了自己熟識的地主階級社會沒落、垮台的必然趨勢,通過塑造「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賈寶玉形象來批判垂死的政治勢力,寄托了對被壓迫者的同情。曹雪芹和叛逆者賈寶玉有著一樣的困惑、迷茫,由於對現實生活失去慰藉而在書中虛構起一個理想中的精神世界:太虛幻境、青埂峰下、靈河岸畔、雲山霧海、瑤草琪花… … 遠隔人間的傾壓欺詐,別有一番洞天。這是弱者的反抗,曹雪芹目擊現實的醜惡,無力改變,於是緬想起那個天蒼蒼、地茫茫的境界,然而曹雪芹並未沉湎於幻想之中,既使在理想中的嘴界裡,作者也沒忘記自己的絕望,在此賈寶玉聞的是「群芳髓」(碎)的幽香,品的是「千紅一窟, (哭)」的名茶、飲的是」萬艷同杯(悲)「的美酒。在生活中賈寶玉目睹、經歷、體會了這些人間悲劇,嘗盡了生活的苦酒。
賈寶玉的最後出家,是一種叛逆的表現,但決不是叛逆者的勝利,而是一種「夢醒了無路可走」的悲劇結局。在《 紅樓夢》 中,作者雖然極少正面表現賈寶玉批判宗教的行為,但「毀僧謗道」無疑是賈寶玉叛逆性格的重要組成部分。作者是把對宗教的批判作為對整個社會倫理道德批判的內容之一納人賈寶玉的性格總體的,對宗教神學的批判也即是對政治的批判。然而,由於現實的殘酷和嚴峻,由於封建宗法思想長期沉澱和程朱理學的極端強大,曹雪芹對當前天崩地解的種種徵象得不到一種清晰的理解,所以他在預感到封建大廈崩顧的同時,不免用一種神秘主義的眼光去觀察和體驗生活,他借用佛老超脫的思想作為叛逆封建社會種種梗桔和批判封建禮教偽善坑人的理論工具。用「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來解釋悲劇的意義,使整部小說籠罩在一種神秘主義的色彩之中。由寶玉的燈謎「天上人間兩渺茫」暗示黛玉夭亡和寶黛愛情的幻滅,由甄士隱子散家亡、俗緣已了和柳湘蓮情緣已盡而遁入空門暗示俗緣已了情緣已盡的賈寶玉出家的不可避免,由妙玉在佛門「欲浩何曾潔、雲空未必空」暗示賈寶玉出家的悲劇性結局等等,作者用心可謂良苦!曹雪芹對現實絕望,又不能找到一條擺脫痛苦與絕望的道路,所以他只好為賈寶玉安排了這樣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劇性結局。
曹雪芹在迷茫中探索,一面絕望,一面仍是癡情,他並不真想遁入空門。他的絕望也不真的如搞木死灰,他始終以癡情的慧眼來凝視「紅塵」,明明知道煉石無從補天,但他還是寫出了「滿紙荒唐言」、「字字看來皆是血」的一部《紅樓夢》 ,聊以寄托自己的辛酸,揭示出大廈將傾的消息。
「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會的政治和經濟的反映。」6 曹雪芹生活在18 世紀20 到60 年代,這一時期,清王朝山盛轉衰,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空前尖銳複雜,作為統治階級精神支柱的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學受到了猛烈的衝擊,早期的民主主義思想萌芽開始出現,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頭腦清醒、政治上敏感的曹雪芹,看透了統治階級腐敗、虛弱的本質,預見到了封建社會日益沒落必將滅亡的趨勢。對此,他進行了痛苦的探索,他的探索是一種絕望於封建專制,又看不清前路的悲劇性的探索。「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7 「是社會的必然要求與這個必然要求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性衝突。」8 事實上,在那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宗法制度下,要想找到一個「鴉雀 不到的幽僻去處」是無法辦到的。賈寶玉儘管可以做出種種與當時社會格格不入的叛逆行為,但面對現實社會中的重重壓力,怎樣以具體的鬥爭去取代封建制度,夢醒之後的路在哪裡?賈寶玉是下知所往的,曹雪芹也不知道路在何萬。賈寶玉的遁人空門是對現實社會的絕望與無奈也是曹雪芹對他所處葉代的絕望,是對那個濁世的無能為力的消極的反抗,是夢醒之後無路可走的悲劇,這不僅僅是賈寶玉或曹雪芹個人的悲劇,而是整個時代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