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自然之生命的共顫——論《 紅樓夢》 中賈寶玉...

人與自然之生命的共顫——論《 紅樓夢》 中賈寶玉...

人與自然之生命的共顫——論《 紅樓夢》 中賈寶玉...

賈寶玉

《 紅樓夢》 的主要成就之一,是塑造了主人公賈寶玉。小說描寫了賈寶玉的奇特出生,他的愛情悲劇以及最後尋求解脫的全部人生歷程。對於這個文學人物,作者借賈雨村之口說出:「此人來歷不小」。作者認為只有「多讀書識事」並具有「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即能敏銳地運思並具有徹悟智慧)的人,才能真正領略其魅力和價值。

人生的根底是什麼?為了 作出回答,小說借助於古代神話傳說,試圖在虛構的「太虛幻境」和「木石前盟」之中,尋求達到人與自然之生命的對接與融合,以便為我們展示出一幅極為悲壯的人生畫卷。

本文僅就賈寶玉這一形象的創造,圍繞著來自自然,人化自然,回歸白然等內容,展開論述,以就正於同行專家。

(一)

「太虛幻境」最初出現在甄士隱的夢幻中,小說第一回指出:「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同時借石頭之口說,此書「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 「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作者交代的這些創作意圖、創作過程猶如「凡例」一般,特別是J 點出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和他們的命運遭際以及最後的悲劇結局,這些可能就是「此書立意本旨」。小說第十二回又取太虛幻境空靈殿的警幻仙子所制兩面皆可照人的鏡子,上有「風月寶鑒」四字的荒唐故事告誡閱者,如果只是「照正面」,僅看到「情」,其後果只能由閱者自負;而那反面的骷髏,則叫人大吃一驚,這便可能是「提醒閱者眼目」之意。

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傳說,雖然「荒唐無稽」,卻有深意。而借太虛幻境展開故事,正是為了給賈寶玉的人生歷程作一個總體的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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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的頑石,是女媧補天之時所煉成的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中的一塊,其它眾石俱得補天,單遺這一塊不得入選,被棄在了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誰知此石經鍛煉之後,通了靈性,「自去自來,可大可小」。雖因無才補天而日夜悲哀,卻也落得逍遙自在,能到各處遊玩。後至警幻仙子處,將他留在赤霞宮中,賜名神瑛侍者。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又將他攜入紅塵,投胎於賈府,成為賈政和王夫人所生的二公子。他一出生,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這便是小說男主人公賈寶玉的來歷。由此可見,小說中,石頭與五彩晶瑩的「玉」相通,也即自然與人之生命的相通。只有帶著血與淚、帶著詩的激情和靈性,去感受和思考人生的人,才能有如此深邃的眼力,塑造如此完美的藝術境界。這位孕育於古代神話傳說,從石頭,從天地自然中直接走出來的文學人物,必然蘊含著我國傳統文化極其豐富、極其深刻的內涵。

《 淮南子》 一書,記載有我國古代最早的女媧補天的神話傳說。古代神話是原始人類對於人生意義的一幅形象的圖解。原始人類主客不分、物我兩忘的生存狀態也就是所謂「人與自然不隔」的狀態,在神話中得到充分的展示,所以古代就有諸多「石頭生子」的記載,如《藝文類聚》 卷六地部所引《 隋巢子》 曰:「禹產於幌石,啟生於石」。啟出生之後,其母也化為石。石頭既能生子,還能哭泣、能流血。《 三齊略記》 一書,記載秦始皇作石塘,欲過海看日之出處,而一神人驅石下海,石去不速,神人鞭之,石皆流血。總之,這些「物活論」時期的神話傳說,都可以說明,不僅人與自然相通,人的文化、倫理道德活動也與自然相通。作為特定時期的文化形態,它們都深藏在我們民族的心理之中,滲透於不同時代的思想文化和文學藝術之中。

吳承恩在《 西遊記》 中塑造的孫悟空,也來自大自然,出生於石頭之上。那一塊高三丈六尺五寸,橫圍二丈四尺的仙石,經受了天長地久日月精華的感潤而迸裂、遂通靈性。作為一個純天產石猴,孫悟空既無父母兄弟,又無妻兒老小,他性格中表現出來的英雄氣概和大無畏精神,也是這塊「仙石」之靈性所使然。同樣,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也是石頭幻化而生,。如果說孫悟空更像神,那麼賈寶玉則不同,小說借賈雨村之口議及了自然界的甘露與和風如何偶遇充塞於深淵大壑之中的邪氣,二者搏擊掀發後而孕育出原始之生命,然後再經過賈政和王夫人胎生後長大成人。所以,大自然與人的生命共感孕育出的賈寶玉必然擁有「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 「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他完全貼近人類現實生活,也具有鮮活的個性。不僅如此,小說還讓賈寶玉一落胎,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這確是一大「異事」,但它卻是賈寶玉性格的總體象徵。因為它的原質原根來自於大自然中的一塊石頭,卻在世俗紅塵中,必須配以「金」才能達到從世俗眼光看來的完美,即所謂「金玉姻緣」。

小說第二回用「元氣」解釋任天地生人」更值得深思。作者認為,人由「元氣」所生。石頭幻化的賈寶玉之所以能孕育成一個鮮活的生命體,就是由於天地自然中的「元氣」直接激盪,鼓動的結果。天地間生人之氣,有「正」,有「邪」,秉其「正氣」者,一為「大仁」,而秉其「邪氣」者,為「大惡」。賈寶玉則是由「正邪」二氣之間的餘氣夾雜而生,所以,他「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在干萬人之中,既獨具特有的「聰明靈氣」,又有「不盡人情」之態。「女蝸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賈寶玉性格中的一些荒唐表現,如週歲時的「抓周」,愛吃女孩子臉上的胭脂等行為以及有關「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的議論,這些極端,實際上也是一種追求,而他的「癡」、「頑」、「傻」、「狂」,則是另一種聰穎的表現。曹雪芹對賈寶玉的創造,是寄托著一種希望,即從世俗中解脫出來,在自然本性中尋找安身立命途徑的一種嘗試。小說中「元氣」生人,是一種藝術虛構,但它卻淵源於我國傳統的文化觀念。莊子有所謂「通天下一氣耳」1 的觀念。孟子把寓於尋常之中,充塞於天地之間的「氣」,看成為「浩然之氣」,主張宜「善養之」。王充則認為,「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死而精氣滅」。2 上述有關古代「氣」的概念,都直接影響文學藝術的理論和創作。曹王就提出「文以氣為主」,3 氣盛則言昌的觀點。梁肅說「文本於道」, 「道能兼氣」。4 古代文論也把「氣」看成「文」與「道」之根本,文之所以與天地之「道」相通,與山川草木息息相關,就因為天地間陰陽二氣互動,生生不已的結果。所以,清朝桐城派的著名人物姚鼎曰:「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也。」

賈寶玉的自然本性,還有「自然而然」或「順應自然」的內涵,即在性格中有不受「天命」支配的方面。在這些方面,曹雪芹更多的是受到了道家及禪宗的思想影響。「孔子重名教,老莊重自然」,5 這是自古及今不少學者的共同看法。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6 主張人類應傚法自然。莊子在《 逍遙游》 中以大鳥和小鳥能力不同,飛的距離也不同為例,說明萬物的自然本性沒有也不必有絕對的相同之處,所以他主張順乎「天」(自然)是一切幸福的根源。慧能所建的禪宗,以「無念」為宗,無念就有順應自然無所執著之意在內。

但賈寶玉所順應的自然,並不是無所作為的「自然」,它同時還包含了作為人的主體性在內。從曹雪芹對賈寶玉的創造中,還可以看出我國有關「天人關係」的另一深刻含意,即不忽視人在自然中的主體作用。我國古代的思想家儘管對「天人合一」的解釋不盡相同,但都重視自然和人類的夥伴關係,大都把自然和人類的關係看成是既對立又統一,二者是相輔相成的。孟子的「仁民愛物」,宋代張載的「民胞物與」,均是這方面的代表。在講究整體和諧的同時,我國的一些思想家又很重視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如「自然者,天地。主持者,人。人者,天地之心」。7 強調人在現實生活中的主體作用,把人看成是自然的主人。賈寶玉身上,那些極端表現,始終沒有掩蓋他內在的激情和靈氣。小說第一回,天上頑石的「無才」可以反襯賈寶玉的「有才」。小說第三回,曹雪芹用大手筆寫賈寶玉的第一次出場,先由黛玉心中猜想他一定是個「憊懶人物」,及至見面,令她吃驚的,竟是一位極具「天然風韻」的青年公子。這種「反挑」寫法,頗具深意。聯繫到有關賈寶玉的兩首《 西江月》判詞,不難看出,曹雪芹也是從反面隱喻和概括了賈寶玉的思想性格並對這種人生價值給予肯定。《 莊子· 人世間》 曾經讚美過無用之用,「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對於這一段話,郭慶藩注曰:「有用則與彼為功,無用則自全乎其生也。」從這裡可以看出,判詞「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也都是反襯:賈寶玉的「無能」實為「大能」,他的「不肖」實為「大才」。而對那些善於「全生」的人,「無用」到頭來則可能有大用。

賈寶玉這一形象的創造是由人的生命與自然生命的對接與融合,二者的完完全全的融為一體,並各自產生強烈的震顫後而誕生的生命形式。古代的「天人合一」觀念是產生這一生命形式的哲學基礎,而歷代文學家在創作過程中從大自然中獲得的生命靈氣,那種「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8 的四季變易所觸發的心靈感蕩,是產生這一生命形式的文學基礎。人與自然的這種生命震顫是大凡立足於生活的作家都能體驗到,但只有如曹雪芹那種知識修養深厚,生活經歷豐富,再加上他的「八斗之才」才能真正體驗到大自然與人之間的生命共感。

(二)

在小說《 紅樓夢》 中,為了給人物創造一個適合其生存的環境,作者通過想像、象徵和移情作用,使無知覺的自然有了知覺,它被人格化、感情化。經過作者重新設計和改造過的自然,即人化自然,就開始有了感覺,有了感情和活力,這樣,它的幻想力和穿透力就在空間和時間上更加無限量,更加不同凡響,是作家的創作靈感、自然界的描寫對像和人物心靈三者高度契合的產物。自然萬物充滿著生命的靈氣,「石壑不老,水流不腐」, 「天地氤氳,萬物化醇」,9 然而並非自然界所有的山川草木都可以作為人化的對象,只有作家的心靈受到感應而產生創作衝動,才能將人的生命意識和大自然的生命靈氣合諧地融為一體。賈寶玉和林黛玉作為全書的男女主人公,經過了作者的精心雕鑿,他們與大自然的聯繫最為密切,這方面的特點最為突出,也最具魅力。「三生石畔舊精魂」,西方靈河岸上的絳珠仙草,經石頭幻化的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遂生成了一段纏綿不盡之意。一塊石頭,一棵仙草,通過作者的想像,就這樣被編織成了一個美麗動人的還淚故事。進入作者眼中和筆下的石頭和仙草被人化,有了感情和活力,幻化成人並成為賈寶玉、林黛玉生命的有機組成部分。賈寶玉一生的「情根」,原來就淵源於縹緲的「太虛幻境」的人化之自然中。

由此可知,「開闢鴻蒙,誰為情種?」寶玉而已。寶玉的「情」既為天地日月精華所滋潤,又受到了大自然萬種靈氣的感悟,因此「厚天高地」見其廣,「古今不盡」見其長。對於寶玉,「情」之含意絕非是單一的。關於「人」之情,諸如對賈母、王夫人之親情,對秦鍾、蔣玉函、柳湘蓮等人之友情,更主要的是對眾多女兒的鍾情和對黛玉的戀情等等。但寶玉的性格內涵中,還明顯存在著對大自然、對萬物的「情」,正是後者,使寶玉把自己和自然萬物,諸如花、柳、園、亭等聯繫在一起,使讀者倍感其生命的活力。有了情,就要述情,曹雪芹借石頭之口指出,述情不能「假借漢唐的名色」,不能「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一定要按石頭自己的「事體情理」來加以敘述,只有這樣,才能新鮮別緻。這石頭的「情理」,包含了作者在藝術構思上對人、對自然的諸多感受和思考。賈寶玉、林黛玉與大自然的聯繫如此緊密,古今中外尚屬少見。《周易》 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我國傳統文化精神常以天道為背景,用領悟天道來設計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並通過領悟天道來達到人與夭道的契合。賈寶玉夢幻中的太虛幻境,正是以人的事理來比附天、比附自然的突出典型。太虛幻境作為概括全書總體精神的重要情節,以警幻仙姑及其夥伴,「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 「又副冊」等,顯示了作品中是以眾多女兒為主體,並以「情」為價值判斷的立足點。在設計構思上,有兩種矛盾著的自然景色先後從賈寶玉眼中疊出。一為裊娜娟好的眾多女兒生活著的那種自然環境:朱欄玉砌,綠樹清溪,「光瑤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另一為深有萬丈遙,內藏夜叉海鬼的黑溪迷津,這是一個「情天情海」的迷津。希望與恐懼、光明與邪惡交織著的「自然」就是人生的折射。在這裡,賈寶玉親見眾女兒擺脫了「薄命」的羈絆,獲得了精神上的絕對自由,他迷戀這個「清淨女兒之家」,希望在這裡過一生,縱使失了家也願意。但他無法領會女兒們的不幸命運和情的必然幻滅,果然深負警仙「以情悟道,守理衷情」的告誡,終於「迷津難渡。」在這方面,小說形象地告訴了讀者,只有如李縱、惜春那種「心如稿木死灰方免沉溺」十 。《 紅樓夢》 通過對賈寶玉「情」的肯定,完成了對女性尊嚴和人格的重塑。

小說的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賈寶玉隨賈政走到大觀園正殿,迎面出現一座玉石牌坊,上有龍蟠螃護,玲瓏鑿就。此時賈寶玉「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是那裡見過的一般」,這就直射籌五回夢幻中所見之太虛幻境的牌坊,則是在似真似幻之間,將天上的太虛幻境和地上的大觀園聯結在一起。賈寶玉的原質原根決定了他的生命意識和生存方式始終和女兒聯繫在一起,他是棲息在大觀園女兒國中的唯一男性。按照賈寶玉的這一性格特點,曹雪芹設計出了適合這個人物生存的最佳環境,即大觀園中的怡紅院。除了芭蕉之外,這個院落的突出標誌是一株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說它系外國種,出自女兒國,不僅帶有迷離朦朧的色彩,而且隱含著深意。這株被稱為「女兒棠」的海棠花,因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故能映照出賈寶玉帶有閨閣氣質的精神風貌。海棠本為無情之物,一旦進入曹雪芹的藝術視野,則具有了鮮活的生命力。高鸚在第九十四回續書中,又寫了海棠的枯而復開、死而復生,遂之失去通靈,寶玉垂危,情節安排雖顯牽強生硬,但亦見海棠之於賈寶玉的意義。

在作者的筆下,賈寶玉的「呆」性及「乖僻邪謬」之舉固然不少,但只要一涉及女兒,涉及天地自然,他的聰俊靈氣便會如泉湧般噴射而出,顯示了他先天的自然之性所具有的獨特氣質及生命的價值取向。一旦他在精神上和大自然完全融合,生命便充滿著勃勃生機。第四十一回史太君宴請大觀園,在「簫管悠揚,笛笙並發」之時,僅僅一縷清風,一陣「穿林渡水」而來的音樂聲,就能調動起他的感情世界,令他神怡心曠。「寶玉先禁不住,拿起壺來斟了一杯,一口飲盡……」。這「禁不住」,顯然是指他面對此景,產生了無法抑制住的心靈騷動。第四十九回,作者描寫了攏翠庵的紅梅映著雪色,顯得分外精神,此時此刻也正是賈寶玉從靜寂的宇宙自然中,首先感受到了天地間造化功能的活力。他一邊「立住」,一邊「細細的賞玩」.不肯冷落這獨具靈性的自然。「應是化工嫌粉瘦,故將顏色助花嬌」[11]大自然嫌白色太單調,所以用紅顏色的梅花來點綴。賈寶玉領悟了自然的生命力,他自身便從中獲取了力量。然而,賈寶玉的情感世界更多的是隨著春秋四時的變化而在不斷的變化。二十三回寫桃花飄落地上,他擔心被腳步兒踐踏,沾污了花的純潔.立刻兜起放入水中。後聽了林黛玉的勸告,又將花埋入花家,以便日久隨土化了,可永保潔淨的本質。惜花之情深,而痛花之情更深。第五十八回,他病後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過,看到杏樹葉稠陰翠,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他馬上想到邢岫煙擇了夫婿,將來亦如杏般「綠樹成陰子滿枝」,再下去一定會「烏髮如銀,紅顏似編」,女兒的青春如此易逝,他不免對杏歎息。

應當指出,作者在將自然人格化、情感化的過程中,始終以人為主。人和自然的關係不是並列的,主要是人在起主導作用,如第三十七回的菊花詩,就是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對賈寶玉的塑造,也是如此。

我國傳統文化把人與自然看成是一種既對立又融合的關係。古人謂天有意志,天指自然。人之所以能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是因為人可以適應和改造自然,調節與自然的關係。《荀子,天論》 曰:「從天而順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天命」就是指自然的變化規律。古代文學家在把握傳統文化思想方面,似乎更重視個人與宇宙自然的同一和重合。「夭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12]的這一說法,對歷代藝術家都產生過影響。北宋著名畫家文與可畫墨竹的故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朝與竹乎為游,暮與竹乎為朋,飲食乎竹間,堰息乎竹陰,觀竹之變多矣」,主體和客體產生共鳴,成竹在胸,意到筆到。蘇軾說:「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可以說這種境界是身心俱忘,物我高度契合的境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 中,曾提及「有我之境」及「無我之境」的藝術境界問題,其中「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說的也是一種物我完全相融的境界。

曹雪芹在小說中,將大自然人化、情化、詩化,以此來揭示賈寶玉的內心世界,這種描寫方法,正是對優秀文化傳統的繼承和發揚光大。人和自然的和諧統一,其結果必然會醞釀出詩的韻味,詩的境界,起到震懾讀者心靈的作用。

(三)

在曹雪芹的整體構思中,「無才補天,幻形入世」的頑石,欲在「富貴場」、「溫柔鄉」裡享受紅塵的樂趣,然而入世一遭,卻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苦痛,最後不得不「復還本質」, 重新回到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全書用「夢」用「幻」,主要還在於揭示了頑石「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的悲哀。起於自然,又回歸自然,只多了在那塊大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的一段辛酸記載。石頭經歷的「身前身後」事,就是這部小說的主要內容,也是小說又名《石頭記》 的主要緣由。大自然孕育出的生命,其價值主要在於自然、本色。從石頭的自然狀態進入「人」的社會,為了在「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裡給自己找到一席生存之地,在保持自然本色的同時,賈寶玉還不能不逐步向以男權為主的社會靠攏。封建社會嚴格的典章制度,禮教習俗,使出生在公侯富貴之家的賈寶玉,不得不遵守諸多禮數」,因為這是社會和家庭對他作為「人」的基本要求。他的確有著「知忠知孝知梯知禮」不能免俗的一面,第十四回「路渴北靜王」,得知北靜王欲見他,立即更衣,「忙搶上來參見」,心中「自是喜歡」。北靜王將聖上所賜鵲鴿香念珠一串相贈,寶玉視為珍寶,而黛玉卻不要,反說是臭男人拿的。第三十六回談及「文死諫、武死戰」時,寶玉說「必定有昏君他方諫,只顧他邀名,猛拼一死,將來置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他只顧圖汗馬之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國於何地!」這裡表明了他對封建君臣關係的瞭解和認可,也還有維護君王的一面。

然而賈寶玉尋求與社會和諧一致的言論和行為,不僅是有限度的,對他來說也是痛苦的。他對北靜王的由親而疏,他以「胡彈亂諫」來責罵那些「文死諫、武死戰」的「鬚眉濁物」,他不願與賈雨村等類「祿蠢」過從交往,這些都是給他帶來痛苦和煩惱的具體表現。

由此可以看出賈寶玉在社會生活中,有兩組尖銳的矛盾纏繞著他。一為「順應自然」和「人為」的矛盾,一為「自我價值」與「社會價值」的矛盾。賈寶玉是在兩組矛盾痛苦中生活著的人物。他的「銜玉」而生得到了賈母和王夫人的悉心保護,使他在生活中獲得了較大程度的自主性,行動有一定的自由。他可以逃學,可以暫時逃避賈政的嚴格管教,這些都便於他順著自然本性,朝他刻意追求的方向發展。林黛玉最瞭解賈寶玉的這種獨特個性,他們成了知己。然而也是他脖子上掛的那塊「玉」,亦如枷鎖,又使他父親賈政多了些對他的管束。賈政除要求他念《四書》 、《 五經》 ,走仕途經濟之路以外,還極力從封建家庭要求於子孫應該具有的「社會價值」的一面,去改造和試圖擊垮賈寶玉本來的「自我價值」,於是父子間爆發了激烈的衝突。第三十三回寶玉被打,是這兩種矛盾的集中反映。《莊子· 秋水》 日:「天在內,人在外… … 。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這裡的天指自然,人指人為。順乎天是一切幸福和善的根源,順乎人是一切痛苦和惡的根源。賈寶玉「情癡情種」的自然本性,本應得到讚美和保護,然而小說所描寫的賈家榮寧二府,每天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恰恰多是「人為」挑起的。這個家族內部的一切禮儀制度,道德規範,都是立同禁異,自然而發的感情受到壓抑,其結果猶如落馬首、穿牛鼻,以人滅天,只能給賈寶玉帶來無盡的痛苦和不幸。

對於塵世的悲涼與孤淒,林黛玉意識到命運的嚴酷與無可抗拒,因此喜散不喜聚;賈寶玉更多的承受著個人與社會的不和諧,擔心由此可能產生的孤獨,因此喜聚不喜散。還淚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從不同的角度,共同嘗到了八方風雨的滋味。

賈寶玉始終堅守的,仍然是他從青埂峰帶來的「情」的陣地。甲戌本卷八眉批:「按警幻情(榜)講,寶玉系情不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寶玉從小在女兒中廝混,幾乎鍾情於所有未嫁的純潔少女。雖然「只念木石前盟」,但對寶釵、湘雲等並不忘情。寶釵的另一種嫵媚,湘雲的金麒麟都曾經引起過他的靈魂騷動。第三十一回對晴雯撕扇的肯定,第三十五回玉釧的親嘗蓮葉羹,第四十四回在平兒面前的盡心,甚至比對襲人、秋紋等有過之無不及。對於寶玉天分中的這段癡情,警幻推之為「意淫」,是「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的,是純精神的。在大觀園中,寶玉承受著女兒們不幸命運的重壓,「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隨著歲月的流逝,金釧兒、司棋、晴雯等人相繼死去,他只能不斷地為「情」唱著哀歌

。如果說對女兒的較為廣泛的依戀是賈寶玉人性的一種自然流露,而一俟發現聰明俊美如寶釵、湘雲之輩也學得沽名釣譽,成為國賊祿蠢之流的同情和支持者,那麼「任憑弱水三干,我只取一瓢飲」,唯一能夠與他在精神上溝通的知己,僅黛玉一人。他靠黛玉對他的「情」支撐著生命,而一旦失去,頑石幻化的賈寶玉留在紅塵的價值也就隨之消失了。

「自經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惹是非」的頑石,在人間親身體驗了「美中不足,好事多磨」的人生困惑,經歷和感受了「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的人生悲劇,他終於明白了紅塵中容不得「情」。

曹雪芹讓黛玉流盡了眼淚,和眾女兒一起去太虛幻境結了案;讓寶玉重返青埂,復歸本質。那片「白茫茫大地」亦非一無所有,而是化作了「氣」。紅樓一夢留給讀者的,顯然也不是空無。總括以上三個方面,使我們從一個側面看到,《紅樓夢》 以廣裹的宇宙空間為背景,以整個的社會人生作舞台,又把人生與大自然巧妙地融為一體,終於成功地塑造了賈寶玉這一不朽藝術典型。因此王國維把它看成是一部屬於『「哲學的、宇宙的、文學的」巨著,就不是沒有道理的。

1 《 莊子,知北遊》

2 王充《 論衡》

3 曹丕《 典論論文》

4 唐· 梁肅《 補闕李君前集序》

5 馮友蘭《 中國哲學史簡編》

6 《 老子》 第二十五章

7 王夫之《 周易外傳· 復》

8劉勰《 文心雕龍· 物色》

9《 周易· 系辭下》

十《 石頭記》 卷五護花主人回末總評

[11]元代元淮詩《 立春日賞紅梅》

[12]《莊子· 齊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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